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明智】《香港工人》月刊 ：在高楼大厦的背后
（1970年代的香港）
每当我坐上渡海小轮，眺望港岛中区，那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那一座座高大的楼房，那一排排凌空的人行道，尽收眼底然而，当那高耸入云，号称什么“远东最高”、“设备最完善”、“建筑技术最新”、“工程进度最快”的五十多层的XX大厦映入眼帘时，就感到一阵刺痛远望。那一个个像千百个血盆大口的圆形的窗户，它吞噬我们工人兄弟的悲惨情景，又一幕幕涌现在我的眼前。这大厦的一沙一石都渗透着我们建筑工人的血和泪呵！
那是一九七三年的春节，五十多层的XX大厦已像一柱擎天，正在进行装修工作。农历年初五，我们建筑工人陆续从乡间回来上工。大家一面互相问候，畅谈家乡的新变化，一面准备好工具。当我们正等侯大吊笼把我们吊到屋外做大厦外围批荡的时候，突然听到“怦、嘭”两声巨响，把我们一群人的心紧紧地揪着。建筑工地的这种突然巨响，不知已经夺去了我们多少工人兄弟的生命呵！我们立刻往下望去，看到吊笼已经掉到地下，临时电梯也已经变了形。原来这次是吊笼与电梯碰撞。幸好吊笼和电梯没有人，否则从几十层高的楼上跌下来，不变成肉饼，压成肉泥才怪哩！我们都捏了一把汗。要是早几分钟，坐上了这个吊笼，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们都庆幸逃过了“鬼门关”。
大老板为了赶工程，简直不顾我们工人生命。每天，我们在仅用两条“威吔”吊着的吊笼上工作，在几十层楼高的空中摇来晃去，风刮大一点就会碰到与吊笼距离仅几寸的电梯上，无论大家如何小心，意外总是难免。几次提出了改善设备的要求，资方总是说什么“不用怕，我已经买了劳工保险，跌死有得赔”。这简直是收买人命。不久前，继钉石屎板的成叔工伤死亡后，在安装这座大厦电梯时，电梯工人宝叔又从十三楼跌下惨死了。当时工友们十分气愤，在追悼会上的一幅挽联上写道“赶工程，谋暴利，视工人生命如草芥，毫无安全设备。愤兄弟，痛丧生，必需化悲愤为力量，定要团结斗争”。这幅挽联写出了我们工人的心情。大家愤怒地向工地总管进行了交涉，要求改善安全措施。但资方一拖就是十几天，措施毫无改善。每天，每天，我们都心吊胆地去开工，心中阴影重重。
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我们又像平日那样，机械地进入吊笼，寒风凛烈，身上有几分寒意。随着吊笼从几十层楼高的空中下吊“威吔”和铁轮发出刺耳的磨擦声，尽管我们是一贯在高空工作的建筑工人，但向下望去还是有点不习惯，加上这座大厦的建筑没有用传统的搭棚方法，我们站在铁笼内在空中飘来荡去的做批荡我空荡荡的使人目眩，更谈不上有丝毫的安全感了。“威吔”把我们吊到了三十二楼的外墙，我们就照着往常一样，我做中间，亚坤和亚强做两侧，学徒新仔就做帮手。一直做到九时半左右，我先完成了自己负责的外墙批荡，见亚坤和亚强仍未搞好，我就停下手，等他们完成后。再批荡一层。就在这时，运货电梯在迅速下降，电梯定力铊在急速上升。就在这一刹那，电梯定力铊和吊笼发生了猛烈的冲撞，发出隆然巨响，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整个吊箩，就在三十二楼的高空上被撞翻转，在毫无安全设施下，我狂乱地抓着一些东西，眼睁睁地看着亚坤和亚强被抛离了铁笼，亚坤拼命地企图攀着窗口，但抓不着，亚强被弹开，只见他们一直飞下去。新仔则拼命抓着窗口。我狂呼着，毫无办法。接着我又被猛烈地撞击，顿时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我恍如隔世地被人叫醒，原来是新仔，他攀着窗口，打了个筋斗，爬进窗内。而我昏迷后从窗口弹入屋内，捡回了性命。我们互相看看，没有什么事，就一口气跑上四十二楼，通知正在工作的工友，和他们一齐跑到地下救人。
我们看到，日夕相处的工友倒卧血泊中，血肉模糊，已经奄奄一息，亚强更连双脚也飞离身外。我不禁悲愤万分，大老板只顾暴利，又夺去了我们两位工人兄弟的生命。悲剧顷刻间震动了整个工地，顿时工友云集，悲痛的氛围笼罩着工地。我陪伴着人们送走两位死难工友，有些工友去安慰家属，更多的工友立刻展开捐款，支持死难工友遗属的生活，组织与资方交涉。
事情虽然已过去了几年，尽管建筑工人新的悲剧不断地耳闻目睹，但亲身经受，使我几乎已成白骨的那一幕仍然铭刻在我的脑海。每当我看到亚坤和亚强遗下的级高级低的儿女时，我就想起当噩耗传到他们家里时，坤嫂和强嫂哭得死去活来的情景。他们那白发苍苍的母亲痛哭欲绝，从此妻失丈夫娘失子，儿女成为无父的孤儿。那天，坤嫂对着七偭尚未懂事的儿女（大的女儿十多岁，患上小儿麻痹症，小的儿子只有四个月大）以及亚坤七十多岁的母亲，悲痛地哭道：“今后我怎样支撑这个家呢？”强妈看着身边年幼的孙儿，泪如泉涌二十多年的往事涌上心头，想着亚强自小失去父亲，辛辛苦苦挨大了亚强，只有二十五岁就被万恶的社会夺去了生命。亚坤，亚强的死难，多么深刻地反映了我们建筑工人的悲惨生活啊！
我凝视着眼前华丽的酒店，高耸的银行，凌空的天桥，繁忙的海底隧道交通网，哪一处不沾满着我们建筑工人的鲜血呵！就以香港当局公布的大为缩小的数字来看，这小小的香港，平均每三十五分钟就有一个建筑工人因工受伤或死亡。一九七四年，工伤死亡的工友就达五十二人，伤者更高达近五于人。
“一厦建成血泪多！”这正是千千万万建筑工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控诉。
（来源：《香港工人》月刊，《诉不尽的血泪：香港工人生活实录》，香港朝阳出版社，1976年版，第86-89页；作者：李辉，建筑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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