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义 | 甘于恩:从起点出发——方言与文化研究中若干方法问题
从起点出发
——方言与文化研究中若干方法问题
甘于恩
(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
各位同学:
非常欢迎大家选修这门课程,这门课侧重方法论,同学们来自不同的专业,研究的对象可能不太一样。但是,相同的是,我们都是文科,都要从事实出发,摆事实、讲道理,最后得出若干基于事实的观点和理论。因此,注重方法论,对于各位博士生来说,都是一个需要修炼的基本功。我今天讲的,跟方言与文化联系较多,但方法论应该是相通的。我主要讲几点:从起点出发,不要抢跑;注重事实,不要回避事实;打好基础,跨界的话别说得太多;名实相符,别被名词术语蒙蔽;转益多师,开拓视野,从事实到理论。
1
从起点出发,不要抢跑
中国教育界有一句话,叫做“不要输在起跑线上”,其实已经暗含了抢跑的意味,也就是凡事要占先,要抢占先机。所以,无论是学前教育,还是基础教育,都充斥着一种以经济实力为基础的“抢先教育”氛围。但是,对于文科的研究,我们要强调的却是,老老实实地从起点出发,不要抢跑。“抢跑”理论强调跨越式发展,我们需要的则是,扎扎实实的基础研究。
以方言研究为例,很多研究生在选择研究范围时,都喜欢选大题目,如《粤西方言语音比较研究》、《广东汉语方言的体貌范畴研究》之类,这类的研究如果没有前期的扎实调查数据,做起来会非常吃力。粤西方言包括粤闽客和土语,数量繁多,个人的话是不合适做这类题目的,而比较适合团队申请大项目。
选大题目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抢跑的心理:大题目做的人少,我先选择了,别人就不能选。但是,做研究要考虑个人的实际能力,在总的三年时间里面,如果选定大题目,要考虑很多因素,就是你的题目能否做得完,或者说做出来的结果是否符合实情,是否“题文相符”,这些都要考虑。如果粤、闽、客只是各选一个点的语音材料,就要叫做《粤西方言语音比较研究》,那就严重名实不符。
不要抢跑,体现在研究上,就是别人跑在你的前面,你要老实承认,包括别人的成果、别人的原文,都要如实地表现出来,用规范的形式注解。
2
注重事实,不要回避事实
做研究时,往往会出现“选择性研究”,就是回避某种事实。这里因素很多。我们提倡注重事实,不要回避事实。
实事求是应该是考订语源最要紧的原则,也就是要尊重、探求方言事实,通过对方言事实的细心考察,挖掘本字或词源。如果带着成见来做这方面的研究,而不是从事实出发,那么得出来的所谓本字或本源,就很可能经不起检验。
笔者曾经发表《广州话“听日”的语源》(甘于恩 2005)一文,对某位学者认为“听日”来自“天光日”的观点提出了异议。如果光从音变的可能性来说,“天光日”→“听日”似乎很合理,即“天”受了“光”声母的同化,变为舌根后鼻音韵尾,在不少方言中亦不乏类似的事例。但是,从粤语的实际情况看,“听日”不可能来自“天光日”。请看下表:
从上表可以看得很清楚,早期粤语“明天”大概说成“天早/朝日”这类的短语,斗门、龙门的称说可资证明,但三音节的时间称谓不太符合汉语词语双音化的趋势,故各点粤语便不约而同地采用缩略办法:缩略的语素不同,得出的结果也就有别,高明、连州诸点省略了第二音节,故说成“天日”(不说“听日”),这是“听日”的前身;四邑各点略去了“日”,因而有“天早”的说法;湛江坡头比较奇特,省掉前面的成份“天”,说成“朝日”,恰恰说明了“天早/朝日”原形的存在。李荣(1983)说得好:“语言比语言学丰富,语言学的理论必须建立在语言事实的基础上。”随着粤语词汇调查的深入,“天日”词形浮出水面,补上了“听日”演变的缺环,亦说明粤语“听日”并非来自“天光日”,而最有可能来自“天(早/朝)日”。
3
打好基础,跨界的话别说得太多
打好基础的话跟从起点出发差不多,可是后面还有一句:跨界的话别说得太多。现在似乎很提倡跨界和融合,似乎一跨界了,新理论就出现了。跨界要基于本专业、本方向的扎实调查研究,本专业、本方向的研究落实了,跨界才有本钱,否则,所谓跨界的话,很可能就是虚妄的,经不起推敲的。话要讲本行当的话,跨行当的话,留给该行当的人去说。即使说的话,也要抱着学习、求教的心态。
广东有个珠江文化研究会,前些年搞了个所谓的粤语文化的起源地考察活动,得出结论认为粤文化起源于粤西某地,这就涉及粤文化的内涵与定义问题,其实是一个大问题。这些人的论据之一是,粤人乃是秦始皇50万大军自广西进入广东后的后代,因为粤语保留了许多上古音的特点。但是什么是上古音,这些人并没有好好研究,好好论证。成为学术界的笑话。
我在《粤语多源论》一文(收录在《汉语南方方言探论》一书)对此做了批评:
(罗氏)谈到封开粤语的某些特色,如古清音(帮、端、见)声母现读浊音,试图以此证明封开话保留了上古汉语。如果确系如此,那倒是一个重大发现。可惜的是,罗先生没有做任何的证明就下了结语。其实,这种现象不独粤西粤语为然,现在的四邑开平月山话也有,甚至整个海南岛闽语都是这样(刘新中 2006)。这恰恰不能证明粤语保留了早期汉语,而证明了粤语的某些非汉语的特点(与壮侗语族的特点相似)。而这种非汉语的特点是如何进入粤语的,侯兴泉认为封开“罗董话的原住民主体是壮侗居民”,“罗董话的帮、端读作浊内爆音ɓ和ɗ是原壮侗少数民族学习汉语并换用汉语而留下的底层。”也就是说,这些非汉语的特征其实是少数民族汉化(这种汉化过程目前还在进行)之后其母语留在粤语的痕迹,而非罗氏所说的《切韵》之前的雅言特点。
我还从史料、粤语在汉语史的地位等多个角度对“粤语起源于粤西”“封开是粤文化起源地”的观点进行商榷,并指出:
零星的材料记载,并不能支撑起整个论证的依据,但共时平面上各种活生生的语言材料,却能够提供语言对比和演变的线索。因此,关注语言(方言)事实才是正确之道。有学者指出:“粤语史的研究首先不能预设立场,先有结论才找证据。不能光靠感觉,尤其是一些不算得上严谨的假设。”(刘镇发 2007)。
方言研究往往涉及方言文化,涉及地方史,但我们不能凭方言中的个别现象和某些并不可靠的“史料”来下结论。方言研究需要的事实依据,要求有清晰的描写,如果没有建立在充分描写基础上的充分解释,所谓理论的建树,恐怕就如海市蜃楼一般的虚无缥缈。
4
名实相符,别被名词术语蒙蔽
在论文写作中,要注意概念的清晰和前后一致,还要防止偷换概念的偏误,如一篇论文写道:
“儿化”是一个彻底虚化了的附加语素。
此处“儿化”应作“儿”尾,“儿化”是一种语言现象,与“儿”尾概念不同,作者在论述中无意中将概念置换了。
还有一篇论文说:
黄子华的栋笃笑演出主要以香港粤语为主,与广府话有一定的差异。
“广府话”是粤语的俗称,香港粤语也是广府话的一种,作者这里将“广州粤语”的概念与“广府话”划了等号,当然是不严谨的。
既要注意自己研究的名实相符,也要注意判别他人研究中的名实问题。要注意同名异实的情况,如果不注意鉴别,很可能被误导,得出错误的结论,从而再次误导他人。早期的文献,其名称的内涵往往不太确定,也可能所指与现今的理解不完全相同。例如粤西早期的方志中,多将闽人的方言称为“客语”(又称“东语”),实际上指的就是闽语(接近闽南话),与今天的“客语”完全不是一回事。《中国移民史》据此下结论说,客家人早至17世纪便进入粤西,便严重违背了事实。
科学研究要有名词术语,但名词术语不能构成研究的全部。更不能玩弄名词术语,如果只是摆弄名词术语,最后很可能被人蒙骗,也可能误了自己的研究。
5
转益多师,开拓视野,从事实到理论
现在学界的门派很多,彼此之间界限很分明,尤其是有些恩怨的,更是互不往来,更谈不上诚恳的批评和借鉴。
杜甫有句诗句曰:“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意思是只有在区别真伪的前提下,才能做到兼收并蓄,向真理学习。不少学生在写论文的时候,往往贪图省事,借用某个流行的理论,来建构自己的论文,不免隔靴搔痒。
对于各种理论,正确的态度就是,符合事实的就接受;不符合事实的就舍弃,甚至要做出反驳。这样,你的理论才有说服力。
“从事实到理论”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并不容易,这里面要克服许多障碍,包括心理障碍、文化方面的障碍。
“转益多师”其实最重要的还是要有实事求是的态度,多向外求学,多参与学术活动,接触学者多了,各种风格、各种流派的观点、优点都能感受到,然后在自己充分掌握材料、数据的基础上,做出自己的判断,并上升到一定的理论高度,这时,你的研究、你的个人学术影响,自然就成形了。
(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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