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陈忠敏教授:汉语方言语音与历史层次分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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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学者:陈忠敏教授
日期:2017年1月19日(星期四)
时间:下午2点30分
地点:香港中文大学 中国文化研究所 吴多泰中国语文研究中心
学者介绍
陈忠敏,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校区(UC Berkeley)语言学博士(2000),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曾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2004-2011),加州大学伯克莱校区客座教授(Visiting Professor, 2007-2009)、新加坡国立大学助理教授、南京大学兼职教授、上海大学“自强”兼职教授(2004-2007)、上海高校比较语言学E-研究院特聘研究员、上海市语文学会副会长、Li Fang-Kuei Society for Chinese Linguistics 执行编委、《中国语言学集刊》编辑委员会副主编、《语言研究集刊》主编。专业研究和教学方向:汉语方言学、历史语言学、实验语音学。
1、陈教授您好!您从声母(从邪床禅母)的角度论证了吴语继承了南朝江东方言的特征,请问吴语的韵母如何体现江东方言的特点?
一个方言是否继承了江东方言,要确定江东方言的特征必须有人说过,颜之推就说过江东方言的声母从邪不分、床禅不分。他也说过韵母鱼虞有别,这方面我也做过(陈忠敏 2013)。
那么,声母和韵母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呢?我认为,把一个汉语方言的声母和韵母分成两部分,总是声母少,韵母多,这是肯定的。特别是闽语,只有十五个声母,韵母就有九十几个。一个语言里,假设有二十个声母,出现机会是二十分之一;韵母的话,假设有九十个韵母,出现机会是九十分之一。至于声调,如果是四个或者是八个的话,那么出现的机会就是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出现的频率愈高,特征愈重要,所以我觉得声母应该比韵母更重要。
要做江东方言与现代方言关系的研究,我认为要符合三个条件:
1)古人必须说过
2)声母的重要性大于韵母,因为声母出现的频率高
3)现代方言里的江东方言特征还在
关于第三点,所谓的“还在”就是说还可以看出江东方言的痕迹,有的方言里已经没有任何江东方言的痕迹了。经过一千多年的语言演变,和在一中心多层次的模式下,中原地区的权威官话对周边语言产生巨大的影响,它的渗透力强得可以把江东方言的特征 “洗干净”。吴语还没被“洗干净”,还有江东方言的痕迹在,把上面的层次(文读层)剥离掉,下面(白读层)还可以看出来是江东方言的东西。
2、以“类型”划分方言区是学术界的主流,请问是甚麽触发您提出应该以“演变”来划分方言区?
以“类型”划分方言最早是赵元任提出的。历史比较法可以看出语言之间的亲疏关系,但现在的汉语方言分区看不出来,所以“类型分区法”已经把这种特点丢弃了。我认为方言分区不仅仅要把方言分开来,还要说明它们的远近关系,而这远近关系必须要跟历史演变的情况挂钩。我们把方言分区不是为了分区而分区,而是为了看出历史的演变和方言之间的关系是“亲”还是“疏”,但是现在的分区法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我认为必须要恢复历史比较法的传统。
要照顾到东亚,特别是我们汉语的地区历史演变特点,历史比较法不完全适用,所以我们要用层次分析的方式来做。“东亚”包括了韩国、越南、日本等汉字文化圈内的地区。如日本有汉音、吴音两层,我们汉字借过去,使其产生系统性的对应,韩国、越南也是这样。两千多年来,中原地区的影响力不断地向四周扩散,以语言为载体把文化传到东亚,这样,语言的层次就出现了。越南语本来是没声调的,但由于长期受汉语的影响,跟汉语愈来愈近,产生了单音节和声调。
3、您从事方言研究多年,请问能否跟我们分享一下您研究方言历史层次的心得?
我大概在1984年当硕士生时开始做研究,调查了很多地方,愈来愈发现一个方言里有很多其他的成分。以前课本学的结构主义是很“纯洁”的,系统性很强,同义异构是不可能产生的。一种语言里边如果指一种事物,要用两种说法来说,这不是一种好的语言。按照结构主义来讲,不可能有等义词,因为根据经济性原则,语言必须精简。但是去调查活的语言的话,就会发现等义词大量存在,这要想到底是什么道理。这是汉语一种独特的现象,比方上海话“自行车”有两种说法:“自行车”和“脚踏车”,两者完全等义。这是汉语的发展历史造成的——权威语言不停地同化周边语言,所以我提出一句口号:“汉语方言官话化,少数民族语言汉语化”,两千多年来,我们的语言都是这样的。
看出调查的结果和从课本所学的有相矛盾的地方,我们要去观察它的历史人文背景,找出形成这种现象的机制。用这个方法去深入研究,会发现新的问题,然后提出新的考虑、新的说法、新的汉语演变史史观。汉语史观很重要,以前都是用高本汉的,所以一个新的汉语史观必须提出来。
4、请问您对中国语言学界未来的发展有什么期望?
以前李方桂先生说过以后的人才要“广”,还要“精”。学习的时候知识结构必须很广,但到了某一定的程度的时候,就必须要对一门东西“精”,“广”是为“精”服务的,所以要妥善地、合理地把两者的关系处理好,这是第一。比如说学语音的,必须学句法;学句法的,也必须学语音;学历史句法的,也必须把现代句法学好,因为整个理论是现代句法再往上推,所以共时的和历时的都要学。
还有就是要做一流的学问,必须紧紧地把握住语言学研究的方向、世界的潮流。我们必须要学一些理工科的东西,数据是一个大趋势,统计学是必要的。比方说调查了五百个人,其中百分之九十的人同意我的想法,那用数据就可以说明问题。还有,语言学说到底就是认知科学,因为语言是人类交际的工具,“听得懂”就是一个认知的过程。这个认知过程当中,人脑怎样处理语言是一个很重大的理论问题,所以现在世界语言学都往这个方向在走。这还是一个“显学”的问题,语言学如果困在象牙塔,只是几个人在里面做,不管外面的事情,这样语言学必定会死亡的。所以,必须要加入到脑科学,用科学的角度研究,我自己也在大量地做这方面的工作。有雄心、要做得好的话就必须往前走。
李方桂先生看得比较深远,首先要“广”,然后要“精”。但现在还不够,要紧紧地把握语言学研究的方向,否则就会被边缘化。这是一个共通的、全球化的时代,不能背道而驰,中国迟早要走世界语言学研究的共通道路,所以年轻人要学习新知识,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这样才能紧贴语言学发展的潮流。
参考文献
陈忠敏。2013。《汉语方言语音史研究与历史层次分析法》。北京:中华书局。
采访/整理:Bonny、此系
摄影:此系、风骏、Bonny
编辑:风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