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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论 | 詹伯慧:留住方言留住根——杂议推广华语与汉语方言

詹伯慧 语言资源快讯 2020-01-18


詹伯慧【左1】教授在指导《汉语方言学大词典》编纂

总算有缘,这辈子到过不少地方,也领略过一些异国他乡的风情。我始终觉得,第一印象是最难忘的,也是最宝贵的。十年前,第一次踏足狮城的所见所闻,多少年来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从那以后,我每次重来星洲,第一印象便又浮现脑际,我对这里的第二印象、第三印象,总是在重温、对比的怀旧情怀中编织成的。这回是我第四次进入樟宜机场了。这一次,我不再会是匆匆来去的访客,我有半年的聘约,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广泛了解这里的社会文化,细细领略这里的人情习俗,慢慢欣赏这里的绮丽风光。我可以认识更多的朋友,有条件用大量的实例来印证、充实我的第一印象、第二印象和第三印象。尤其难得的是,我有机会在课堂以外接触许多朝气蓬勃、肤色各异的青年学生,他们的言谈和举止,他们的讨论和作业,使我又可以进一步从不同的侧面来认识新加坡这条亚洲的“小龙"。正是有了这种种的缘分和情结,当《源》的编辑约我写点东西时,积聚在我脑子里的种种印象、种种感受以及久久盘旋脑际的种种问题,或新或旧,或远或近,一股脑儿都涌上心间,以至于头绪纷繁,竟不知从何谈起才好。想来想去,还是三句不离本行,谈点此刻不少人正关注着的话题,也是我毎次访新必谈的题目——推广华语运动和汉语方言吧!

新加坡是个世界少有的多元文化国家,也是个语言应用多元化的国度。在这多语共存、各得其所的地方,英语发挥着通用工作语言的作用,它的主导地位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当年漂洋过海,随着老一辈华人从 "唐山”带进来的各种汉话方言,特别是像闽南话、潮汕话、客家话、广府话、海南话等使用人口较多的方言,在这个华族人口占总人口七成以上,

华族文化深受重视的岛国里,能发挥它的社会功能吧? 面对着自1979年以来雷厉风行、持续开展的推广华语 (普通话)运动,汉语方言是否已经毫无作为,或是已经荡然无存了呢?作为长期和汉语方言打交道的人,也作为从事语言应用研究的人,我没有理由回避这一敏感的话题。我只能面对现实思考分析、发表意见,阐明观点,这就构成了我十年前那次初访狮城的主要活动内容。我除了做过两次关于方言和共同语的演讲以外,还和报业集团的一些编辑举行座谈,回答新闻媒体提出的种种问题。那时候几家报纸接连以醒目的标题报道了我的看法,我赞赏华语运动取得的辉煌成就,但我却担心在推广华语运动的强大攻势下方言的前途。我在讲话中一再强调方言不会被消灭,强调方言作为千百年来活在民众嘴里的交际工具,是不可能因为推广华语就从社会上完全消失的。在中国,推行普通话并不是为了消灭方言,而是为了让会说方言的人都学会讲通用的共同语——普通话,从而形成一个双语并用、有主有从的语言交际局面。我深信新加坡推广华语运动也不是要消灭方言,而是要在各说各的方言的情况下,推广一种华族人民间交际的语言工具,便于彼此沟通,也有助于增强民族国家的凝聚力。我的这些观点、这些看法,自认为是完全符合语言学的基本理论,也完全符合语言应用的实际情况的。因此,多年来,我一有机会就阐明我的这个观点。毫无疑问, 由于华语的普及, 如今汉语各方言在社会语言生活中的作用已大大降低了。有一些家庭也以华语作为家庭成员间的交际工具。在公共场所,在会议中,“华人说华语”也已成为风尚,可是,方言被消灭了吗?没有,从巴刹中,从超级市场、购物中心中传来的声音,仍然是乡音混杂,广东话、福建话、海南话、潮州话、客家话,照样是应有尽有、异彩纷呈。这次来新加坡,我接触到一些年纪稍大的亲友,他们依然是满口方言。其实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方言作为一种世代相传的语言,怎能够那么轻易就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华语要推广,方言会保留”,我想这将是新加坡华人社会中长久的语言生活格局,任由岁月飞逝,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记得小时候爸爸教我背诵唐诗,就熟记了贺知章那首脍炙人口的七绝:“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那时候还没接触过方言学,对“乡音”的理解十分肤浅。后来和方言学结了缘, 才明白“乡音”实指方言,什么潮州话、客家话、广府话、海南话,内容可丰富呢!缘何久别乡井,历尽沧桑的游子,归来时鬓发如霜、老态毕现, 乡音却依然无改。现在的人也许会说: 那时候没有像今天中国这样的“推广普通话”运动,更没有新加坡“少说方言,多讲华语”这样的号召。情况果真是如此吗?台湾推行“国语”运动进行了几十年,早已取得显著成果,“国语”在宝岛可算是普及了。然而,近年並我们遇到一些垂老之年回到大击故园的台湾老兵,他们和久别亲人见面之下,老泪纵横, 开口便是一句句的乡音,而且还是相当纯正的乡音呢!实际上,“乡首无改鬓毛衰”并不仅仅是一句千古吟诵的诗句,也是一条语言应用的客观规律,方言的社会性决定了它总是和一定的社会,和组成社会的人民群体紧密联系着的。不同地区有不同的方言,通行于不同地域的方言往往体现出地域文化的特色。大凡民俗风情、历史文物、自然景观、民歌民谣、工艺美术,乃至饮食起居、喜丧礼仪,莫不通过独具一格的地方方言来表现。新加坡春节期间的“春到河畔迎新年”,一年一度的华族文化节,其中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各种绚丽多彩的地方戏曲,各色美味可口的家乡小吃,莫不都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体现,这传统文化自然也就包含着神州大地南北各异的地域文化了。方言是地域文化的载体。试问: 倘若潮州戏不用潮州方言演唱,粤剧不用广府话演唱,越剧不用浙江绍兴话演唱,还有什么地方戏曲的精彩可言? 地方戏曲最显著的特色正是它的方言韵味,没有了地方方言,又何来地方文艺的百花齐放、争艳斗丽呢!远离故土的炎黄子孙,落户南洋的中华儿女,自当融入新社会、适应新环境、建设新家园,努力学会使用全社会通用的语言交际工具,这是顺理成章、势所必然的事。然而,与此同时,不少根在“唐山”、源自闽粤等地的华族老人,到了子孙满堂的耄耋之年,却始终没有因为学会了通用语言便忘却了祖祖辈辈承袭下来的乡音土语。此时此刻,倘若你抽空去串串宗亲会馆的门,你定会享受到以乡音款待的浓郁乡情。潮州的功夫茶和潮州话总是联系在一起的,不说潮州话的人,确实不容易体会功夫茶的甘美芳香。几年前,我和饶宗颐先生到新加坡来出席国际汉学会议,期间潮州八色会馆就专门请我们去座谈座谈,叙叙乡谊。我们看到会馆在弘扬潮汕文化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出丛书,编课本,还为年轻人办起潮语学习班,帮助青少年寻根溯源,这实在是很有意义的事。1996年南洋客属总会主办世界客属联谊大会,与此同时举行了客家学研讨会,我有幸到会宣读论文,在新达城的国际会议厅,来自各地的客家人上台讲话时,总要说上几句客家话,有人甚至大声疾呼:“唔晓客家话算脉介客家人 (不懂客家话算什么客家人)!”此情此景,不由你不感受到方言的魅力。正是这洋溢着乡情的阵阵乡音,像无形的丝带把散居五湖四海的客属乡亲连接在一起,同心同德,互助互爱,在创造各自美好的幸福生活中发挥着其他语言无法替代的作用。

正是基于方言作用不容抹杀的认识,我们广州市推普部门在积极推广普通话时,让公共汽车以普通话和广州话双语报站,这一措施自1987年起一直坚持下来,深受乘客的欢迎。外省人再不用为搭错车下错站而发愁,珠江三角洲一带以至港澳地区的同胞,也不必因不懂普通话而带来麻烦。这双语并用的效果无疑是非常明显的。当然我们所说的双语是有主有从的,其主旨仍然是“推广普通话,保留方言”。推广一种,保留多种, 主次始终是分明的。

说到底,方言是根之所在,是千百万海外华裔华人维护乡情乡谊的纽带,.是富有价值、值得保留的交际工具。为了使年轻一代认识文化,接触传统,在新加坡推广华语业已获得成功的今天,有人提出“让青年人懂得方言”的呼声,我看是很合时宜、值得重视的。如果华族的孩子们全都不懂方言,或只懂得一点点方言,难免要影响他们和老年人的沟通,自然也会影响到下一代对传统文化,对“根”和“源” (“缘”) 的认识了。《联合早报》近年来曾就这些问题展开过讨论,不少有识之士都认为有必要给方言以存在的空间。新加坡新闻及艺术部部长兼贸工部第二部长杨荣文也曾表示,共同语言能加强联系,但也要让乐龄人士有方言的空间,在电视语言尺度上会视情形有所放松。“有所放松”的政策无疑是切合实际的。个人认为,20年前(1979年)新加坡政府发起声势浩大的推广华语运动,确实是一项富有远见卓识的英明措施,是符合新加坡现实语言生活的需要,深得华族人民的欢迎的,也深受中国和世界各地华人赞赏。但今天时代发展了,情况变化了,在继续推广华语的同时,倘能及时对华语方言采取比较宽松的政策,必然会有利于200万以上华族同胞继承本民族文化传统,有利于引导青年人在建设高度发达的新加坡社会中充分发挥中华文化所赋予的精神力量。应该说,重视方言、学会方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

留住方言留住根,这就是我要再三重复的一句话。

(原载《源》(新加坡)1998年2期,《詹伯慧自选集》收录,中山大学出版社2015)

本期编辑丨张庆梅

本期审读丨戴玉敏

责任编辑丨老   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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