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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论 | 甘于恩:方言与亲属称谓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0-01-18

甘于恩

(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语言资源保护暨协同研创中心,510632)


亲属称谓的研究意义


人只要活在社会中,就必然与其他的社会成员发生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我们把这个人称为“称谓原点”。与称谓原点产生最核心、最亲近关系的便是身边的亲人,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及祖辈。亲属称谓就是对与自己有亲属关系的人的称呼方式,它是表述民间亲属观念和亲属关系的语言符号,也是亲族成员间交际礼俗的一个组成部分。亲属称谓作为语言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较强的稳固性,但这种稳固性也要视其他民俗的重要序列而定。换言之,如果其他民俗的重要性超越了语言民俗,那么,语言民俗(包括亲属称谓)就可能退居其次,产生一定的变异。考察亲属称谓如何固化、变异和演化,对于我们认识特定的语言社团及其文化内涵,具有相当重要的学术价值。


汉语亲属称谓的基本特点


亲属称谓是礼俗文化的产物,也是传统文化在语言习俗上的投射。汉语亲属称谓有以下一些基本特点:

2.1 注重次第,尊卑等级分明

在封建社会中,基于礼法,等级、次第非常分明,不可逾越。《礼记》便提到:“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衣架),不同巾栉(巾和梳篦。泛指盥洗用具),不亲授。嫂叔不通问。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父子不同席。”这种礼仪,在大陆某些地方尚有残存,但多已发生变异。而讲究等级在亲属称谓中仍多有反映。如下表:

在汉语传统中,当双方交际涉及亲属称谓时,必须使用谦称(己方)和尊称(对方),不过这种传统目前已趋于没落,如谦称用“家”“舍”“拙”“犬”“小”(家父、家母、舍妹、拙夫、犬子、小女),尊称用“令”“尊”“贤”“仁”等(令尊、令堂、令子、令爱、尊夫人、贤弟、仁兄)。现今社会口语中已经很少使用这类词语,而用“我母亲”“你/您父亲”“你太太”等词语。即使使用,也多见于书面语。因此之故,谦称(己方)和尊称(对方)的使用不时出现误用的情况。例如一位大款对他儿子的老师说:“为了令郎能够考上一所好学校,希望您一定尽绵薄之力。如果还需要其他方面的支持,我一定鼎力相助。”这里“令郎”(尊称)的原意是“我的儿子”,应改为“犬子”。甚至有些文化人也错用,比方央视《艺术人生》特别节目《恰同学少年》中,主持人朱军在节目进行过半时,请上毛泽东的嫡孙、毛岸青的儿子毛新宇,上台讲述爷爷奶奶的往事。毛新宇刚一落座,朱军就用沉痛的语气说:“不久前,毛岸青去世了,首先,向家父的过世表示哀悼。”这里“家父”是谦称,限于在交际中谈及自己父亲时使用,绝不能用于称呼对方父亲。

2.2 以内为重,男性称谓占据优势

汉语亲属称谓在称说祖辈时,最能体现“以内为重”的特色,一般称“祖父、祖母”时,称“爷爷、奶奶”,并不使用“内”的字样,而称“外祖父母”时,则必须使用“外”字,说成“外公、外婆”(闽语内是“阿公、阿嬤”,外是“外公、外嬤”)。

客家话中有长幼亲属用同一称谓方式的情形,如“老表”可以指表哥和表弟,这也体现了传统的血亲观念,重内不重外。在宗亲称谓中,长幼有序,不会用相同的称谓词。而外亲中用“老表”即可以统称妈妈的兄弟姐妹的儿子,不区分长幼。

男性亲属和女性亲属用同一种称谓方式,在翁源客家话可以见到,如“孙的”可以指男孙和女孙、“塞的”可以指男塞和女塞、“侄的”可以指侄子和侄女。“孙的”“塞的”“侄的”可以通指男女,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孙的”“塞的”“侄的”本是指称男性的称谓,因为不重视女性,所以不强调女性的性别,除非有人问起性别时,才会进一步区分“男孙”“女孙”“男塞”“女塞”“侄的”“侄女”。

重内不重外的情形在潮汕方言中亦存在,如潮州各地、南澳后宅话“姑父”“姨夫”不分,皆称为“阿丈”。

2.3 书面语的核心称谓相对一致,但口语称谓分歧较大

现代普通话的亲属称谓有书面语和口语之分,但书面语称谓在古代,不一定限于书面语,我们从南方方言的称谓中可看出端倪。有的可能只是背称(叙称)和面称的区别,后来面称(亲近)才渐渐带上口语的色彩。

方言的分歧主要体现在口语层面。

2.4 称谓构成以附加为主,亦有重叠、屈折等手法

从表2我们可以看到,汉语亲属称谓以附加式为主,通过加前缀(老、阿)、后缀(ɛ)等方式构成,但合成式也有(词根+词根,如“娘+舅”、“小+弟”、“细+佬”),非直系用得比较多(直系亲属用小称形式比较多)。而重叠、屈折(如轻声、儿化)等手法,使用得越来越多,尤其在北方型方言中,非常多见。


汉语亲属称谓比较研究


3.1 亲属称谓的南北差异

亲属称谓也存在南北差异,主要原因是北方方言发展速度快,而南方方言较为保守,保留较多古汉语的成分。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①北方——叠音(轻声)、儿化     南方——加缀

北方话多用叠音构词,往往伴随着轻声,儿化与非儿化词的区别在于:儿化词一般指称年纪比较小的亲属,如“姑妈”多指已婚,而“姑姑”、“姑儿”则不一定(可以已婚,也可以未婚),当然,也可能儿化词经过一段时间后,“年轻”的色彩淡化,可以用于通称。

南方方言多用附加构词,如粤语的“家”(家姐、家婆)、客家话的“阿”“老”、闽语的“阿”(闽南)“依”(闽东)等。

值得注意的是,苏州话既有北方的叠音构词(娘娘、伯伯等),又有南方方言传统的加缀构词(阿叔、阿姨、阿哥等)。这跟吴语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

②北方——双音     南方——单音

《现代汉语通论》(邵敬敏2007)谈到古今汉语词汇差异时认为现代汉语“词语有明显的双音节趋势”,“古代汉语中,以单音节为主,而现代汉语则以多音节为主,特别是双音节占大多数。”准确地说,现代汉语词汇是朝着“非单音节化”的方向发展,这同样体现在亲属称谓方面。

在有些南方方言中,“舅”“伯”“叔”等也常用单音节。

3.2 一形多指、同形异指

①一形多指:一形多指是指在同一个方言中,不同辈分的亲属用同一种称谓方式,如“外甥(孙)”可以指外甥、外甥女,也可以指外孙和外孙女,这一说法可能是古汉语的遗留。胡士云(2007:365),“‘甥’用来指称外孙见于先秦汉语”。另据甘于恩(2016),“‘甥’的本义是‘出配他男而生,故其制字男傍作生也’。”“外甥”和“外孙”都叫做“外甥”是古代中国延续下来的说法,主要是区分娘家人和本家人。并指出茂名新坡、电白羊角白话,某些吴语区,以及客赣地区(如宁化、赣县、永新、邵武等)也可见“外甥”和“外孙”同称的现象。

②同形异指:是指在不同的方言中,相同的称谓形式,表示的不同内涵。例如,“老公”大家都知道指“男性配偶”,但在潮汕方言中,却指的是“曾祖父”。“姑妈”的称谓似乎南北都用,可是却有细微的差异:北京、长沙话的“姑妈”,指“已婚的姑姑”,用“妈”来表示婚否;广州话的“姑妈”指的“父亲的姐姐”,“父亲的妹妹”用“姑姐”,可是并不涉及婚否。

3.3  同义异形

这涉及到同一概念在不同方言的歧异,在汉语方言中较为普遍。如“父亲”的概念,北方官话多称“爸”,粤语则说“老豆”,闽南话是“老父”,闽东话则说“郎爸”,至于避讳的说法,更是五花八门。


广东三大方言亲属称谓的同与异


广东三大方言即粤语、闽语和客家话,使用者都是来自中原地区,粤语的主体是唐宋移民,主要分布在珠三角和粤西地区,闽语进入粤地的时间稍晚,应该只有500年左右的时间,

客家话进入粤地有所谓“五次迁徙说”,但未必十分可靠,粤东梅州地区的客人,主要来自闽西和赣南。由于三大方言来源不同,迁入地也有差异,造成它们在亲属称谓方面也有各自的特色。我们先来看粤语的亲属称谓。

4.1 粤方言的亲属称谓:

(1)中心语素与古汉语基本保持一致,故体现出与现代通语相近似的一面,例如:

    爸、妈(母)、伯、叔、婶、公、婆、姨、孙

这种亲近性在其他方言的中心语素中亦可观察到。

(2)在构词方面反映了南方方言的特色,主要是前缀“阿”和语素“佬”的多用,如:

  阿爸、阿妈、阿伯、阿叔、阿婶、阿公、阿婆、阿姨

  大佬、细佬

  家公、家婆、家姐、家嫂

(3)某些称谓与官话方言有差异(包括读音和字形差异),尽管来源可能是相同的(如“妗”、“姑妈”“心抱”),“妗”北方官话多说“舅妈”、“舅母”,而南方的“妗”其实就是“舅母”(合音);“姑妈”广州话指的是“父姐”,而官话方言多指“已婚的姑姑”。

(4)粤方言的亲属称谓体现出保守的一面,这种保守有时是显性的,有时则比较隐蔽。

如“安人”(家婆)、“心抱”(来自古汉语的“媳妇”),“安人”一词是因为旧的礼俗规定后辈晨起必须向长辈请安,嫁来的媳妇更是如此,婆婆是其请安的对象,故称“安人”。

(5)广州话语义变调是一种能产的构词手段,亲属称谓较多反映这一特点。如“家姐”“爸爸”“妈妈”“婆婆”“公公”,以后字变调为主。

(6)广州话的亲属称谓体现出“洋化”“新式”的一面。广州话作为粤语的代表,居于省城,与英语、普通话有较多接触,在亲属称谓方面也可看到这种接触的痕迹。例如:“嗲地、妈咪、安可” 等来自英语,“爸爸、妈妈、叔叔、伯伯”等来自普通话。

4.2 客家方言的亲属称谓

综观客家方言的亲属称谓,大概可以了解到以下几点:

   (1)由于有较强烈的保守意识,客家方言亲属称谓的主体,保留较大的稳定性和统一性。称谓的核心语素与传统汉语基本一致,如“公”“婆”“叔”“伯”“爸”“母”(字写作“姆”)“甥”“孙”等。    

(2)客家人有较强烈的族群意识,体现为亲属称谓的层级性很强。如以“太”称“曾”辈,以“公”“婆”称祖辈,以直系称谓为纽带,秩序井然。

(3)客家方言与粤语的亲属称谓,有共性的一面。除了与其他汉语方言相同的特征,还有某些与粤语较为接近的称谓,如“儿媳妇”为“心臼”,与粤语的“心抱”接近,“曾孙”叫“息”,与粤语的“塞”(本字即为“息”)同源。粤语与客家,有一部分来自江西,有很强的共性实属正常。

(4)客家方言的亲属称谓,与北方系汉语有同的一面,也有变异的特点(如“公太”“婆太”“心臼”的说法),而且内部还有一些分歧。以下举翁源县客家话的一些例子(吴碧珊、甘于恩2016),比如祖父辈的称谓,多说成“阿公”“阿爹”——“阿姊”“阿姐”,前者为男性,后者为女性;外祖父辈的称谓则是“姐公”——“姐婆”,前者为男性,后者为女性;称“公公”为“老倌”,称“婆婆”为“家娘”。这些称谓都与梅州客家话有明显的不同。

4.3 潮汕方言的亲属称谓

潮州方言是闽南方言向南播迁的产物,在语音、词汇、语法方面都保存着闽南方言共同特征。从渊源上看,两种方言关系密切。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周边语言环境的差异,潮州方言已呈现出许多异于闽南方言的特点,亲属称谓亦是如此。主要表现出三方面的差异(甘于恩、吴洁 2008):

(1)音变方式不同

(2)构词方式有别

(3)指称方式相异


结论



5.3 中国传统讲究阴阳对称,上下有序,这在亲属称谓中同样得到反映。如“父亲”与“母亲”,“兄弟”与“姐妹”,旁系宗亲称“堂”(堂兄、堂弟),旁系外亲则称“表”(表哥、表弟)。但在亲属称谓中,尤其是方言的称谓中,会出现称谓不对称现象。如武汉话叫外祖父为“家公爹爹”,外祖母却是“家家”,音节不对称,性别区分也不对称。

普通话“伯(母)”“叔(母)”按年龄大小分说,但“舅舅”却无区分。广州话旁系的上辈(配偶)一般用“母”或“妈”称,如“妗母”(舅妈)、“姑妈”,但“伯母”却称为“伯娘”,这与避讳有关。阳江话则出现语素使用不对称的情况,姐姐称为“阿姐”,但姐夫却是“姊夫”,用的语素不一;继父是“后爸”,继母则是“背底奶”。

5.5 亲属称谓出现代际变异。前面提到,新派对于父辈的称谓,与老派并不相同,这主要是普通话影响所导致。另外,由于独生子女政策,新一代对于“外公”“外婆”的称谓,开始出现变异,即内外无别,都统一称谓(如“阿公”“阿婆”)。前不久实行的普遍二孩的政策,是否会扭转这种趋势,值得观察。

5.6 亲属称谓也反映出方言的接触关系。如粤东闽语与客家话就有一定的接触关系,如都称母亲为“嬡”,潮安庵埠称“丈夫的弟弟”为“小郎”(也说“小叔”),便与客家话相似。直系宗亲的排列,与客家话也有类似之处(高祖辈用“老 - -”,曾祖辈用“老、太-”,祖辈用“阿-”,“-”表核心称谓,前面是辈序)。



(甘于恩,任职于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



本期编辑 | 林羽仪

本期审读 | 胡寅婧

责任编辑 | 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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