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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田野杂记 l 陈嘉乐:云南-老挝语言调查见闻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0-01-18

2018年7月25日

即将迎来初次田调的兴奋和期待冲淡了前几日行程累积的疲倦,躺在师兄宿舍的空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凌晨四点,在师姐的带领下,一行三人赶往白云机场。此行的目的地是与老挝接壤的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该县人口近三十万,有十余个少数民族,语言资源颇为丰富。



飞机9点在昆明中转。春城不愧为春城,清风拂面,细雨绵绵,气温也只有14度,在全国普遍酷暑难耐的盛夏算得上是“一股清流”了。一个小时后,飞机在西双版纳景洪市降落,满眼尽是热带植被和傣族风光。版纳有许多带有“勐”和“曼”的地名,经出租车司机介绍,这两个字均是傣语用来表示行政区划的词,“勐”代表乡镇一级,“曼”则代表村寨一级。

调查首站勐仑镇。到达勐仑镇政府。民族大学的师兄帮我们联系了一位熟知当地情况的本地人为我们介绍当地的语言文化情况。随后,我们前往曼仑村调查。曼仑村是一个典型的傣族村寨,当地人交流以傣语为主,中老年人的汉语听说能力都极其有限,这给我们的调查带来了较大的困难。语言不通,服装各异,加上随处可见的干栏式建筑,常常给人一种身处国外调查的错觉。

傣式建筑

傣族妇女正在筹备“关门节”

晚饭是民大师兄的哥哥安排的,傣族菜喜烤好炸多生冷,又常加入野菜香料,第一次吃确实有点吃不惯。回到宾馆我和师兄开玩笑:要是这样吃一个月,你这肥肯定能减下来。

傣菜


2018年7月26-27日

打车前往勐仑镇大卡村委会了解当地哈尼族的语言文化情况。

三位扶贫办的小组成员给我们介绍了大卡村哈尼文化的相关情况。此外,我们也得知所谓“哈尼族”其实包括了很多不同的民族支系。当地的哈尼族包括至少三个不同支系,一支是爱伲族,又称阿卡族(老挝:Akha);一支是人数较少的阿克族;还有一支就称作哈尼族,是从云南墨江搬来的。这三支在民族划归上都归入了哈尼族,但彼此有一定的区分,语言和服装上也略有差异。三位扶贫成员都是阿克族,因此我们录制了阿克话的斯瓦底稀(Swadesh)核心词。此外我们了解到阿克族是没有文字的,但传说他们曾有过文字,并以牛皮为纸记录下来,后来祖先将牛皮吃掉,文字也就消失了。近年来当地的哈尼语言协会为了文字的记录和文化的传承创制了一套仿汉语拼音的“哈尼拼音”,据说也有一定的受众范围。


哈尼拼音

阿克族人民非常热情,除了主动提出明天带我们去另一个寨子调查外,晚上还招待我们在民族餐厅吃饭,席间见识到了哈尼族祝酒歌。



      少数民族同胞的酒量深不见底,我们三人早早地就招架不住了,但好在有众人的歌声助兴,饭罢已是深夜。

次日,阿克族同胞驱车带我们前往阿克老寨。和其他哈尼族支系一样,阿克族依山而居,从勐仑镇中心到寨子需越过群山,可惜天公不作美,将将要到的时候忽然下起暴雨,部分路段山体塌方,不过这在版纳的雨季也算是常有的事,只是辛苦几位扶贫大哥还要设法清理路障。

抵达老寨后,三位扶贫成员向我们介绍村长,师姐向村长询问了解寨子的语言文化概况,我和师兄则在雨稍小后挨家挨户走访调查。调查一圈发现阿克族虽然人数少于爱伲族和哈尼族,但其民族意识较强,语言的保护和传承意识也很到位,这是相当难得的。

阿克老寨编竹席的老人

晚餐是由村子里的阿克族人民精心准备的,除了一些和傣菜相似的菜式,我们还品尝到了极具阿克风情的鸡稀饭以及玉米自烤酒。鸡稀饭味道鲜美,而自烤酒则比普通的白酒烧喉咙,酒精度数大概高于六十度,在一群阿克同胞的引领下我们一次次“重温”哈尼祝酒歌。同样又是喝到夜深的一天,考虑到第二天的调查计划,扶贫小组的捌章大哥亲自将我们送回宾馆。

当地村民为我们现摘现切的菠萝蜜

2018年7月31日

早起从曼腊彝族瑶族乡赶班车赶往易武镇。途中雨林景色美不胜收,清早旭日初升,山间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易武镇平均海拔1300余米,加上天气阴湿,有种初秋的凉意,据说即便是最热的时候,这里也用不着吹空调。易武镇的茶文化积淀深厚,近几年茶价炒得厉害,冠绝勐腊。据说每年产春茶的时候,易武这边的外地车会骤增。随处可见的仿徽派建筑让人仿佛穿越到晚清民国的水乡,想来大概也是打造茶乡特色、迎合外地茶商之举。

前两日的调查留下了一个疑团:为何整个勐腊县只有曼腊乡有佤族。当地不少人称,他们其实是另一个民族,叫“本族”,其“真伪”还有待考证。可曼腊既无计程车,也没有直达新寨的班车,苦于交通不便,我们没有办法了解更多。如今到了易武,交通稍许方便些,师姐还是决定找个熟悉路况的人带我们去新寨一探究竟。

行了一个小时的山路,抵达曼腊新寨。村小组了解当地文化的村官都去开会了,于是我们决定直奔村民家里走访调查。据当地村民的介绍,他们是“本族”人,该民族早先归入佤族,后来划归到彝族,2015年又重新归入佤族。至于归入佤族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佤族有一个支系也叫本族,但当地人表示自己的语言和文化都与佤族不通。核心词调查下来,发现他们和哈尼族的语言很接近,而且也都有“牛皮文字”的传说和“抛鸡蛋”的丧葬礼仪。此外,他们最隆重的节日是新米节,这和当地基诺族又很像。我们走访的时候也调查了本族人对自己民族归属的意向,有不少人认为自己民族应归入哈尼族,有一些认为应独立成一个民族,有少数认为应属基诺族,年轻人则普遍认为自己就是佤族人。可见本族人的民族认同并没有那么强烈,长此以往,若干年后大概会逐渐默许自己佤族人的身份。

本族妇女

炒茶中的本族男人

2018年8月11日

国内的调查暂告一段落,昨天在磨憨口岸换了些老挝的货币,老挝币真的是我见过最不值钱的货币了,最大面额的10万老挝基普相当于人民币80元。换完钱三人摇身一变“百万富翁”。一大清早,师门三人带着“百万身家”从磨丁口岸入境老挝。

目标南塔县勐新镇。老挝的路况远不及国内,山路坑洼且常有塌方路段,这一开便是数小时。司机车载音乐中有不少中国歌曲,不过都是《花心》等90年代的金曲,较新的也是《神话》这类,也正因此,置身国外的感觉并不强烈。汽车在南塔县中转,正好下车去厕所小解,谁曾想这边上厕所还要交费,于是便上了个2000块的厕所(折合人民币约1.62元)。

勐新镇和想象中相差无几,街道南北东西错落有序,但路况层次不齐,烂泥路、石子路、沥青路倒是“一应俱全”。房屋建筑也是各式各色,常看到几栋落魄的房子间杂着类似民宿公馆一类的豪宅。

勐新镇的一所傣族寺庙

找到一家中国宾馆入住后,首要任务是寻找在老挝的“汉家人”。所谓“汉家人”是指从清朝算起陆陆续续从中国云南迁徙到老挝北部边境地区的中国汉族人,他们所说的“汉家话”则泛指云南西双版纳地区的汉语方言。勐新的汉家人大多是从老挝东北部的丰沙里省搬过来的,不同村寨或不同姓氏的汉家人口音也略有差异。我们先是找到一个名叫si33 moŋ55的汉家寨子,大致调查了当地汉家话的语言活力,发现寨子里的成年人日常交流以汉家话为主,也有傣话说得多一些的,小孩也大多会讲汉家话。第三代以后的汉家人基本不会写汉字,但由于他们收看的都是中国电视台,因此许多年轻人会说一些普通话,也能认识一些简单的汉字。其间调查到一位男性,年方二十五,却已有12岁的儿子和8岁的女儿了,为此我颇为震惊,反复确认,直到见到孩子本尊才相信。为了进一步调查,我们和一位名叫小罗的村民商量明天一早到宾馆录音,为便于联系,我们互加微信,但直觉告诉我事情并没有这么轻松。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到了约定的八点半,小罗并没有如约而至。几次三番联系不上,快到九点的时候得到回复:吃完早饭就过来。于是我们只好一边耐心地等待,一边另找合适的发音人。小罗这一个早饭一吃就是一个上午,事后也没再和我们联系,幸好宾馆老板为我们找到一位同样是si33 moŋ55村的女生,精通汉家话、傣话和老挝话,熟知勐新镇各村寨的情况。她刚刚高中毕业,正好时间比较富裕,除了充当发音人,应该也是一位非常不错的向导。

汉家村寨

2018年8月12-14日

发音人美林基本不识汉字,发音时几乎每个字词句都需要解释,但她极有耐心,也很配合我们的工作。长时间高强度地听音记音很容易让人疲倦,需要找些乐子调剂,于是每日工作完毕,师门三人的固定项目就是国民扑克斗地主。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每打一盘都计分,输够5分就唱歌一曲,超过10分就要跳舞。师兄输得最多,几个晚上“攒”够了一支舞,“张牙舞爪”的舞姿引得我和师姐捧腹连连。

“汉家话”调查中

2018年8月15-18日

勐新镇有傣泐(Tai Lue)、汉傣(Tai Neua)、黑傣(Tai Dam)、普内(Phu Noi)、克木(Khamu)阿卡(Akha)、苗(Hmong)、瑶(Yao)、香塘(Lolo)几大民族,接下来的时间需要走访这些民族聚居的寨子进行语言生态调查。美林简直是个“勐新通”,什么民族住在哪儿、路怎么走她一概清楚,几天来她带着我们四处奔走于不同的村落,同时还要兼任翻译,即使常常是头顶烈日、脚踩烂泥,她也无一句怨言,在国外碰到如此热心又敬业的向导实属幸运。

调查中的四双泥脚

瑶寨偏居勐新东北郊,美林带着我们骑摩托车前往。勐新的三个瑶族寨子彼此紧邻,依山而居,和国内的瑶族一样,老挝瑶族最重要的节日也是汉族春节和小年(正月十五)。调查的几家生育力都较强,动辄就是一户十余口人,其中一位老人是从云南勐满逃到当地Nammy瑶寨的,他会说瑶话和傣话,也会说一些汉话,但显然也是多年未讲生疏了。老人得知我们是从中国来的,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拿了出来——一袋子练习册。这都是他珍藏的一些当时的手抄课本和他的练字簿,想不到那时候的小学二年级就开始教一些人生处世法则,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老人与他的手写课本

瑶族妇女

2018年8月21日

结束了勐新镇的调查。由于这阵子碰到不少在老挝做生意的湖南人,打听到南塔县有更多湖南人聚居,于是我们决定前往南塔。老挝的客车将空间利用到极致:核载十人的小型客车塞了足足十六个人,行李则统统放在车顶,拿塑料布盖好,用绳子系紧。我们和另外一个中国人挤在汽车最后一排,一人一个大背包,不得动弹,就这么摇摇晃晃到了南塔。

南塔总算有点出国的样子,除少数商店有中国的痕迹外,其余街景都极富东南亚特色。南塔的湖南人多聚居在市场附近,以经营五金、汽配店为主,早年间成立了湖南商会,现在都以微信群替代。随便找了一家汽配店,老板告诉我们,当地的湖南人大多生长于云南勐腊农场,祖籍以邵东和祁东为主,会说家乡话。他们中来得最早的也不过二十余年,加上只是来这边做生意,逢年过节都会回国,因此没有在此世居的湖南人。继续走访了几家,发现老板所言不虚,他们的湖南话基本未受老挝话的影响,调查的意义不大。逛了逛老挝的市场,次日启程回国。


老挝北部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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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编辑|嘉  乐

审读人员|吴  婷

责任总编|老  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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