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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科大】普林斯顿的大师

钱军825 瀚海数据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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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期


【编者按】非常羡慕师兄能够在这样群星闪耀的校园里潜心钻研,全篇文章讲述课题研究过程却让我们认识了无数追求真理的大师,羡慕、钦佩、感动已经不足以形容看完文章的心情,钱师兄的幸运是遇到大师,而我和读者们的幸运是读到这篇文章。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我从E-Quad大楼出来去数学图书馆。E-Quad得名于它长方形的外观,普林斯顿所有的工科系都在这栋大楼里。当时我是航空机械系的博士生,我的导师C. K. Law给我的研究课题需要一篇文献,但这篇文献在E-Quad的工程图书馆里没有馆藏,图书管理员只好建议我去数学图书馆试试,于是我便直奔去了另一幢楼里的数学图书馆。

普林斯顿大学有10个图书馆,且每个都设计得很精美。其中物理系图书馆的门口摆放着爱因斯坦题词的书,爱因斯坦的字如同中国书法里的蝇头小楷,细致整齐。数学图书馆最大的特点则是大,好像地球里所有的数学书籍都囊括于其中了。说到图书馆,Firestone Library值得一提。它是普林斯顿最大的图书馆,有260年的历史,学生平均馆藏图书占有量位居全美大学第一。学校里的文科生一般都去那儿借书、自习。我在普林斯顿的5年里一直没有去过Firestone,只是快到毕业了才进去参观过一次,很是惊叹里面优雅的环境,可惜错过了很多在里面读书享受的机会。普林斯顿其他的图书馆都对外开放,只有这个Firestone Library,必须有学生证或校友证明才允许进入。

Firestone Library

我的导师C. K. Law是燃烧动力学的一位传奇人物。他是香港人,在UC San Diego读书时师从燃烧界最著名的燃烧学教授Forman Williams,博士毕业后去了UC Davis当教授。他一路拼搏,在70年代发表了非常出色的液滴挥发燃烧研究报告,成为液滴燃烧领域最出色的科学家,之后他又把化学反应和理论燃烧结合在一起,进行了很多开创性的研究。80年代Law获邀成为普林斯顿航空机械系Robert H. Goddard讲座教授,这是燃烧动力界非常荣耀的讲座教授头衔,也是钱学森以前在加州理工学院担任讲座教授时的头衔。

C.K.Law先生

当时Law对旋转层流火焰有些想法,便把这个课题交给我研究。我准备从非预混火焰切入,把能量、动量、浓度等偏微分方程做拉普拉斯变换后,再以Lewis(一种热传导和浓度发散比)和为系数用摄动法展开。回到那天晚上,我发现当Lewis系数为1时,这些方程就会变成一个经典的流体力学问题,该问题由著名的英国流体力学大师G. I. Taylor提出了相关的理论解“Effects of density on the stability of superposed streams of fluid.”,其文献发表于1931年的英国文献Proc. Roy. Soc.,与此同时,这个基本解也可为之后的一级和二级摄动解法奠定很好的基础。于是我欣喜若狂,赶忙到图书馆去找这个基本解的解法,但到工程图书馆查找后发现这篇文献需要去数学图书馆找。

那时大概已经晚上11点了,不过我还是直奔去了数学图书馆,而且因为怕关门,途中我一路小跑,还遇到了不少晚自习后回宿舍的本科生。到了数学图书馆,管理员查过记录后很客气地告诉我,这种早期文献都收录在楼下底层,但因为收录不全,能否找到全凭运气,如果找不到便只能去别的图书馆。我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往底层冲去。

到了底层,打开小门,里面灯光黯淡。踏进门的霎那,我猛然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坐在门旁,像是个老头。不过我也顾不得这是哪位大仙,只管赶紧去找那篇文献。老天有眼,我找到了文献,而且粗略读过后发现里面的方程和边界条件非常接近我的问题。我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基本解法应该有希望了。底层阴暗潮湿,尽快上去为妙,我快步走向小门,却发现这位大仙还在。终于有时间多看他一眼了,原来是个瘦小的老头,但他的动作让我很是好奇:他只用一个手指敲键盘,敲一下,看一眼屏幕,再敲一下,再看一眼屏幕。他显得若有所思,又好像无所事事,昏暗的底层,只剩下我和他,但他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看了他几眼就上楼去复印那篇古老的文献了。

第二天我碰到了一位读博士后的同学,聊起来头天晚上见到的这个奇怪的敲键盘的老头。他说我大概是遇到Princeton Ghost普林斯顿幽灵了,这个幽灵一般只出现在几个地方,要么整天坐在普林斯顿大学和普林斯顿镇之间的小火车里,要么在图书馆里敲键盘。这个人叫John Nash,普林斯顿博士毕业,曾是非常著名的数学家,后来精神失常,在世界各地流浪。之后他又回到了普林斯顿,安顿下来后整日在校园里思考徘徊,病情也逐渐稳定。

凑巧的是,就在那几天普林斯顿校报报道了John Nash的故事,因为有传言他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在这之后,他的传记小说A Beautiful Mind和同名奥斯卡奖电影都对他有详细的记录。Nash的人生经历真是非同寻常,可叹可悲,也让人觉得是天妒英才。Nash父亲是位电工,母亲是位小学教师,而Nash从小便显现出与众不同的数学天赋。他的老师当时评价他说,别人解决问题从一个山坡爬上去,但是他会从山坡的背面或者另一个方向爬上去,他会用自己特殊的办法解决问题。大学毕业后Nash被哈佛和普林斯顿同时录取,继续攻读数学博士,因为普林斯顿给了他更高的奖学金,所以他选择来到普林斯顿。

在普林斯顿时Nash和他的同学们显得格格不入。毫无社交经验的他在和同学交流时只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沟通,否则就躲闪在一旁,不闻不问。有次因为对一个物理问题非常感兴趣,年少气盛的Nash竟跑到附近的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找到爱因斯坦谈了一个小时,但这个问题已经有其他物理学家给出了解,不过爱因斯坦还是礼貌地告诉Nash需要多了解一些物理知识。

1950年Nash获得了普林斯顿博士学位。在仅仅28页的博士论文中,他提出了后来被称作Nash均衡的重要原理,其成为博弈论中一项重要的突破,奠定了博弈论的数学基础。半个世纪以来,Nash均衡被用于经济金融、国家政策和商务谈判等多个重要领域。回看John Nash当年的照片,博士毕业时的他真是神采奕奕,风度翩翩,毕业后导师一句话便推荐去了MIT,又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攻克了一个难题,据说这个难题是他的系主任建议,本想故意让他难堪,谁料他竟然很快解决了,还因此被评为当时最优秀的十大青年数学家之一。

不幸的是,几年后他开始自言自语,总觉得有人迫害他,为了躲避他去了欧洲和拉美,每到一个地方坐公共汽车时他都把车号邮寄给他的太太。他发病时儿子刚刚出生,而各种治疗方法都没有效果,他的太太为此痛苦不堪。最后是他在普林斯顿的导师把他带回了普林斯顿,用自己的名望为他申请了研究经费,让他安顿思考。普林斯顿安静的校园接纳了John Nash,他在校园里自由漫步,坐车,打字,已经与他离婚的太太也仍照顾着他,这些都让Nash的焦虑狂躁渐渐好转。不知不觉间,他成了普林斯顿熟知的幽灵,大家接受与包容的幽灵。

年轻时的John Nash

我被他的故事吸引,总想起那天晚上图书馆里的偶遇,那篇古老的文献好像隐隐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在与他偶遇后的大概两个月,我再次在E-Quad旁边的中餐厅碰到了他和他的太太。Nash人很瘦小,穿着比之前在图书馆相遇时要正式体面许多,他的太太看上去虽不是雍容华贵,但温婉庄重。两人如亲人般安静地吃饭,好像点了酸辣汤和一些简单的饭菜。他们慢慢地吃着,他的太太不时说几句话,Nash在一旁听。

 John Nash与他的太太

我的研究课题进展得比较顺利,参考那篇古老文献里的解法,我已成功求出了摄动法的零级解,真可谓是万里长征坚实的第一步。对于之后的一级方程和二级方程,我也基本有了答案,只是不能确定求解得是否准确,我的导师Law毕竟不搞数学,所以也帮不上忙。于是我想到了另外一位数学天才——应用数学教授Steven Orszag,他在我们系开了一门课叫做高等应用数学Advanced Applied Math, 课程非常难,当时我正在努力地钻研。

因为是数学家,所以Steven Orszag不会得诺贝尔奖,但他的才华绝对称得上世界一流。Orszag19岁MIT本科毕业,去英国留学几年之后到了普林斯顿,他只用3的年时间就获得了普林斯顿天文物理学博士学位,之后便和Nash一样,去了MIT教学、科研。有才的教授到哪里都会被“惦记”,Orszag在MIT工作10年以后又回到普林斯顿,担任讲座教授。

Orszag教授在80年代撰写的Advanced Mathematical Methods for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是应用数学领域最经典的教科书。这本书的内容华丽且丰富,每一章都会引用著名数学家或哲学家的话作为开头,很多物理数学难题的解答过程有如叙述故事般被娓娓道来,然而结果却石破天惊、令人称赞。很难想象那些原本几近无解的难题竟可以被这般剥茧抽丝,直至完全攻破。书中的一些篇章我学过很多遍,到后来整本书都被翻破了,但每次翻开书时都会惊叹于作者的才华。

Steven Orszag与他的书

Orszag教授的研究涉及多个领域,其中包括流体力学的湍流数值模拟和理论模型、地球气象预测、大尺度漩涡研究和电子芯片算法。显然,他的才华注定着他一生获奖无数,其中很有意思的一个奖是G. I. Taylor Award,也就是我上面提到的那位英国流体力学大师的名字了。

Orszag教授的才华,我在第一年上研究生数学高级微积分课时便深有所感。因为总是对美国人的数学嗤之以鼻,所以刚上这门课时我同样自以为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刚上几次课就开始举手向教授提问。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显然遇到了高人。自此我便不敢再随便提问了,上课时也坐到第一排,认真听课,顺带欣赏大师的风范。Orszag教授讲课行云流水,数学功底实属罕见。他总拿着一个有三个手指合起来粗的粉笔,在讲台上微笑地推导和讲解,对课堂上的任何问题都是“手到病除”,有时他也会体谅一些同学的接受程度,拉下一个黑板用大粉笔把过程再推演一遍。

记得在科大第一年上高等数学时,讲课的是位中年数学老师,他永远穿着油腻腻的蓝色中山装,还有那副一看便是“岁月陈酿”的眼镜。老师非常地客气,甚至有些腼腆。他上课从不带教材,开始讲课后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有意思的是,每次讲完课布置作业,他总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给我们念他布置的书本里的题目。后来听说科大数学系的老师讲课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讲课不看书,要一口气讲完。

回到我的燃烧学课题,我想问一下Orszag教授我的解法是否合理。当时我鼓起勇气想找他却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最后把摄动方程和我的解法打印出来,准备等到课后问他。那天正好下雨,我和其他同学在教室一直等了十分钟教授才到。他向我们道歉,看起来是因为下雨交通拥堵所以来迟了。许是有些仓促吧,他不好意思地问我们上次课讲到了哪里,我们说讲到了系数是指数的偏微分方程的解法(具体内容我现在也记不太清)。他一听顿时兴奋起来,拿起他的大粉笔,说要用著名的红绿灯交通问题来解释(可能是刚才的交通拥堵给了他灵感)。与往常一样,他的思路泉涌奔腾,天马行空,我和其他同学只能勉强跟进。课后他准备打伞离开,我追上去脸红地问他可否帮我看一个问题,我把打印好的方程解拿出来给他看。他很客气,说要回去研究一下,下次上课的时候一起讨论。一周以后,上课前他提前到了课堂,见到我便告诉我说解法是合理的。对我来说,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有了Orszag教授的确认,我信心倍增,半年以后不仅解决了未预混旋转燃烧,也把预混燃烧的课题一起解决了。有了这两个研究成果,我开始准备发表论文,正巧也此时,我听说了John Nash获得诺贝尔奖的消息。校报第一时间报道,校园内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据说他听到自己获奖时,第一句话竟然是“那我可以有信用卡了吧 Now I can get a credit card?”。

不知何故,那天在数学图书馆底层见到Nash的情景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可能真的是这位老头给我带来了好运,让我找到了那篇古老的文献,让我之后的研究也推进地比较顺利。我的其他几个课题都不是很顺,只有这个课题直到发表,期间一直没有任何耽搁。

说起诺贝尔奖,我想到了另外一位大师。Law教授的实验室在E-Quad楼下,我经常在他的实验室从早待到很晚才回家,于是便和周围实验室的同学渐渐熟悉起来,我们实验室旁边是电子工程系的实验室,有时我会遇到他们实验室里一位台湾来的博士。大家见面闲聊当然免不了抱怨自己辛苦的研究工作,他说他整天都在做量子实验,已经做了5年还不知何时能有结果开始准备毕业论文。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的命运还算可以。有次路过他们实验室正好碰到他的导师,也是位华人,笑眯眯得冲我点了个头,我也赶紧回敬说“Hi”。原来是他,我在E-Quad见过这位教授好几次,每次他都穿着白衬衫、蓝裤子,背一个背包,笑嘻嘻地走过,显得特别开心。后来我问Law是否知道这位华人教授,Law充满敬意地告诉我说:这可是位大教授,普林斯顿唯一一位在物理系和电子工程系同时担任教授的牛人。

这位华人教授叫崔琦,1998年因发现量子流体现象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1951年,出生于河南农村的崔琦被母亲送往香港求学,他留在大陆的父亲在1959年饿死,母亲背负里通外国的罪名在1968年贫病而亡。崔琦母亲去世时,崔琦的姐姐欲借铁锹一把埋葬母亲,然而磕头下跪求遍全村却无一人肯借。杨澜曾问崔琦,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外出读书还是留在农村?本来笑呵呵的崔琦突然泪如泉涌,竟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他哽咽着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选择留在农村宁愿终身当个农民,家里多个人干活、照看,也许父亲不会饿死,母亲也不会病死。

崔琦先生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普林斯顿了。不幸的是,两位大师,John Nash和Steven Orszag都已故去。John Nash和太太于2016年去欧洲参加他的颁奖,回美国时在Newark机场打的回家,不料出租车在新泽西高速公路公司TurnPike出了交通事故,两位老人双双遇难,着实可惜。我开车经过TurnPike多次,这是美国建造的第一条高速公路,路面很宽而且经常翻新,公路维护地极好,这种事情的发生真是令人无法想象。但另一方面,人都有命。John Nash一生坎坷,他的太太为他也是历经苦难。最后John Nash功成名就,两位老人一起驾鹤西去,相信他们在天国安详平安。

Orszag教授于2011年因病去世,享年67岁。他最后的教学和研究生涯都在耶鲁度过,耶鲁大学专门为他发了讣告。因为和他有不少近距离的接触和沟通,也深深被他的才华所折服,他的音容笑貌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高高的额头,永远成竹在胸的儒雅的笑容。

Law教授总是进取不止,醉心工作。几年前他到清华帮助建立了国际一流的燃烧研究中心,在他的安排下,中国每年都会召开一次全球燃烧研究讨论会,其迅速提高了中国在燃烧科学领域的实力。普林斯顿有两位大牌教授来中国讲课,一位是在国内大名鼎鼎的施一公,另一位就是Law,只是Law十分低调,到了清华一直专心科研和培养人才。有一年的国庆典礼,Law教授以贵宾身份被邀请参加,就坐在国家领导人附近。

我很幸运,能够在普林斯顿遇到这些大师。天赋和勤奋造就了他们惊人的成就,他们的人生如同闪电划过夜空,留下一道道明亮闪烁的光与印记,我们的世界因为他们更加美丽。




【作者】钱军,1987年毕业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工程热物理系并获得郭沫若奖学金,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获得航空机械博士。毕业后进入华尔街曾在投资银行和对冲基金担任分析员和交易员,现从事跨国并购和海外项目落地中国的投资业务。


编辑:白大伟814  杨润东13M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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