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前军：乳腺科的跨界先锋
广东省中医院大学城医院，无影灯下正进行着一场乳腺癌重建手术。电刀一毫米一毫米地向前推进，一层又一层分离着脂肪和乳腺组织，直到后者完整切除。接下来，打开胸大肌，留出空隙，植入假体，稍作调整后，假体与乳房融为一体。
做手术的是乳腺科大科主任陈前军。两小时后，他又出现在20公里外的省中医大德路院区门诊，上午紧握手术器械的手，轻轻搭着患者的脉象。他思考片刻，又仔细观察患者的舌头，转身交代助手调整处方：“原方去陈皮、法半夏，加银柴胡和地骨皮，各15克。”
这是陈前军一个平常的工作日。自千禧年被引进省中医，他发挥自身跨界优势，为科室中西医融合发展、综合治疗乳腺疾病注入了强劲动力。
2022年7月20日，中医药领域五年一次的盛典在北京落幕，广东省中医院乳腺科创始人林毅教授荣获第四届“国医大师”称号。当年，正是林毅教授引进陈前军，又推荐他担任乳腺科四个病区的大科主任。“陈主任精通中西医治疗手段，做起手术来刀法精湛，是我们科的中流砥柱。”她说。
中流砥柱的成长有迹可循。陈前军是江苏人，本科在南京中医药大学就读，从此走上了中医道路。1995年，他又考入上海中医药大学硕博连读，跟随顾氏外科第四代传人之一陆德铭教授学习。顾氏外科兼重内外治疗，清末起就名震上海滩，1980年代已成为中医外科领域唯一的国家重点学科，其疗法还于2014年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独特的师承，让我得以深入望、闻、问、切之外的中医外科世界。”陈前军介绍，导师陆德铭主攻乳腺疾病，尤其擅长乳房良性肿块的治疗。只消一根普通的医用丝线，便能剖开浆细胞性乳腺炎的瘘管，导出脓液。
陈前军为这巧妙的手法折服，但学习过程中，他渐渐发现不少乳腺癌患者喟叹而归——中医对乳腺增生、炎症等良性疾病疗效显著，对癌症术后调理也颇为在行，却不擅长乳腺癌的诊断和治疗。
“那些悒悒而归的患者该多无助啊！我还要学习西医诊治乳腺疾病的手段，尤其要掌握现代医学的手术方法。”陈前军思忖着，希望发展成一名更全面的乳腺疾病专科医生，全方位地帮助患者。
兼学西医在师门中并不多见。陈前军把想法告诉陆德铭教授时，心怀惴惴，对方却欣然同意，并出面联系当时的上海东方乳腺疾病医院、上海友谊医院，引荐徒弟跟师进修。“陆老师包容开放，对中西医一视同仁，给我创造了极好的条件。”陈前军感念师恩，愈发如饥似渴地吸收新知识。
然而，中西医诊疗思维截然不同，让陈前军一时难以适应。“我不想只听你说怎么治，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治！”进修医院的老师刚开始总是批评他，认为这个小伙子缺了点循证思维。
陈前军深知转变并非易事，便铆足了劲儿恶补西医知识——1990年代网络资源并不普及，他每天一做完实验或完成临床工作就奔往图书馆，查阅资料并复印下来，分门别类一一归档，塞满了几大本厚厚的文件夹。从诊断到手术、化疗、内分泌治疗等内容，他反复学习到深夜，常常忘了时间，再一抬头，天空已微微发亮。
“我至今记得乳腺癌的很多经典研究是如何设计的，入组人群特征、研究结果、对临床实践产生的影响等等，也能随口说出。”陈前军说，那些年下的笨功夫让他收获颇丰，成功习得了中西医两套诊疗思维，成为最早结合现代医学手段诊疗乳腺疾病的中医之一。
如今，他的诊室门外总是排起长龙，其中不乏特地来致谢的老患者。小戴就是其中一位，她带着刚满三岁的儿子从东莞赶来。“陈主任是我们母子俩的救命恩人，我们每年都来拜访他。”
三年多前，怀孕5个月的小戴不幸查出局部晚期乳腺癌，辗转多家医院，均被告知要尽快终止妊娠，实施乳腺肿瘤切除手术，截停癌细胞的扩散。但她割舍不下成形的胎儿，陈前军是她最后一线希望。
这个棘手的病例关涉两条生命，陈前军迅速组织妇产科、影像科、药学部多学科专家会诊（MDT）。“患者是孕妇，没法做肿瘤切除手术，治疗手段、药物选择、给药剂量和周期都要非常谨慎。”他率团队没日没夜地查阅文献，反复讨论，在排除了一系列可致胎儿畸形或流产的手段后，决定用蒽环类药物进行4周期新辅助化疗。很快，肿瘤停止了生长，胎儿也得以健康发育。
怀孕9个月实施剖腹产后，或许因为小戴体内多种激素水平下降，肿瘤迅速缩小。陈前军趁热打铁，开刀切除肿瘤，小戴得救了。“我们还在后续的放、化疗期间用中药调理，减少副作用。”他说。
“看着曾经的患者顺利养育下一代，一天的疲倦一扫而光！这就是我当年努力兼修西医的意义吧，中西医综合治疗确实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陈前军很是欣慰。此前，他已牵头成立了广东省首个乳腺病MDT联盟，多次获得中国抗癌协会、上海乳腺癌国际会议全国MDT比赛总冠军。
打开陈前军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医学辩论赛召集辩手的英雄帖，辩题是：对于早期治疗后一年内发生进展的HER-2阳性乳腺癌患者，一线治疗应使用T-DXd还是THP？
HER-2阳性被称为最凶险的乳腺癌。正方T-DXd是新一代抗体偶联药物，出席2022年6月美国临床肿瘤学会（ASCO）年会的一众专家视其为化疗药物的颠覆者，有望革新乳腺癌患者的治疗格局；反方THP则是一种化疗加HP双靶方案，此前被《2021版中国临床肿瘤学会（CSCO）乳腺癌指南》一级推荐。
“我是反方的领队，目前报名参加的年轻人只有一名。虽然有难度，但对方也不是无懈可击。”面对正方的优势，陈前军显得颇为从容。他是医学辩论赛场上的老手，2013年曾带领省中医乳腺科在中国抗癌学会乳腺癌专业委员会举办的学术擂台争霸赛上晋级全国四强。
“那些西医喊我学霸，称我为‘最懂西医的中医’‘最懂中医的西医’，他们喜欢听我讲课。”陈前军笑着说，辩论赛是乳腺疾病论坛的一个环节，紧接着是专业领域的分享。现在，他每年要讲授西医课程四五十场，近来乳腺癌高峰论坛-ASCO会后会、中华乳腺肿瘤论坛、CSCO乳腺癌诊疗指南巡讲等学术会议，都有他的身影。
学霸喜欢探索新思路、新方法解决临床问题。“加入乳腺科大家庭的第二年，我就提议林毅教授引进麦默通微创技术。”他介绍，省中医是国内最早一批引进该技术的医院，为乳腺癌早期诊断提供了方便法门，其2~5毫米的小切口吸引来不少爱美的患者。
▲陈前军陪同传承导师、国医大师林毅教授去北京领奖
对于高居女性新发癌症第一位的“粉红杀手”乳腺癌，陈前军发现国内很多医院仍然对患者进行乳房全切，对此他很不认同。
“手术是拯救乳腺癌患者的一门技术，也是一门艺术。‘一切了之’不仅术口大，不易恢复，而且不能完全避免癌细胞转移，还可能重挫患者的自信心，降低生活质量。”为此，陈前军精研刀尖上的艺术，提倡“无痕保乳”，更多地用整形保乳、乳房重建等术式代替全切手术，帮助患者更好地重返生活。
练女士是获益者之一。她的乳房较小，恶性肿块又长在了乳晕下方。“其他医院的医生告诉我要把乳房全切了。哪怕保乳，外形可能不好看，乳晕也保不住……”面对患者的担忧，陈前军百般宽慰，为她实行了保乳和乳头成形术。
“手术艺术家”登上舞台，瞄准患者的乳晕外侧缘，轻柔划开一个弧形小切口，把肿瘤彻底切除。随后，经过腋窝打出一条细长的窦道，选取侧胸壁背阔肌组织瓣，仔细地填补乳房中的缺损。缝合后的切口隐匿在乳晕旁，乳房依旧饱满，练女士转忧为喜。
“陈主任考虑到我未婚未育，花时间给我做整形保乳，手术做得特别精细。”乳腺癌患者廖女士在网上留言致谢，称赞陈前军是一位“富有人文精神的好医生”。
还有一名患者感慨，做完乳腺癌一期重建手术后的右乳形态比以前更接近自然状态了，陈前军却笑称：“现在左右乳房还有些不对称，如果左乳再做个上提手术，还能更完美。”
凭借人性化的理念和高超的技术，陈前军成了一位“妇女之友”，越来越多乳腺癌患者登门求助。为了更好地服务患者，他不断提升、创新，带领团队首次在腔镜下实现保乳术和筋膜组织瓣肿瘤整形修复术，采用充气法实现腔镜下“双平面”乳房即刻重建术等，多项技术领先全省乃至全国。如今，省中医乳腺科保乳率已超过50%，达到欧美国家水平。
学霸还不跟风盲从。对于中医药疗法更好的乳腺疾病，陈前军绝不图省事滥用西医疗法。“用激素、抗结核药物治疗乳腺炎性疾病比较激进，副作用大、复发率高，因此我们通常用‘通、拔、刮、引、敷’外治五联法等纯中医药手段为患者治疗。”他说。
不仅如此，陈前军还把实践的探索上升到理论高度，以飨医学界。作为中华中医药学会乳腺病分会主任委员，他受命于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牵头制定了《乳岩（乳腺癌）围手术期中医诊疗方案》《乳腺癌分期辩证规范化中医诊疗共识》《中成药治疗乳腺增生症临床应用指南》等规范性文件，成为国内乳腺癌中医治疗的准绳。
在省中医的四大院区，流传着陈前军的外号“陈老大”。“陈主任治学严谨，作为科室主任威严果敢，我们私下里都爱这么称呼他。”乳腺科一个年轻人悄悄说。
“科学面前人人平等。医学不是非黑即白的，要有‘叛逆性’思维，我可不希望他们这么叫我。”陈前军正色道。
每天清晨查房前，陈前军都会先组织医护人员开个短会。除了分析患者的治疗方案，还会留10分钟给年轻人提问题，请他们尝试补充、完善甚至反驳自己的方案。
“早上的短会就像一场小型答辩，陈主任很希望我们独立思考。如果我们提不出问题，他就反过来考我们。”乳腺科医生陈圣颖说，长时间的小考带动他巩固知识，不断思考临床的未解之谜，加快成长的步伐。2021年，他被中国临床肿瘤学会（CSCO）评为优秀青年肿瘤医生。
陈前军很开心看到年轻人不断开辟新的研究领域，走出自己的道路。在他看来，这是循证医学的胜利。“医学是门严谨的学问，逻辑是基础，证据是支撑，做医生一定要抓住这两点。”这是他多年来所信奉的医学信念。
得益于此，近年乳腺科团队在科研领域实现了不少零的突破，每年发表SCI论文近10篇，获得省部级科技进步奖项4项，还承担国家级、省部级项目几十项。“我们很多篇SCI论文都超过5分，这在中医学界是非常难得的。”陈前军自豪地说。
另一方面，陈前军又的确是位“老大”。自2016年升任科室主任以来，在决策和管理面前，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科里每个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特点，我给他们量身定制了发展方向。”陈前军介绍，乳腺科医生要么精研手术，要么钻研中医，要么深耕科普，每年都要完成量化指标。
“陈主任要求严格，总调侃自己是逼着我们前进。他督促我们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牢记林毅大师的话，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做好，把简单的事情重复做好，把重复的事情认真做好。”副主任医师徐飚对此感受深刻，他擅长乳腺腔镜技术，被陈前军赞为“匠人”。
患者的亲身体会最有说服力。贴满住院部的感谢信，有一封这么写道：“躺在病床上，刚好可以看到走廊来来往往的人，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四五点，几个熟悉的医护人员身影从未停歇。他们不是铁人，却凭一副血肉之躯把我们从乳腺癌的虎口下夺回来。雨后的医院散发着一阵阵清新的香气，愿这美妙的气息驱散医生护士们的辛劳。”
“乳腺疾病本是比较小的病种，我们科室发展到今天的规模不容易。”陈前军不无骄傲地介绍，目前省中医四个院区的乳腺科都有各自的主攻方向，年收治病人逾1万人次，年手术量逾4000台，其中癌症手术量超过1000台——行内认为，一个乳腺科癌症年手术量超500台已算相当大的规模。
凭借强大的实力，省中医乳腺科不仅在由中华中医药学会、中国中医科学院联合发布的《中医医院学科（专科）学术影响力评价研究报告》中拔得乳腺科头筹，而且与省内西医院同台竞技，在艾力彼“广东医院最强科室推荐”中名列乳腺科第三。这样的好成绩，已经保持了三年。
“国医大师林毅教授总耳提面命，要求乳腺科‘中医学术站在前，现代医学过得硬’。我想，现在科室的发展没有辜负她老人家的期望吧。”展望未来，陈前军将带领省中医乳腺科这支跨界先锋队伍更上一层楼，给患者带来更顶尖的医疗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