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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田野杂记特稿 | 张振兴:往事情怀:李荣先生带我做第一次田野调查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1-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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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輶轩使者:语言学家的田野故事》




1963年8月,我从厦门大学毕业直接分配到当时的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并且非常幸运地进入了方言研究组。但是研究组的椅子还没有坐热,就按照规定于同年10月到山东黄县(今龙口市)参加了一年的劳动实习锻炼。

1964年9月初,我们返回研究所。过了没几天我就接到通知,方言组的组长李荣先生将亲自带我到浙江温岭学习方言田野调查,同行的还有方言组另外一位年轻老师邱大任先生。这将是我第一次学习方言的实地调查,带着调查的还是著名语言学家李荣先生,我高兴极了!但是一到夜里细想,就感到十分惶恐不安,甚至有些惧怕。温岭在浙江省南部温州地区,是李荣先生的家乡,温岭话深浅不知几何,可是温州话之复杂艰难,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是多少知道一些的,第一次的实地调查学习就碰上这么难懂的方言,怎么能够应付?关于李荣先生,我也只是在学校的时候读过他的几篇文章,知道有一部很有名的《切韵音系》而已,其实绝大部分是看不懂的;到了研究组以后也只是见过几次面,好像挺严肃冷峻的……

过了几天我们一行三人到了温岭,住在县城的一个很简陋的招待所里。李先生住一间,邱大任先生和我就住在斜对面的房间。第二天早饭过后,一个40多岁的男人进到我们的房间,说他是李荣先生的发音人,现在来当我们的发音人。就这样我随着邱大任先生开始记录温岭话的《方言调查字表》。邱大任先生已经有一些实地调查的经验了,只见他听记都从容自若,而我却是紧张得手心出汗,经常需要反复听问之后才敢把一个字的音记下来。实在记错的时候,邱大任先生会轻轻地提醒我,这个元音的开口度是否应该大一点?这个声调是否是平的?中间李先生不时会过来看看我们,尤其是看看我的记音,但一般不发表意见,更不说记得对错。就这样过了两天,声韵调的例字算是都记完了,李先生才叫我们先把大概的音系整理出来给他看看。记得是交了作业的第二天下午,李先生把我单独叫到他的房间,第一句话就问:“怎么样?感觉如何?”我差点没哭出来:“不好,都不会啊!”李先生没有怪我,而是难得露出笑容:“咦!感到不会就对了,都会了还跟我出来做什么?”我逐渐放松了,告诉李先生,温岭话那一套浊音,听辨都很困难,单独的[b][d]还好,要是碰到[dz]与[z],[dʑ]与[ʑ]就更分不清了。于是李先生就把批改后的音系作业给我看,并且耐心地一一讲解。他说古浊音声母温岭话现在还是读浊音,“箱橱”的“橱”,“衣裳”的“裳”现在都读浊音,《字表》的一个好处是可以反映方言的古今对比,提醒你注意哪些字现在可能读浊音。最后又反复地让我跟着他练习那几个浊音:b—d—dz—dʑ—z—ʑ—。这样大概辅导了我整整一个下午。接着我又用一个多礼拜的时间记了全本的《方言调查字表》。李先生又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一边看着《字表》,一边教我记音时要特别注意什么,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是李先生说,记录《字表》不是记“字”的读音,要想办法让发音人尽量用跟这个“字”有关的事物和话语来说话,所以记音人和发音人都要做足记音前的准备工作。以上这些话当时我似懂非懂,真正理解那是等到我有了比较多的实地田野调查经历的时候,差不多是过了二三十年以后的事情。

这样就过去了十来天,邱大任先生先回了北京。李先生对我说,你自己去青田县(也在浙南地区,离温岭大概三个多小时的车程),郑张尚芳现在那里调查方言,你再记一个青田的《方言调查字表》回来。都得是你独立记录,实在有困难的时候才可以找郑张帮忙。这也是我第一次认识郑张尚芳先生,年纪比我大好几岁,一身粗布的中山装。当时给我的印象是他视力不好,非常勤奋、刻苦、俭省,偶尔我们一起在住处的食堂吃饭,他总是吃最便宜的饭菜。他帮我找了住处,还帮我找了发音人,就让我自己安排工作了。有时候我会用晚上的时间请教郑张先生一些记音上的难题,他总是很详细地给我讲解。一天晚饭以后,他还带我到街上走了走。那时的青田还没有柏油马路,一条沙土路的街道上,灯光错落,摆满了各式各样出售青田玉石的小摊,记得我用了不到两元钱,就买了两方个人图章石料。

我从青田再返回温岭的时候,李先生也结束了他在温岭的田野调查工作。他仔细看了我记录的青田《方言调查字表》,说了几个字音的错误,然后简单说了一句“有进步,慢慢来”,就没再说什么。记得当时我很忐忑,之后还老猜测这个话是什么意思。第二天上午李先生就带着我先到了县城北部的泽国镇走了走,第三天又带我回到他的老家新河镇。新河镇在县城的东部,李先生的老家就在市镇旁边,是一所好几家同住的旧时大宅,门前有一条小河,一座石桥正对着宅院。吃饭的时候,李先生跟他亲人说话,是另外一种非常放松的表情,有时还会开怀地大笑起来,跟平时严谨的大学者风度完全不一样。在回县城的路上,他问我能听懂多少他们说的话,我照实说大部分听不懂。他也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这就对了!”

记得从新河回县城的第三天,我们就起程回北京了,中间在杭州、南京做了停留,我也有机会第一次见到了久闻的杭州大学的傅国通先生,南京大学的施文涛、李景欣先生。这时候,我对李先生只是心存敬畏,但并不“害怕”了,所以回京路上经常会跑到他的软座车厢或软卧车厢去跟他说说话。有一次看到他正在看《广韵》,他问我的漳平永福话“海堤”的“堤”怎么读?我说[tʻei],阳平调。他点了点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就对了,北京是端母字,漳平是定母字。”然后他又问我漳平用篾片做成的篾圈,声母是不是读[kʻ]?我说是[kʻau],阴平调,他就先拿着《广韵》告诉我北京说“箍”,是见母模韵古胡切:“以篾束物”,又拿出《集韵》告诉我漳平说“䉐”,是溪母模韵空胡切:“篾也”。还有一次他见我去了,就拿出一张白纸来,记得上面写好了“寒、汗、猴、厚、后”,以及“狗、悬、咬、骹”共9字,让我说说漳平永福话的读音,他一一记录了下来。后来读到李先生《从现代方言论古群母有一、二、四等》一文(《中国语文》1965年第5期),其中8个字的读音都用上了。再过十多年以后,我又有机会陪同李先生出差,总是见他《广韵》或《集韵》不离手边,经常拿一些方言条目来询问印证,才知道这是他一生的习惯。做学问如此专注,他成为方言音韵大家是终身勤奋铸造出来的!

回北京以后原来以为可以顺势读点书,做点调查研究工作了,但没过几天,又通知让我参加工作团,到山东海阳进行“社教”工作。再次回到李荣先生身边,有机会随时听从他的教诲,已经是20世纪70年代后期全面恢复学术研究工作之后,此时我已开始步入中年,李先生已是老年了。但李先生带我第一次做田野调查的往事,虽已过去50多年了,我至今历历在目。有时想念李先生的时候,就似乎又听到空中荡漾着他那尖嗓清脆的声音:b—d—dz—dʑ—z—ʑ—,于是我便不能自禁,眼眶又潮湿了!

(张振兴先生2019年12月在第七届海外汉语方言研讨会上发言)

(张振兴,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

【原载《輶轩使者:语言学家的田野故事》

李宇明、王莉宁主编,商务印书馆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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