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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 | 罗常培:苍洱之间【转发】

罗常培 语言资源快讯 2020-10-10

罗常培先生(1899-1958)


1942年2-3月,中国著名语言学家、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罗常培先生应喜洲华中大学游国恩教授之邀,从昆明来到大理调查研究少数民族语言,开启了云南包括白族语言在内的少数民族语言科学研究的大门。在调查研究之余,罗常培先生以独到的视角,对大理的各种历史文化遗存进行了富有趣味的观察和阐述,旁征博引,娓娓道来,集成《苍洱之间》一书。读之,不由得折服于罗常培先生深厚的人文素养和严谨求实的学术精神,对大理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也有了更新的理解。品读大师们专业研究之外的学术随笔,常常感到深深的惭愧。不要说在专业研究上难望前辈学人之项背,即便是对自己家乡、民族的认识,我们也往往浅尝辄止、不求甚解,而在国难家仇、颠沛流离的战争岁月,前辈学人的严谨、博闻、求知,对今天的我们是一种严厉的鞭挞。


2019年是罗常培先生诞辰120周年,特再刊《苍洱之间》一文,表达对先生的纪念。 



罗常培(1899-1958),字莘田,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语言学家、语言教育家。历任西北大学、厦门大学、中山大学、北京大学教授,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所长。新中国成立后,筹建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并任第一任所长,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毕生从事语言教学和研究,并对汉语音韵学和汉语方言的研究以及对我国少数民族语言的调查研究做出了重大贡献,被誉为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著有《厦门音系》《临川音系》《唐五代西北方音》《中原音韵声类考》《蒙古字韵跋》《中国音韵学导论》《语言与文化》等十几种专著。




苍洱之间


罗常培


从滇池到洱海的旅程,我已另有短文记述。因为边地族语材料的吸引,一晃儿我在大理又住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月里,我记录了粟粟(按:今傈僳族)、俅子(按:今独龙族)、怒子(按:今怒族)、拉吗(按:今白族拉玛支系)、民家(按:今白族)五种族语,对于民家我还注意到大理、喜洲、邓川、宾川、洱源、鹤庆、泸水、云龙各地的方言差别。在工作进行上,我应该感谢国立大理师范学校钟志鹏校长,华中大学中国文学系游泽承、包渔庄两先生和五台中学的教导主任王树森,给我很多的便利。

工作的情形相当的紧张,大概除去夏历辛巳除夕,壬午元旦,和往返喜洲的途中,很少空闲。为恢复疲劳只抽出两三天来登山临水,访古寻幽。虽然到处都是走马观花的一瞥,却也有不少值得记述的,现在就把它点点滴滴的写出来。

一、大理的新年

大理过年的情形没有什么特别的。除夕的下午各店铺大都闭起门来,大街上有好多人当真拿着笤帚实行扫除。元旦街上很冷静,除去看见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穿着新衣服的拜年人,还听见道旁关着门的铺子里透出清脆的掷骰子声。人类学者许烺光为研究祖先崇拜问题很想深入民间,后来听说此间大规模的祭祖在七月不在正月,也就没有什么收获。正月初五日在三塔寺后边有所谓“葛根会”,本地人很踊跃的参加,红男绿女们都在游罢归来的时候,购得葛根和甘蔗。这个会的来源不可考,想来许是在初春吃一点清凉的药品可以免疫解渴。初九日中和寺还有所谓“圣诞会”,听说有许多民家去唱调子,我因为那天赴喜洲,没能去观光,所以也没领略到“哀而商”的韵味。


二、杨玉科祠和杜文秀府

杨玉科和杜文秀是清咸丰丙辰迤西事变中最有关系的人物。杨祠在省立大理中学内,就是原来西云书院故址。玉科字云阶,丽江人。由劳绩洊膺提督,二等男爵。初隶张正泰部下,正泰被戕后,集有义勇数十,往来中甸、维西间。乙丑冬率敢死百余,夺取鹤庆。后随巡抚岑毓英克复大理,底定迤西。越南之役连败法兵,光绪乙酉正月初九日阵亡于谅山,予谥武愍。西云书院即取迤西杨云阶创设的意思。祠中一小龛内供着一个高约一尺的塑像,着清代衣冠,眉宇颇生动,但姿态不大好。导游的朋友说是杜文秀像,我想就是玉科本人。假若是杜文秀就不该供在杨祠内,更不该穿着清代衣冠。后来在观音堂看见杨玉科的另一塑像才证实我的怀疑是不错的。祠前有光绪十七年八月所刻三次御赐祭文的石表。书院曾经刘安科重修,花木繁盛,亭榭曲折,颇能脱俗。有石碑一,上刻宋湘嘉庆丁丑所作洱海行,乃道光二年所作种松三绝句。宋湘字芷湾,嘉应州人,道光间官大理府知府。尤其别致的是在大理石的花池边上刻有安化贺宗章所作的湛园八咏。

杜文秀的帅府就是清代的提督衙门。据《大理县志稿》说:“提督署在城内五华街。清咸丰六年大理城陷,回首领杜文秀并署北民人屋产,加造内城,改称帅府。同治十年乱平,巡抚岑毓英堕其城垣。光绪元年提督杨玉科中军李锦昌,请款修复甬壁大门。七年提督黄武贤中军黄河洲请款重修。”自从民国二年裁撤提督后,曾经作过陆军步兵旅司令部,迤西道尹公署,迤西镇守使署,现在是腾大师管区司令部,赵司令诚伯(德恒)即驻节于此。诚伯腾冲人,日本士官学校骑兵科毕业,民国九年曾任大元帅府参议,博闻强识,健谈工诗,每逢茶余酒后,谈笑风生,四座叹服,几乎不容旁人有插嘴的机会,近所作无题八律,怀人八绝,很得李玉溪的韵味。又有大理绝句三十二首,风格情韵超轶杨升庵宋芷湾之上,把这个南诏故都渲染得生色不少。部内的大堂颇轩敞,地下铺遍大理石,堂后可望苍山,且有绿蕉翠竹交相辉映,极为幽静。有坐椅四张,雕工很精致,背上刻着麒麟,相传是杜文秀的遗物。堂前有明弘治三年大理卫所铸铁炮四尊,俗称作“铁桶江山”,“桶”或由“铳”音转。此外别无杜文秀的遗迹可考。

 

三、关于喜洲

喜洲就是南诏时候的大厘城,或因隋将史万岁曾驻兵于此,管它叫做史城,现在当地的民家话呼作ha chie,chie即是“睑”或“”的对音。唐樊绰《蛮书·六第五》云:“大厘谓之史。……太和城,大厘城,阳苴咩城,本皆河蛮所居之地也。开元二十五年蒙归义逐河蛮据太和城,后数月又袭破苴咩。盛罗皮取大厘城,仍筑龙口城为保障。阁罗凤多由太和大厘邆川来往。蒙归义男等初立太和城以为不安,遂改创阳苴咩城”。又云:“大厘城南去阳苴咩城四十里,北去龙口城二十五里,邑居人户尤众。盛罗皮多在此城,并阳苴咩,并迳川,今并南诏往来所居也。家室共守,五处如一”。《新唐书·南蛮列传》云:“大厘亦曰史。”又明弘治八年杨谟重修大慈寺碑云:“蒙氏九代孙孝桓王迁都五峰下,‘国号’史城”。明李元阳云南通志卷十六羁縻志云:“异牟寻以唐代宗大历十四年嗣立,先居史城”。原注“史城,今喜洲也”。可见喜洲在唐代同现在的大理城(就是那个时候的阳苴咩城),是一样重要的。现在从表面上看起来,喜洲比大理整齐得多。镇里的殷实大户有杨董赵李尹张严诸姓,各家的宅第都是画栋雕梁,轮奂可颂。最近新建筑的一所大宅子,听说花了二百万,澡盆、恭桶、发电机,色色俱全。镇里绅士捐资兴建的苍逸图书馆和五台中学,在抗战时候看起来,都觉得堂皇富丽,颇堪羡慕。当地有“穷大理,富喜洲”的俗谚,大概不算是夸张。美中不足的就是苍蝇太多。听说到夏天更厉害,说话时若不用手揈着,往往有飞到嘴里去的危险!

喜洲在明清两代科第也颇发达。明朝的给事中杨弘山(士云)就是此地人,各家门首悬着“进士第”、“甲科第”、“大夫第”的不一而足,在四方街的通衢还竖立着题名坊和翰林院给事中的石牌坊。市面三天一街,每天早晨还有邻村妇女聚到街上卖布,颇有古代“抱布贸丝”的遗风。在街上通用民家话,有时候外来买东西,间或遇到“我不懂汉话”的回答。本地人管汉话叫做“汉”,管民家话叫做“白”。假如立志研究民家话,我想在这个环境里住上半年就可以有相当的成就了。

抗战以后,华中大学起初从武昌搬到桂林,后来又由桂林搬到喜洲,到现在差不多快三年了。校址在喜洲镇的东南,是由大慈寺张公祠和文庙三处合成的。大慈寺是南诏时建的,明成化乙酉和弘治八年两度重修,寺中现有明洪武戊寅沙门无极宝莲殿记,和弘治八年杨谟重修大慈寺记两个碑。据元张道宗《记古滇说》云:“时六诏之渠帅曰蒙舍诏、越嶲诏、越柏诏、浪穷诏、施浪诏、邓赕诏,国相张建成始服五诏。又三十年,王(蒙诏威成王乐诚)遣张建成朝唐。建成乃喜洲人也。入觐过成都大慈寺。适寺初铸神钟已成,寺僧戒曰‘击钟一声施金一两’。时建成连叩八十声。僧惊问曰:‘汝何人,连叩如此?’曰:‘吾云南使张建成也’。僧乃易其名曰‘化成’。成曰:‘佛法南矣’。遂学佛书,归授滇人。成至京朝唐,时玄宗在位,厚礼待之,赐以浮屠像而归。王崇事佛教,自兹而启。”这一段传说和大慈寺创建的历史颇有关系。张公祠是已故司法总长张榕西先生(耀曾)的家祠。他的始迁祖也叫张建成,和上面所说的南诏国相同名。据张氏宗谱上说:“始祖张建成‘直隶凤阳人’,元时官滇通海路古桥州。负奇好义,仗义倜傥。榆段高其名,迎至礼遇,遂卜居喜洲。”自明以来,以甲第显者凡三人:张洪文,明嘉靖乙未进士,号桂城先生,曾创建桂香书院;张云鹏,明弘治壬戌进士;张士铿,清光绪庚辰进士。到榕西为第二十六代。文庙也是元时创建,下祀唐御史杜光庭神主。这三个地方联接起来恰好够华中大学三院的教室和办公处之用。

华中从韦卓民校长接办以来已经有十八年的历史,平时不求闻达,却独自关起门来苦干。比如理学院卞彭年、万绳武、萧之的各教授在物理、化学、生物方面都有自己的贡献;熊子敬教授利用迁校的旧汽车发动电流,除去供给实验外,还可以烧燃全校几十盏电灯。最初每晚开灯四小时只需国币十元,现在虽然物价高涨所费也不过三十元上下。就这一桩来讲,就可以看出华中同人利用现有设备一点一滴去作的精神!教育学院在黄秋浦(溥)院长领导之下颇注意于英语和音乐师资的训练,三四年级学生都借五台中学去实习。文学院里除去中国文学系的几位老朋友外,我还会到历史社会系的许烺光,经济系的唐炳亮、张祖尧各教授。中国文学系的研究室由游泽承、包渔庄两教授领导,从二十七年以来,每年都有研究报告寄给美国哈佛燕京社,因为大家的努力,每年协款递有增加。他们所写的论文,据我看到的,如游泽承的《说蛮》、《西南夷语考》、《火把节考》、《说洱河》;包渔庄的《释僰》、《民家非白国后裔考》、傅懋勣的《昆明倮倮语研究》、《利波语研究》等等。本年新聘葛毅卿任副教授,葛君在教育部时,曾到滇黔川康一带调查,所得边疆语言材料甚多。许烺光教授是著名人类学者马利诺斯基的高足,他最近作The Differential Functions of Relationship Terms颇有独到的见解。他现在的计划是研究上关到下关一带的祖先崇拜问题。


五、圣源寺和罗刹阁

在昆明看到《白国因由》和《苍洱碑》,已经久仰圣源寺的大名了。三月八日我在五台中学记音告一段落,承该校教师王树森先生和邱钟棠女士招待我去游圣源寺和罗刹阁,同伴还有一个初中一年级学生名叫李月超。圣源寺离喜洲约七里,寺里大殿旁边的清光绪间杨泰山《重建圣源寺碑记》云:“蒙氏建寺名圣源。由唐至宋真宗时段氏重修。炎宗壬子年寺毁,平国公高顺贞复建之,纪大士一十八化世,传为白国因由,绘影图形洋洋如在。及元有元帅杨智公,明则中溪李太史、桂楼杨先生,相因而修饰润色,极庄严。近迄清康熙时,寺遭水患,仅存大殿。有先觉大龄含宏省机等……结志修补,积十六春秋而修还如故。……自丙辰兵兴,贼分兵驻寺堵御,同治壬申京兵大发,贼竟束手无策,放火而逃,将千百年古迹化为乌有矣。……光绪壬午邑人重兴土木,戊子而大殿告成”。那么,现在的大殿只是清光绪间重修的罢了。殿中供着三世佛,前面的二十张隔扇,上面刻着白国因由,下面刻着观音圣迹图像。第一到第七述观音降罗刹事,第八到第十一述白国来源,第十二到第十六述观音降诸夷,第十七到第十八述大理起源,第十九“示梦岑宫保绘图擒贼”和第二十“杨总戎扫穴擒渠”两章是今本《白国因由》所没有的,这显然是光绪重修时为纪念岑毓英杨玉科而追加上去的。南偏院另有殿三间,殿廊左壁嵌着杨黼所作汉字白音的《苍洱碑》,右壁嵌着清康熙五十四年董学祖所撰省机禅师行实碑。殿里边,南有康熙三十一年圣元寺开山大师中和尚实行碑,北有康熙三十三年圣元寺常住碑记。中祀观音化身之老僧,左祀文昌,右祀火神。香火并不发达。《苍洱碑》上面的民家话现在已然没人能通其读。喜洲有两位会念它的音,但不会解释它的意义。前年傅君懋勣曾经指导华中中国文学系学生萧雷南把它的音记下来,并略考杨黼的事迹。案杨黼,大理下羊溪村人,别号存诚道人。“素好学。读五经皆百遍。训诲乡里子弟,口不言人过,兼好释典。口绝膻味。工书善篆籀。人劝其应举,必当有获。笑曰:‘性命不理,而理外物乎?’庭前有大桂树,缚板其上,题曰桂楼,日夕偃仰其中,咏歌自得。尝以方言著竹枝词数十首,皆发明无极之旨。每出游,遇林泉会意,辄留连不能去。然以父母在堂,不欲远离。家虽贫,躬耕数亩,以为养亲甘旨,但求亲悦,不愿馀也。父母殁为佣以营葬,葬毕入鸡足山,栖于罗汉壁之石窟中,十余年,寿八十,子孙迎归”。无疾而终。(节采李元阳存诚道人杨黼传。)由此看来,他在《苍洱碑》以外还有用民家话所写的数十首竹枝词,可惜我在仓卒中没有找到。

到圣源寺后,忽然赶上急风骤雨并且夹着冰雹。可是我们并不因为天气变了就失望。我仍旧拿着小本子东抄西写,李月超去买柴,王先生帮着烧火,邱女士把带来预备野餐的菜烹调起来,居然也凑成四菜一汤。其中有一味是麂脯,就着升酒细细咀嚼,别有一番滋味。假如不下雨,大家坐在山坡上去吃更当有趣了。王邱两位同是学艺术的,所以生活懂得艺术化。三八妇女节是他们俩的结婚纪念日,顺便约我同游,随后才知道我无意之中夹了一回萝卜干儿。

吃过午饭,雨过天晴,太阳又出来了。下午一点半钟由圣源寺出发,从从容容的顺着小路走,约摸有五六里的光景,王邱两位用手指给我看,在莲花峰的山腰,从一片苍翠中映现出一段红墙,那便是罗刹阁。上阳溪的水从峰际流下来,分散成几条小溪随处澄澈见底。我们循着溪流,冲着红墙的方同走,经过上阳溪村尽头的一片草坪,登上七十二级石磴,便到了遗爱寺。寺前有万年青两株,高约三四丈,大可两三围。北殿祀清平景帝,有神主云:“大圣祐祚皇基清平景帝三四五爷新王太子神位”,后院西殿祀玄坛,南院的里殿中间供着释迦孔子,左边供着关岳,右边供着文昌,可谓“文武圣神”(用原匾语),同冶一炉。出寺穿小径上行约百步,在两峰环抱间,乃见罗刹阁。阁下有大石约两丈许,宽亦相称。中有罅漏,用砖密密的砌起来。相传观音把罗刹封闭在这块石头里边。罗刹译言邪龙。本地传说唐以前罗刹为害大理,唐初观音大士制服罗刹,才建立了白国。这不过是一种开辟的神话罢了。罗刹阁就建在大石头上,所供观音也作老人装,二指上翘,貌颇慈祥。站在阁前远眺洱海澄静如镜,沃野百余里,稻田和菜花交映,黄绿相衬,好像是王邱两位有意替我这位客人安排好了的图案!阁前有大树四五株,高约三四丈,下无枝叶,只在顶际如张绿伞,在山上许多疏林中间它确可以秀出众表。寺后拿莲花峰作屏障,上阳溪的水声不舍昼夜的在潺潺响着,难怪罗刹当年被观音引诱到这个地方就舍不得出来了。我们因为苍山顶上浓云又起,不敢尽兴流连,匆匆赶下山去,刚到上阳溪村里,大雨夹着冰雹果然下起来了。王君找着一个五台中学学生的住家暂避一会儿,承他们几个学伴会合起来勤勤恳恳的享先生以酒食。可惜我们午饭吃得太饱,只能接受他的好意,却没有下咽的胃口。四点半雨止后同着几个学生一块儿返喜洲,沿途同他们温习着民家话,并不觉得疲乏。


六、洱海之滨

自从二月五日在才村的临水亭望过一回洱海,这一个月里我并没有再到过一次海滨。三月九日记音工作停止后,包、游两君留我多盘桓两天,那天下午我们三个便溜达到海滨去聊天儿。由城北到海滨有两祭小路:偏南的一条,垂柳夹径,风不扬尘,走到尽头便是所谓龙湖。湖周遍绕着水杨,在一个好像镶着绿边的镜子中间漂出一座宛在水中央的楼房来,那就是苍逸老人严子珍(镇圭)的别墅海心亭,因为怕风没敢泛舟容与湖心,但在岸边凝视,已然让我想起暌违已久的西湖阮公墩、湖心亭和北平的北海、什刹海来了。偏北的一条,一直可以走到海边的沙村。杨柳荫下铺着茸茸的草地,海东的山上反映出落日的斜晖照在从沙村横吐出的一条沙洲上,站在远处一望,依稀像是青岛的栈桥。几个水鸟在无拘无束的任意翱翔着,两三匹啃青的小马很驯顺的低着头找他要吃的草。幽谧的背景恰好和澄静的湖面得到调谐,它和我在才村所见的“海阁观涛”,完全是两般景象!附近有一个小庙叫做顺则庵,难道就是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取意吗?


七、中央皇帝庙和三灵庙

在大慈寺的对面有一座中央皇帝庙,大概就是喜洲的本主庙。迤西所谓“本主”各村镇都不相同。这里所祀的中央皇帝,像高丈六,貌颇狰狞,赤须环眼,贯甲顶盔,横剑危坐,向西南怒目而视,看起来略有点儿毛骨悚然!土人相传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像,不知有何根据。在我看来,倒和下文所记三灵庙里的福景灵帝有些相似。本主庙两旁的配像是些判官小鬼马童之流,和别处的城隍庙里的配像相同。那么本主的地位也许和别处的城隍相当。

三灵庙在喜洲西五里许凤阳村外,背沧浪峰,临霞移溪,竹树森蔚,溪水萦回,登高凭眺,亦可俯览洱海之胜。庙里有殿三楹,中间供着“大圣元祖重光鼎祚皇帝”、“大圣圣德兴邦皇帝”、“大圣镇子福景灵帝”、“大圣妙感玄机洱河灵帝”四位塑像,还有“苍浪峰霞移涧得道有感龙神”牌位。关于“三灵”的来源,庙的北庑有明景泰元年三灵庙记碑,记述的很详细,兹录原碑全文如下:

三灵庙记   五峰兰雪道人杨安道书   并篆额

窃闻三灵者,其来尚矣。按《白史》,自唐天宝壬辰蒙诏阁罗凤神武王时肇兴神迹,至灵至圣。其一灵乃吐蕃之首长,二灵乃唐之大将,三灵乃蒙诏神武王偏妃之子也。厥诞生时,中宫无出,阴谋以猴儿易而弃废,埋于太和城之道旁。密遣侍女夙夜视之。冢生一苇而畅茂。群𤘤(按:上比下牛)复,有一犌牯先来爱护。一旦斑牸忽食之。女遂报于中宫。宰牸剖腹,出一男子,被戴金盔甲,执剑恨指,腾空而北往吐蕃。后率兵伐太和,至德源城,蒙诏乞和而归。后同二将复举兵至摩用,大战弗克,回至喜,赤佛堂前三将殒命。乃托梦院塝耆老曰:若立庙祀享,能通水利,除灾害。遂定星揆日,不月而庙宇成焉。由是雨砀时若,五谷丰稔。每于四月十九日阖郡祈告。迄异牟寻孝恒王追封号曰元祖重光鼎祚皇帝,圣德兴邦皇帝,镇子福景灵帝。院塝有一长者,乏嗣,默祷。其囿种一李树,结一大颗,坠地现一女子,姿禀非凡。长者爱育,号曰白姐阿妹。蒙清平官段宝囗(左王右竜)娉为夫人,浴濯霞移江,见木一段逆流,触阿妹足,知元祖重光化为龙,感而有孕。将段木培于庙庭之右,吐木莲二枝。生思平,思胄,号先帝先王。思平丁酉立位,国号大理。建灵会寺。追封母曰天应景星懿慈圣母。重创三灵庙。世传三十五代,凡三百九十一载。迨我圣朝洪武壬戌,大理臣伏。胤子段名赴京,见任湖广武昌卫镇抚。有宪椽院塝杨赐等施舍田亩。城南善士杨正等曰:三灵庙者一乡香火祈福之所,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岂可不思补报乎?是以征言刻石,以彰厥德。予不揆疏谫,述其梗概而词曰:

三灵圣帝  天性正中  生前为将  殁后祀崇  阴翊治化  威德惟隆

雨旸顺序 祈祷必从  阖郡瞻仰  沛泽感通  黎民获福  于变时雍

西山苍苍 东海溶溶  纪德贝石  垂祜无穷

景泰元年岁次庚午秋菊月下浣   城南村  院塝村  江度村

这段传说虽然荒诞不经,但是同蒙氏起源的传说也相仿佛。《记古滇说》、《南诏野史》、《滇小纪》等都没有提到它,《大理县志稿》也没有收入,我所以把它抄下来供研究蒙段历史的人们参考。在庙中抄录的时候颇为辛苦,泽承站在碑前用临川腔的国语一句句的念,渔庄和我伏在一个灶台上各抄一半,回到喜洲又托万先法君誊清,这么一段东西也包含着四个人的劳作呢。碑里所引《白史》,应该就是《白古通》。《白古通》或疑杨升庵所伪托,不过李元阳的《云南通志》引它的地方很多,清乾隆时人陈鼎所作《蛇谱》也记着在剑川何氏家见到《西南列国志》,似乎当时真有这部书的。在喜洲时会到一位宾川丁石僧君,他说光绪初年还有人看见过《白古通》的残叶,究竟是假是真,实在无从悬揣。向觉明先生对于这部书一向抱着当年刘继庄“悬金而求,募贼以窃”的态度,我到大理以前他谆谆托我找寻它的下落,结果我所能答复他的还是“杳无消息”。

三十一年三月十二日写于点苍山麓

八、无为寺与下鸡邑

三月二十四日,我把云龙、泸水、剑川的民家语记完,又访大理县立中学赵绍普(继曾)校长,审正过民家语的声词,此行的主要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了。赵诚伯司令和马希良师长曾经允许替我接洽回昆明的交通工具,所以我访他们去辞行。谁知这一来,惹得他们异口同声的强留我多住了一个礼拜。这时徐悲鸿先生由保山开完劳军画展,路过大理,要到鸡足山去览胜,也被诚伯留在他的“帅府”下榻。在这一周间,他们除去料理紧急公务以外,大部分时间都费在招待这两个“酸秀才”上头。

二十五日李县长约游无为寺。寺在大理城西北八里许,点苍山兰峰的半腰,双鸳溪和白石溪分流于南北,原来是明朝永乐八年建造的。我同诚伯、悲鸿从城里出发,一边走,一边谈,健步直前,乐而忘倦,三乘滑竿跟在后面几乎赶不上。直到过了五里桥,拐上崎岖的小路,才想起让滑竿代了一段步,悲鸿还不时的跳下来流连风景,给抬他的黑籍伕子节省了不少的劳力。快到无为寺以前,第一惹起我们注意的,便是在迎面的一垛粉壁上镶嵌着用大理石刻就的“南诏胜迹”四个大绿字,那就是“月含桥”的遗址。转过粉壁,老远便看见那三棵驰名的唐杉耸矗在寺前了。三棵树都高约十几丈,周约四五围,各有各的姿态,一点儿都不相同。中间的一棵从主干旁分出一枝细干来,离地一丈多高,便枝叶扶疏,左右匀称,看着虽然茂密,姿态却不免平凡。北边的一棵主干之外分出三枝细干,经苍山的西风吹了一千多年,所有的枝子都向东指着,比中间的那一棵显着好看多了;可是我顶喜欢的还是南边那一棵。它是一棵独干,在离地五丈许才有枝叶,四条虬枝矫健的向东北指着,另有两枝却指向反对的方向,牵掣作势。远望起来,像几条小龙儿腾空的在云中搏斗;又像一个和巨无霸一样高的拳师金鸡独立般斜撑开两膀在那儿比着奇俏的势子!寺的位置,据明汝南王朱有勋的游记说:“由溪而入,榛莽蒙翳。路若穷然,思欲回履,忽闻绝壁峭岩之间有人声,知为幽胜之所。遂披藤扪萝,且歇且进,历幽峦,蹑石磴,倏然若飘浮蹇腾,则身已在万顷云上矣。流盼容与,愈进愈佳,松涛响空,兰气袭人,乃忘其向之疲也。”可是,照我这次登临的印象来说,这种幽深奇险的境界,已经和寺里刻着这篇游记的“玉磬碑”一样看不见了。寺里正在翻修的翠华楼,是元世祖忽必烈的驻跸台遗址。相传明建文帝也曾在这里住过。大殿的廊子上有一口大铁钟,是明正统十年乙丑四月二十五日铸的。寺门的南边有明崇祯九年的石碑,正面刻着慈溪冯补衮榆郡唐梅诗序,碑阴刻着段藻云衢山房碑记。此外在大殿前还悬着清光绪二十一年刘安科所题“清净无为”和光绪二十五年李瑞清所题“无为寺”两块匾;翠华楼下的右壁嵌着李根源所写的沭璘、杨慎、李崇阶、杨仲琼、刘谦诸人的游无为寺诗。大殿的楹柱上有民国二十四年邑人杨荣升所作长联云:“日晒经坡风敲玉磐趁日暖风和快过月桥登驻跸;泉名救疫树列香杉爱泉清树古闲邀阁老步华楼”,寺僧大乘说这副对联包括“无为八景”,实际上已然大半湮没不存了。晒经坡在寺对面的东北方,相传唐玄奘曾晒经于此,坡上终年不生青草。这个传说,不单上半是无稽之谈,就是下半也和事实不符。不过站在坡上向东眺,洱海澄碧如镜,鸡山迤逦如屏,拿望远镜来细看,连鸡山顶上的楞严塔都清清楚麓的摆在眼前。回首西顾,三棵唐杉的雄姿,掩覆在苍山的底下,因为光线,方向的变换,和进山时所领略的景象又不同了。在坡上凝望了许久,天风虚岚,牵衣萦发。跑回寺门前,悲鸿正在替三棵唐树写生。他先用木炭起稿,再用铅笔墨笔钩勒,对于光线的向背,皴纹的稀疏,丝毫都不肯草率。从前听见一位朋友说:“没成名的人卖力,成了名的人卖名”。照我自己的经验,再参证许多当真成名的人的实例,处处都可以证明这句话是自暴自弃的。离寺下山,大约四点多了。转过月含桥,便见缕缕的浓云像炊烟般从山谷间冒出来,一会儿弥漫了山腰,一会儿笼锁住古寺,慢慢的连苍山的几个峰头也迷失了本来面目。煦日的光辉刚刚隐匿起来,无情的西风便凛冽的吹着,坐在滑竿上摇摇欲坠,雨星儿不时的刮上了面庞,眼看着大雨就要下起来了。悲鸿为到五里桥挖一块玉带石,放开了脚步在地下走着,我们坐着滑竿都赶不上他。下山刚三里许,果然下起雨来,我和诚伯躲在一家水碓房的门前,等着雨小一点儿,又跑到一家民房里去歇息。幸而这一阵急风骤雨不大会儿就过去了,我们慢慢的在地下走着,各自谈了一两件可歌可泣的回忆,不知不觉的便回到了北门。

二十七日中午,悲鸿和周军凯李立柏来邀,同应杨杏村(时芳)团长的约会,到下鸡邑去看打鱼。下鸡邑在大理城的东北八里许,是才村迤北洱海边上的一个村子。到北门和诚伯希良志鹏诸人会齐,十五骑马鱼贯的络绎前进。我虽生长北方,却从小儿没学过骑射,在马上东摇西晃的始终稳不住重心,更不用说控纵急徐的骑术了。所骑的一匹小马,据说是相当骏良的,可惜所驮非人,丝毫不能伸展它的才能,羁勒在韁索之下,俯首帖耳的慢慢走着,有时回过头来长嘶一声,宣泄它的郁积,似乎在表示所遇不谐的哀怨。据骑兵科的先进赵诚伯说:“会骑的人骑马,不会骑的马驮人”。马不幸而不能驰骋无羁的任性发展,它总愿被一个控制有方的人骑着,却不甘于庸庸碌碌的驮着一个随风飘摆坐不稳雕鞍的懦夫!所以我这一天虽然幸而没从马上滚下来,却对于这一匹小马十分的抱歉!

到下鸡邑杨宅休息片刻,便坐着两只小艇容与在洱海间。风不很大,海里吹不起波浪来,顺风向南驶着,走的很快。天上布满了乌云,太阳避匿在云的后边,可是隐藏不住的光芒又偷偷的从云缝儿里钻出来,辐射下几道霞光,映衬着黯黮的天空越发显着明丽。等到日光的斜度超越出乌云掩蔽的范围,便成片的洒满在海东的山上,因此一水的间隔就有阴晴的不同。小船泛过龙王庙的时候,风涛并不像我二月初在岸上所看见的那样险恶。到了才村渔人已经下过大网了。我们虽然没能看见洱海渔民的捕鱼生活,可是顺风泛舟,浮沉在水色山光中也觉得不虚此行。回来的时候,风浪较大,小船吃水颇深,心里未免有点儿害怕。杏村素来好客,款待的很殷勤,并且坚留我们在下鸡邑多盘桓两天,直到黄昏的时候还不肯放行。我们趁着他带有七成醉意,不得已留下诚伯殿后,不辞而别,快马加鞭的逃出了下鸡邑。一气儿跑了五六里,我和马渐渐和谐,两膝和臀部的控制,自己也觉得有点儿把握,不过刚在骑得稍有趣味的当儿已经回到大理城的东门了。


九、“挂彩”归来

经过一番酬酢,三月三十日诚伯、希良、军凯、立柏才送我到下关。承中缅运输总局下关总站薛凤章总管(文蔚)和陈车务长(昆书)的关照,第二天一清早我便搭七六三六号GMC车从下关出发。司机傅某,湖南人,人还老实,沿路总算顺适。当天没赶到楚雄,在沙桥过夜。四月一日早晨六点从沙桥起身,走出去不到十公里,汽车撞在一块大石头上,断了两块钢板,虽然还能对付着往前走,可是车身向左侧倾很多。我恐怕过级山坡的时候发生危险,一到楚雄总站便托余啸南总管设法。承他和黄车务长帮忙,把原车立刻发厂修理。黄车务长恐怕修理耽误时间,当天赶不到昆明,又给我换了一辆九六八八号新Dodge车,机器和座位都比原车好的多,司机蔡某,湖北人。八点三十分开出总站后,蔡司机下车去买米,直等到九点钟,我原来坐的那辆七六三六号车已经修理好了开过去,他还没有来。又等了好半天,他同队的一位贵州人才跳上车来,替他开走。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开到一百五十二公里的地方,离级山坡下坎还有两公里的光景,突然被昆明总站派出来的一辆稽查车给拦住。几个广东口音的稽查气势汹汹的先向我盘问,幸而我有薛总管填发的乘车证,算是没被他们捉作“黄鱼”。后来好像预先知道这辆车上有私货似的,就七手八脚的仔细检查。结果在车底下前后轮子中间的铁梁里搜出六十四罐味王,两匹法兰绒,又在车箱下层搜出肥皂三箱。检查过后,因为司机的是替工,没法被带走,可是他沮丧极了,似乎这一批货里他也有相当的股份。我因为车上的罩棚没扣好,恐怕行李遗失,站在车旁边帮助司机扣罩棚,那辆稽查车竟自没看见车旁边站着人,猛然间从对面开过来,一下子就把我撞倒了!当时,我右额上皮破血流,右肩头和右膝都很疼痛,衣服也撕烂了。幸而是竖着躺下的,假如横着倒下,那便会受了腰斩的惨刑!在刚一撞倒的那一刹那,我心里很清明,我惦记我那十八个单位的语言纪录,我可惜我两个月来昼夜不息的辛勤,尤其怕二十年来的学养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断送在卤莽的司机的手里!况且四月一日是万愚节,即便昆明或大理的朋友接到我的凶信,还许当作闹着玩儿呢!及至同车的一个广东小孩把我扶到车上去,扎住伤口,宁神休息了好久,我知道不会死了,可是又耽心有血毒或破伤风的危险。下午三点到了禄丰,赶紧到卫生站去检查。站上的一位周大夫,是上海医学院出身,曾经在呈贡见过。据他说伤势不大严重,他替我仔细的消过毒,让我安心了好多。过禄丰后,车开的很快,六点十分就赶到昆明西郊的黑林铺。因为汽车不进城,我便换了一辆马车,拉着行李慢慢的走,回到青园还不到七点钟。

将养了两个多礼拜,伤势渐渐平复了。到现在,只是右肩胛骨有一小部分稍微突出,右额上也残余着一个小疤。没想到在四十岁以后竟自留下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创痕!恐怕遇到阴天下雨,它还会不时的犯疼呢!

三十一年五月四日补记于昆明青园



☝☝☝以上内容均转自“东洱河蛮的苍洱语思”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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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 古明霄&时亘

审读 | 宋依琳

责编 | 老  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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