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缺 | 得与失，爱与死：11年科幻小叙
大家好，我是阿缺。是重庆移通学院的一个籍籍无名的教师，也是中国科幻圈一个勤勤恳恳的作家。
因为我被告知这个环节是主题演讲，所以我是按照演讲的方式来准备的，没有PPT，只有一份演讲稿。而且，我要演讲的对象，不是今天的嘉宾和老师们，是来自三校四区的这二十六名同学。
我要分享一些东西给你们。
其实说实话，我不知道大家来这里的真实原因，但我默认为大家都对写作感兴趣，都想参加明年的未来小说工坊。
这个工坊不是面子工程。它是我来这里工作的主要目的，甚至也是我们学院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之一。所以，如果同学们真的对写作感兴趣，准备加入我们创作营，那么，现在我想非常坦诚地分享关于科幻创作的所有事情，但唯独不讲创作本身。其他的论坛会聊创作，明年七月份在山东也会专门集中再说创作。
首先，我跟大家描绘一下我想象中的大家参加完创作营之后成为科幻作家的路径。
嗯，那就以张瑞同学来举例吧。张同学，你跟大家打个招呼。
张瑞
那么假设张同学你明年七月能去山东，参加为期一周的创作营。但你不要有太高的期望，你肯定不会脱胎换骨，你进去之前，跟出来之后，并不会成为截然不同的人。但我希望的确学到了一些创作的技巧，和坚定了写科幻的信念——在我看来，信念比技巧是更重要的。
那接下来呢？你依然回到自己的生活，但会在闲暇时间开始创作。你刚开始，一般写中短篇，正常的创作速度是一个小时一千字。你状态好的话，一个星期就能写一个短篇，大概三周完成一个中篇。
那么写完之后，你就要去投稿。目前国内还是有不少杂志和平台，可以让你发表科幻小说，你也喜欢自己的作品能被认可，被更多人看到。那么，你投稿之后会收获什么呢？
你会收到退稿信。
你不要气馁，因为被退稿太常见了。投稿就像跟心爱的人表白，被拒绝才正常，而退稿信就是好人卡。但没关系，接下来你换一个人表白。你继续投稿，这么多平台，总会有一家会发表。就跟你向所有人表白，总有一个眼睛瞎了的会答应你。
所以你开始发表作品，你拿到稿费，然后你继续写，继续投稿。一般你投稿，编辑审稿要花一个月，发表的话，平均要等三个月排稿。发表之后一个月左右才能拿到稿费。也就是你现在写完的小说，半年以后才能拿到钱，但你投完稿，不要等，继续写别的。这样六个月以后，你拿到现在写的小说的稿费，七个月以后，拿到你下个月的钱。
只要形成正循环，接下来你整个两年大学，再也不需要找家里要生活费。
你的同学们也会羡慕你。他们戏称你为作家，但你心里对作家有一个标准，就是只有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当然还有中信出版集团、北理工大学出版社和重庆出版集团，在这五个出版社出过书的，才能叫作家。上一辈名家都是这样的。你现在这样，只能叫自由撰稿人。
就维持这样的状态，你毕业了。
毕业的时候你面临一个抉择，要不要专职写科幻。你算了一下，发现只靠稿费的话，你能在学校里生活，但离开学校之后，就不太够。
大多数杂志或平台开出的稿费标准是每千字一到两百元，你最理想的情况下每个月写五万字，其中一半能发表，也才三四千块钱。
你不敢冒险，所以你找了一份工作。鉴于科幻圈最厉害的刘慈欣老师，之前的工作是在娘子关火电站，所以我们设想，你找到的工作，是进水电站，地点很偏远，在康定，藏族自治区。
修水电站的日子呢，比较辛苦。刚开始是三班倒，每天上八个小时；后来变成两班倒，就是上12个小时，休息12个小时，再上12个小时。如此循环。上班的内容就是跟工人一起，监督他们的工程质量。不到半年，你就变得满嘴脏话，每句话里都带着生殖器官。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说话的，你要是文质彬彬，别人根本不理你。
但是下班之后，你还是在写小说。
你的同事要么玩游戏，要么去打牌。尤其是有眼力劲的同事，下班后都去跟领导打牌，打着打着，感情就变好了嘛，肯定更好升职。但你没有这方面的动力，你就是每天晚上写那么一两个小时的小说，然后就睡。有时候上夜班，你还把电脑带到隧洞里去写。
这样你毕业差不多一年左右后，你的小说就发表了十多篇，也有个二三十万字了。这个时候出版社联系你，想给你出书。你当然答应，毕竟出书对所有写作者而言都是荣誉。不过科幻书的市场不太好，刘慈欣老师一骑绝尘，其他人万马齐喑。所以你的书首印只有一万本，版税只有八个点，你当然也很满意了，毕竟你不是余华，能拿十几个点的版税。一万本，定价五十块钱，八个点，所以你能拿到四万，扣掉税之后三万多块钱，是你当时半年的工资了。
除了出书，你还开始得奖。国内科幻圈有很多奖，光年奖晨星奖大师奖小科幻奖冷湖奖……加起来十多个。但是普遍被认可的，只有三个奖，银河奖、星云奖和钓鱼城百万大奖。当然了，国际上还有雨果奖，但那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情了。得奖了也有奖金，不过除了百万大奖，其他的奖金都不多，几千几千的。但总比没有好。
但是出书和得奖，依然不能让你坚定地全职写科幻。真正让你踏出这一步的，是影视改编权。
虽然大家都懂，但我还是啰嗦解释一下科幻的影视改编权。
目前国内影视圈科幻电影很火，几乎每个影视公司都想开发科幻电影，但编剧们比较欠缺科幻题材的原创能力，所以影视公司就会选择去找一些合适的科幻小说，想把这个科幻小说的故事拍成电影电视剧。但如果他们直接拿你的小说去拍了，这就是侵权，侵犯你的著作权。所以影视公司会想办法得到你的授权，那怎么样才能授权了，除了请你吃吃喝喝，跟你称兄道弟，更重要的，是给你钱。
你在毕业之后的第一年就有一篇小说被影视公司买走了，他们支付的钱，你在水电站三年才能拿到。
到这时，你就决定可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恰好你看到北京有一家影视公司在招人，老板是你之前在一次科幻活动中见过的朋友，你就去问了下，接下来你就顺理成章离开康定，去了北京。
其实你在北京跟你在康定一样，你在写字楼跟你在水电站一样，都是上班摸鱼，下班回去写科幻小说。那么又过了两年，你写得越来越多，又出了好几本书，又得了一些奖，又卖了一些小说的影视改编权。
这样你才毕业三年，就攒下了一笔可以买房子的钱。当然，不是说北上广深的房子，除了这四个地方，其他城市的房子都买得起，比如成都重庆这种新一线城市。你对这个成绩还是很满意的，毕竟这时候，跟你一起毕业的很多同学，还在还信用卡。
所以我们假设你在成都买了一套房，这里说的是全款哈。买完之后你手头变得有点拮据了。
但这时，你有一个写科幻的朋友，叫宝树，比你写得早也写得好，他邀请你跟他一起来写一篇长篇科幻小说。你答应了，他给了你一笔钱，你刚拮据了还没几天，又宽松起来。所以你干脆连北京的工作都辞了，就待在成都新买的家里，待了两年。
这两年，你干了些什么呢？你除了完成跟宝树写的那本小说外，其他时间都在玩游戏，还有谈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恋爱。这个时候你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当你其他事情什么都不干，每天的时间专门用来写小说时，你完全写不下去。像宝树那篇小说，是他每天在催你，你才写完。但其他那些自己的灵感，你完全不想写。
这样两年之后，就是你写小说的第七年，你觉得不行，还是去找点事情做吧。
正好朋友介绍，你就进了想做科幻游戏的互联网企业。你先是在一家叫快手的公司，进去之前，他们信誓旦旦要做科幻游戏，给你的薪水也不低，结果你刚搬到北京，在西二旗租了房子。进公司还没有两天，科幻游戏就被砍了。互联网公司就是这样，要是评估项目前景不好，就会立刻砍掉。项目组的人要么被裁，要么并入其他组。你选择了后者，被分到一个做女性向AVG的小组，每天跟女同事一起，研究怎么写出女性玩家会喜欢的男性角色，比如霸道总裁，忧郁艺术家，温柔小奶狗，黑皮体育生……这份工作一点快乐都没有。矮穷矬，去写高富帅，写久了会精神分裂的。你已经开始在镜子里练习邪魅一笑了。
不过没多久，另一家游戏公司也想寻找科幻作家去做游戏，请猎头找到了你。你几乎是立刻答应了，因为对方真的是在做科幻游戏。你被挖到了广州，加入了他们的项目组。
哦对，这期间也还经常被邀请去参加一些讲座和采风。其实你知道你自己没有什么干货可以分享，你讲的东西千篇一律，毫无意义。但对方会承担机票和酒店，偶尔还会给你讲座费用，有多有少，五百到一万都有，不给钱的也有，让你倒贴钱去讲座的也有。但你基本上都会去，深夜坐火车，凌晨赶飞机，很多时候你都在路上。
相比讲座，采风就好玩很多。大多数采风其实都对写作没有帮助，但走走玩玩，认识其他科幻圈的人，也比较好。在一起去安徽合肥的采风中，你认识了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当时非常和善和谦虚，他是中国最后一个科幻博士，他对你说，接下来他要在高校里开办一个科幻学院，其实当时还叫科幻中心，问你想不想进去当老师。
刚开始你其实也没有认真考虑，毕竟你混过建筑行业，影视行业，互联网行业，但都跟教育行业离得很远。你之前经历过的老师也都很糟糕，你本能地对教师这个职业敬而远之。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影响了你的看法——新冠疫情。
你老家就在湖北，受疫情的影响很重，所以你开始觉得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跟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稳定的生活才重要。于是你就参加了学校的招聘，成为了科幻学院的一名教师。
而这个时候，已经是你写科幻的第八个年头了。
为了欢迎你加入，创办科幻学院的那个中年男人还为你写了一篇贺文，叫《张瑞校长，主星灿烂》。从此，你在科幻圈又多了一个外号，很多人把你叫校长。你每次听到之后都很慌张，但又忍不住嘴角上扬，暗自窃喜。
后来，你的院长又给另一个地方写了一篇文章，《温暖的星云奖》。这两篇文章里都着重提到你交了很多女朋友这件事，而且广为流传，成功地把你塑造成一个油腻、猥琐、随时会骚扰女同事的色情狂形象。
当然，你入职以后，也没有让他失望。
哦不对，你并没有骚扰女同事，因为你身体不太好。当然，也因为你不敢。
总之，你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多，持续到现在。这时你目前干得最久的一份工作。你教书之外，也在写小说。日子平静又快速，直到某一天，你突然被通知要做一个演讲，但你想了很久，完全不知道要讲什么。
当然了，其实有很多东西可以讲，你随便从自己的课程里拧出一节，或者选一个科幻题材，人工智能赛博朋克末日废土太空歌剧蒸汽朋克什么的，都可以应付过去。但这个活动的主题是科幻创作，名字又叫“青春科幻在何方”，有很多新的写作爱好者要过来，就跟当初的你一样。所以，你就想回顾十一年写作的种种，但你越回忆，越觉得不对劲。
你知道这个活动的目的肯定是鼓励大家写作，跟大家说创作荣耀，创作能得到什么。但你回忆了半天，越回忆心越冷，你发现这中间出了很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就是，这十一年创作，你确实得到了很多，但你失去得似乎更多。
先说得吧。你首先得到了一个作家的称号，你拿了十四次星云奖和四次银河奖，你已经出版了十三本书，第十四本新书也即将下印，出这些书的杂志社里，就有你很看重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当然了，你还没能中信出版社出书，不过你觉得也别太贪心。作为三十出头的青年创作者，能出十几本书，你已经非常不矜持了。
其实，你得到了一些经济回报，你基本上不用为生计发愁。这几年，每年你都能卖出两三篇小说的影视改编权，十几万，几十万和上百万都有。每次你收到这些钱，都会惊呆。你觉得自己写的这些破东西，根本不值这么多钱。但送上门来的你不可能不要，而且这钱合法合规，也纳了税。你用这笔钱去买了一辆跑车，并且天天在朋友圈炫耀。你也知道最近经济形势不太好，炫富非常危险，尤其不能让你的领导和同事知道。但你是个金牛座，你挣了钱你忍不住告诉全世界。
最后，你还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就是你现在待的学院。虽然没有人明说出来，但你心里知道，你在这个学院里是受到了一些特殊照顾的。除了工作，你外面出席一些互动，大家也对你表现出了一些尊敬。
这些是“得”，那失去的事什么呢？
首先，你失去了朋友。这里不是指跟哪一个朋友闹掰了，说的是，你失去了交朋友的能力。比如你在工作中，就没有朋友。虽然工作的目的，不是为了交朋友，但你基本上没有几个关系好的人。不是在这里，之前的工作也没有。
其实你在买那辆跑车之前，还恬不知耻地幻想过要经常载人，听他们说夸奖之词。但到现在为止，你每天开车进进出出，副驾驶上都没有坐过女同事。尤其是有一天下午，你在停车场准备走，看到你的一个姓樊的男同事，带着三个女同事从你的车面前走过，上了他那辆比亚迪，你就知道，你输得多么彻底。
其次，你失去了正常人的性格。是的，你非常诚恳的自我评价，你觉得，你已经变成一个性格古怪的人了。这里说的并不是宅，或者内向。因为在这个时代，宅和内向都不是贬义词，宅有时候会被可爱，内向的话，现在流行I人和E人这个说法，你要是不自称I人，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所以你不是宅或内向，你就是古怪。
你有时候会对一些人或事产生兴趣，但这些兴趣又会莫名其妙的消失。你经常陷入沮丧。又总是特别敏感，别人说的什么话，你总是过度联想。你对大多数人都心怀恶意，而且明明很多很小的事情都无法容忍，但你又不敢表达出来。很多人对你的评价都说你幽默，但你心里清楚，你根本就不风趣，你无趣得很。只是因为别人跟你说话，你绞尽脑汁想一些笑话或段子，这不是幽默，是你在失去取悦对方。这是讨好型人格，也是性格缺陷的一种。
还有，你失去了快乐。这不是矫情。你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开心或快乐的体验了。你大学的时候，你的同学去酒吧玩去网吧玩，他们的开心是真的开心。而你完全融不进去。
你知道说到这里，很多人会皱眉，心想这不就是矫情吗？而且这些变化跟写作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
但是这样的。这不是甩锅，这的确是写作造成的。从大学到现在，你一直在闷头写作。写作的状态其实挺可怕，人的大脑每天有七万个念头，或者叫想法，这是正常人，大脑就像早晚高峰的街道一样，很热闹很喧嚣。但你写作时，脑中只有那个故事，你的脑袋就像深夜的乡村小路，寂静无声。
如果你长期处在这种可怕的安静里，你的确会变化。而且写作的习惯也代入了生活，你总是观察别人，但人与人之间想建立亲密关系，最开始需要好感和热情，而不是一开始就把自己当做旁观者一样去观察。
除了以上这些，还有一个失去是非常要命的。那就是，在科幻创作的路上，你会失去职业成长的方向。怎么解释呢？就是这世上大多数职业，都有明确的晋升路线，比如学校，先当教师，勤勤恳恳，争取表现，就能当部门leader，再升院长助理，副院长，院长……这条路线非常明确。但是创作是没有的。
因为你发现，你现在写的东西，跟你五年前写的东西，根本没有提升。你只是在写不同的故事，但并没有写得更好。说实话，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写得更好。你陷入瓶颈已经很久了，但是还在不停地写，哪怕知道越写越差，也得写。因为只有写，才有可能等待哪一天哪一个灵感突然出现在你脑中，让你一举突破瓶颈。但要命的问题是，你完全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甚至，它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所以你曾经觉得，你也经常跟人这么说——写作就像在荒野中跋涉，这篇旷野没有什么危险的野兽，它只是荒芜，一成不变。写作就是穿过这片荒芜，看到繁花似锦。
但你现在不怎么想了。写作的确是在荒野里孤独跋涉，但你穿过这片荒原，并不会看到遍地鲜花，不会到达蜜与牛奶流淌之地，你只会进入一片更大的荒原。如此循环。
这就是你思考之后的得失。你决定分享出来，所以你就定了你的演讲题目，得与失，但这个听起来没有逼格，你就又在后面加上了爱与死，这样看起来就高级很多了。
这就是你的演讲内容。
你分享这个，虽然不怎么积极，甚至可能还会打消一些同学的创作热情，但这的确是你的真实体验。你想让同学们明白真正的科幻创作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知道知道，看他们还愿不愿意认真创作。
你也扪心自问，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你肯定还会选择继续写作，创作科幻。因为在你迄今为止，所有美好的人生体验里，没有哪一样比你完成一个自己还算满意的故事，并写下“全文完”时的那一刻，来得更剧烈，更回味悠长。
你的故事，比你，更有存在的意义。所以你还是会写，一直写下去，哪怕这片荒野永无尽头。
咳咳，以上呢，就是我对我们同学们参加创作营之后的设想，完全是虚构，没有参考任何人的人生经历。
谢谢大家。
撰文：阿 缺
文字编辑：林思彤
摄影：李函艺、李竺轩
美术编辑：程 倩
审核：李 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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