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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探论|蔡国妹:论闽南话与闽东话的接触 ——莆仙话过渡性特征分析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0-01-18


论闽南话与闽东话的接触

 ——莆仙话过渡性特征分析


蔡国妹

 

“语言接触在近年来的研究中逐渐受到重视,但是人们在语言接触的研究中,也只是关注亲属语言里不同的语言之间的接触现象,而一个语言内部方言土语之间的接触研究则未能受到人们的关注。”[1]10 “汉语方言人群之间的方言接触要比非亲属语言之间的接触情况更为复杂。”[1]14

方言在地理上是渐变的连续体,在这个连续体的中间并没有一处是截然断裂的。但是方言特点渐变的结果,使处于这个连续的链条两端的方言差别十分明显,而两端的中间是过渡地带。过渡区的方言往往兼有两种或多种方言的特征,形成过渡型方言。“方言的过渡区是方言在地理上的渐变性和不同方言相互接触和交融造成的。”[2]52

本文锁定处于两大闽语次方言闽南话(以厦门话为代表,个别涉及泉州话)与闽东话(以福州话为代表)交界处的莆仙话,分析闽南话与闽东话的相互接触和影响的状况,探讨过渡型方言的一般特征和方言接触的方式。


一、过渡型方言的特征

我们认为,过渡型方言具有地缘性、渐变性、兼容性和系统性四大特征。

(一)地缘性

过渡型方言有一定的地缘环境,由于地片相连、彼此交往而产生方言间的横向渗透。汉语方言的种类繁多,分区复杂,因此,不同方言之间(包括次方言之间)往往形成方言的过渡地带。这种方言的过渡区在中国东南部方言中最为普遍。

学界一般认为,莆仙话是宋初(公元979年)置兴化军之后,由于长期独立为一个行政单位,受邻近的闽东话影响而从闽南话中分化出来的一个“混合变种”的闽语次方言。[3]65它是处于闽南话和闽东话的夹缝中的一个过渡型方言,具有“混合程度高”、“似榕非榕、似厦非厦”的特点。闽语内部,莆仙话与闽南话、闽东话合为沿海闽语,相对于由闽北话和闽中话组成的内陆闽语。

(二)渐变性

演化具有方言地理上的渐移性,是方言接触演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方言历时渐变性的重要体现。两种势力相当的方言中心地带往往个性鲜明,但边界地带方言的特征相对不那么突出,由于交界地带的人们的往来和交流,造成了外方言特征的渗透,随着这种渗透力度的加强,这种外方言的特征也渐渐明显。仙游话有鼻化韵,与闽南话相同,莆田没有鼻化韵,与闽东话相同,鼻化韵的有无体现也从南到北逐渐减少、消失的迹象。莆仙地区东海片由于靠近闽南惠安县,受后者影响没有撮口呼,而就其他大部分地区撮口呼保持完整。莆仙话的特殊声母Â在靠近闽东永泰的庄边镇和游洋镇也渐变为sP。莆仙话的ua、ia、ue三韵,靠近闽东福清的江口话读为uoieuai,亦系闽东话的影响。莆仙话的e,福清新厝话(新厝人也说莆仙话)读为E,显然也是受闽东话影响所致。[4]

(三)兼容性  

兼容性指的是处于接触中的方言,其语音、词汇、语法系统中的往往具有几种方言体系的因素,可以分辨出它所包括的不同方言的成分或层次,但其分量在语言中几乎是均等的,很难根据一面的特征将其定位,以致造成方言类属区分的困难。其实,这种语言结构上的深度异源性,使得我们无法将这种语言划归源方言中的任何一方,和源方言之间是互不隶属的相对独立的方言一样,新的过渡型方言也不隶属于源方言的任何一方。莆仙话的系属问题也曾有过争议。或者认为莆仙话当隶属于闽南话[5]263,或者认为其当隶属于闽东话[6]52,或者直接说明其系属不易确定[7]23560年代后,莆仙话独立为闽语的一个次方言基本得到大家的认可[8]34

(四)系统性  

过渡型方言是由方言接触产生的,因此“混合”性质是其基本特征,但作为它又是一种用作母语的严密而完备的语言,绝非由几种方言成分简单拼凑而来,而是有机地合成,具有规律性并已形成新的独立体系。就莆仙话而言,这种系统性体现于如下三个方面:

1.底层语的遗留,如:声母边擦清音Â可能即为汉语方言的古越语底层语音成分。[9][10] 

2.古汉语的传承,如:把“桌子”叫做“床”,以“人称代词+辈”表示复数,如“我辈”为“我们”,“汝辈”为“你们”等。

3.独立发展,如:

明泥疑母分别读p、t、k,显然是的闽南语浊塞音b、d、g清化的结果,闽东话此三母读为鼻音mnN(下面词语依次按“闽东话/闽南话/莆仙话”次序排列:模muo2/ b2 /pou2,内ny6/ due6 /tue6,鹅No2/ go2/ k2)。[11]

与文读阴入调相对应的白读为阳去调,阳入调白读为阳平调(下面前文后白:百pe/7/pa6,索Âe/7/ Âo6,活ua/8/ua2,辣la/8/lua2,是塞音韵尾脱落和调类混合的结果,而闽南话和闽东话文白读均还保留辅音韵尾,莆仙话的发展速度更快一些。[12]

指示代词“即、许”可以置于动作动词和状态动词前后,表示进行体和持续体。如:我即食饭,伊许洗手(我在吃饭,他在洗手)、坐许唔肯行(坐着不肯走)。其虚化程度显然不及闽南话的“嘞”(来源于可以单用的处所动词兼介词,与“在”同义)和闽东话的“礼”(来源于不能单用的方位后缀,相当里“这里、那里”中的“里”)这种专门的体貌标记[13]

闽语中,A+AB式构形法基本上是莆仙话的独有特征,形容词或方位名词重叠后强调描状性质,表示程度适量偏高(如朴朴素、整整齐、头头前),动词重叠表示尝试貌(如商商量、联联系)。这当是莆仙话自身构形法发展的一种体现,其未见于闽南话和闽东话。

总之,正因为莆仙话具有系统性,使得它与闽南话和闽东话虽然似曾相识,但都不等同,也不能通话。


二、过渡型方言的接触方式

(一)音韵结构的简化和音变规律的趋同

“语音的深层影响主要表现为音韵结构和音变规则的趋同。音韵结构和音变规则一般都不容易受到影响的,只有渗透深入了才有可能发生变化。……如果是音韵结构或音变规律的趋同,这是一种深层的影响。”[14]

沿海闽语的声母和声调系统就数量而言,没有太大的不同,但就韵母系统而言,莆仙话是大大简化了:福州话韵母47个,如果计入变韵则有65个[15]12;闽南话(厦、漳、泉、潮)大多在80个以上[16]1131-1135;莆仙话较少,南片仙游话近50个,北片莆田话只有40个。闽南话的韵类数目最多,闽东话次之,莆仙话最少。

莆仙话早期应该接近于闽南话,应当也有-m、-n、-N、-p、-t 、-k、-/七个辅音韵尾,这可以从个别词语的连读音变中得到体现。后来受闽东话影响,韵尾进行了合并,其中-m、-n、-N合并于-N,-p、-t 、-k合并弱化成-/,之后白读音中的-/进一步弱化脱落,入声调混入调型相似的舒声调(阴入白读混入阳去,阳入白读混入阳平)[12]。目前莆仙话与福州话一样,只有一套韵尾-N、-/

莆田话早期应当也有与闽南话类似的鼻化韵,这种鼻化现象在南片的仙游话中依然保存完好。但受闽东话影响,北片的莆田话已无鼻化韵,已混入相应的阴声韵。

闽东话多数点有圆唇元音y、O¿。闽北、闽中方言也都有y,但O¿较少,凡是有O¿或二者兼有的,一定有y。可见,y是O¿存在的基础。莆仙话早期应当没y、O。y、yN、y/三韵在莆仙话内部东海片读为齐齿呼(iiNi/),yN、y/读为合口呼oNOON韵,东海片读为开口的eoN[4]这也应该是后期受闽东话影响的结果。

声母类化是闽东话一种重要的语音现象:后音节的声母受前音节韵尾的影响而发生同化[15]9-11。这种类化现象直接影响到莆仙话。至今,莆仙话内部,无论是仙游话还是莆田话均保留着与闽东话极为相似的声母类化现象。

莆仙话向闽东话的趋同主要表现在:鼻音韵尾和塞音韵尾的简化,鼻化韵色彩的减弱和共用一套声母类化规则。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使莆仙话的音系大大简化了。当然,这种简化和趋同并不等于混同,福州话中典型的“双韵尾”[15]13和“变韵”现象[15]76就未见于莆仙话。

(二)词语的渗透和叠加

词汇是语言三要素中最活跃的一个因素,社会生活的发展和变化最集中体现于词汇上。因此,词汇的渗透和叠加成为透视方言过渡性的一个最佳窗口。闽南话与闽东话的接触与融合赋予莆仙话以明显的过渡性特征,这种体现在词汇上集中体现于如下七个方面:“词汇的融合”、“词语的选择”、“词义的创新”、“词语的叠置”、“词义的泛化”、“词语的合璧”等。

1.词语的融合  指的是一种方言在自身发展同时兼取不同方言的词语而形成混合使用的状况。本人曾就《中国六省区及东南亚闽方言调查词表》[17](下文简称《词表》)中的农业”、“房舍”、“器具、用品”、“称谓”、“亲属”、“身体”、“动作行为”、“形容词”、“量词”九项条目,共1035条(个别地方作适当修改),对比福州、厦门和莆仙三地的说法(下文必要时简称“三地”),研究结果表明:①就所比较的九项词语而言,三地共有的词语约占百分之三十(29.6%)。可见,沿海闽语词汇上有明显共同特征。 ②莆厦两地的词汇共有率约占四分之一强(26.8%),莆福两地的词汇共有率仅占十分之一强(11.5%)。莆厦两地的亲缘关系更为密切。从使用频率看,越是常用的词语莆厦越为一致。如果再次比照斯瓦迪士的100个常用词表[18] 457-458,我们可以看到,除了大部分词语为沿海闽语所共用外,剩下的就是闽闽话与莆仙话共用语了。100个常用词中,莆仙话与闽东话共有而闽南话没有的词语等于零。可见,从常用词至通用词,闽东话对莆仙话的词汇渗透和叠加的力度不断增强,符合词汇接触演变的一般趋势。③莆仙话词汇独有率约占总调查词目的三分之一(32.1%),比其与闽南话或闽东话的共有率更高,这可视为莆仙话独立为闽语次方言的佐证。

2.词语的选择  指关系较近的方言往往选择相同的常用词,如:莆仙话与闽南话都说“芳、紧、宽、烧、晏”等,而福州话则说“香、快、慢、暖、迟”等。“茶心(茶叶)、铁笔(纲笔)、衫(衣裳)、册(书)、姊(姐)、西北雨(雷阵雨)、牵车(拉车)、吼(哭)、喝(叫)、喘气(呼吸)、古意(老实)、骨力(勤快)”等,也是莆仙话与厦门话采用相同的说法,而与福州话不同。闽南话的许多用法在莆仙话中或者保留,或者丢失,或者产生新的用法,而闽东话的许多固有特征在莆仙话中却未见。[19]

3.词义的创新  指的是不同方言的某些词语在发展过程中产生不同于其他方言(包括共同语)的引申或派生。由于莆仙话是闽南话历时分化而来的,二者有许多共同词语之用法明显不同于闽东话,体现了词义的共同创新。它们有的是早期共同语的遗留[如宽(慢)、紧(快)、亲情(亲戚)],有些是后期词义的共同引申:或兼及词性的不同[如烧(暖和)],或兼及色彩不同[如淡薄(一点儿,口语词)],或只是单纯的意义和用法差异[如天时(天气)、凌迟(虐待)、喘气(呼吸)]。即使是沿海闽语共同之说法,但就词义创新方面莆仙话与闽南话也更为接近。如:“厚”沿海闽语均可表示“厚薄”之义,但莆厦还可以说“茶伤厚”(茶太浓)、“蠓厚”(蚊子多);“风”沿海闽语指自然界的风雨,但莆厦还可指轮胎里的气体,如“落风”(漏气)、“拍风”(充气)等,福则说“气”。而闽东话的许多固有说法却未见于莆仙话。

4.词语的叠置  方言同义词语有的是自身独立发展而来的,有的是从共同语或其他邻近方言借用过来的,形成词语的叠置。莆仙话中有许多同义词语是兼取厦门话与福州话两家之说而形成的同义现象,这种现象最有价值,它是莆仙话过渡性的集中体现。这种同义词有的可以随意替换而没什么不同,有些内部有微殊:①体现地域不同,如“牡蛎、梳子”在仙游话中说“蠔、柴梳”,同于邻近的闽南话,在莆田话说“蚮、头梳”,同于与之毗邻的闽东话。体现新老派不同,如莆仙话常说“古意/实步”,少说“老实”,前者来源于闽南话,后者来源于福州话。③体现使用频率不同,如:厦门话一般说“册”不说“书”,福州话一般说“书”不说“册”,莆仙话则既说“册”又说“书”,较古词语或单用说“册”,较新词语或双音节的说“书”,体现了过渡性。④体现用法差异,如“收拾(行李)”福州话说“类”,厦门话说“抾”,莆仙话中一般说“抾”k΄ieu6,如“衫抾遘齐”(把衣服收拾整齐),而把杂乱的东西分门别类地归纳在一起叫“类”,当是福州话用法的引申。

5.词义的泛化  指原本在其他方言中区分的事物在过渡性方言中往往不加区分而相互混同。如莆仙话不区分“大姑子”、“小姑子”,“大舅子”、“小舅子”,“大姨子”、“小姨子”,而福州话与厦门话则区分,体现了莆仙话称谓系统的简化。

6.词语的合璧   “合璧词”概念最早由游汝杰提出的,它是“方言或书面语中的‘合璧词’是方言杂交在词汇上的反映”,“指来自不同方言的语素组成一个同义复合的合成词”[2]145“凉快”福州话说“天凉”,厦门话说“秋凊”,莆仙话的“凉凊”,由福州话的“凉”和厦门话的“凊”同义合璧;“东西”福州话说“乇”,厦门话说“物件”,莆仙话说“物乇”。

(三)语法成分和语法规则的借贷和变异

莆仙话往往在兼合闽南话与闽东话的语法成分和语汇法规则的基础上经过自身系统内部的调整,从而产生了与源方言不同的用法和功能,形成语法变异。与语音、词汇相比,方言语法中接触分析要困难得多。这里只就形态差异和某些词类(如代词、介词)及某些句式的借贷和变异谈些粗浅的看法。

1.形态的差异  主要表现在附加成分和重叠式上,如:

亲属称谓语厦门话和莆仙话均以“阿”(阿爸、阿弟、阿妹等)为词头,福州话一般用“依”(依爸、依弟、依妹等)。“阿”在莆仙话还可后置于姓氏或名字(如“杨阿、国东阿”等),表示亲密,同时派生出一种新的用法,即它置于单音节动词之前,还有处置意味,如“伊含我阿拍”(他把我打了)、“碗阿捧”(碗端着)、“物乇阿抢”(抢东西)等。

厦门话与莆仙话均有一种较特殊的构词法,即单音节名词或动词重叠后变成双音节的形容词,如:“布布”指韧的口感;“汤汤”表示清稀,“流流”指像要滴下来的样子,“勾勾”表示像勾状等。此类用法少见于福州话。

福州话有一种具体名词重叠式,如杯杯(杯子)、缸缸(缸儿),瓶瓶(瓶子)等 [15]111-112,莆仙话和闽南话则无。

此外,A+AB式构形法基本上是莆仙话的独有特征,详见前文。

2.代词

莆仙话的代词从语源上看,与闽南话、闽东话基本一致,也是相当古老的。人称代词都是“我”、“汝”、“伊”, 指示代词都是来自“兹”、“尔”,近指和远指都用声母ts/h的对应来表示,疑问代词则都有“底”的说法。但三地之间仍有些微不同。就莆仙话而言,它一方面采用了闽南话的人称代词复数形式“阮kN1、恁tN1、N1”(即“我侬、汝侬、伊侬”的合音,见于仙游话),另一方面又产生了“我厝kua1lou5、汝厝ti1lou6、伊厝i1lou5”集体表示法(东海片等)同时还常见另外一种人称代词复数表示法“我辈、汝辈、伊辈”(莆田话),这里的“辈”从语源来说就是普通话的“们”。

3.介词

对照李如龙等的《介词》[20],单就数量而言,闽南话约32个,福州话约16个,莆仙话约13个。三地固有的介词中词形相同基本义相近的有“遘、乞、含、除起”等4个,莆泉共有而福无的介词有“搦、合、并、据在、为着”等5个,莆福共有而泉无的介词有“著、趁”2个,福泉共有而莆无的介词有“共(将)”1个。总的说来,三地的介词是异大于同的。同一类介词其用法在三地也是有同有异。如泉州话表示所在的时地介词有“伫、带、□lok8、垫、按、嘞”7个,福州话中有“夹、着、住、屈”4个,而莆仙话中只有1个“著”。表示被动的介词泉州话有“度、护、传、乞”等,莆仙话只有1个“乞”。福州话中表示材料用具的介词有“掏、拈、获”等,莆仙话中只有1个“用”。 因此,闽南话和闽东话往往有更多的同义介词,而莆仙话相对少些。如果说闽南话和闽东话的介词功能趋于分工的话,莆仙话的介词功能则趋于综合。


三、结语

以上我们探讨了闽南话与闽东话接触与融合下的莆仙话的过渡性特征:地缘性、渐变性、兼容性和系统性特征,还探讨了过渡性方言的接触方式:音韵结构的简化和音变规律的趋同,词语的渗透和叠加,语法成分和语法规则的借贷和变异。

莆仙话具有方言接触考察的样品价值。研究沿海闽语的接触状况,对于认识汉语的共时面貌和发展历史,对于整个汉语的方言接触研究,具有重要的语料价值和类型学上的理论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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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李如龙 张双庆.介词[[C].广州:暨南大学学出版社,2000.

 

(原载《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2012年第04期

本期编辑:淤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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