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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汉语方言 | 陈嘉乐:马来西亚庇客家华人语言生活调查报告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1-12-03


0.引言

亚庇市(又称哥打京那巴鲁,Kota Kinabalu)是马来西亚沙巴州(Negeri Sabah)首府,位于沙巴州西海岸省,是东马的工业及商业重镇,旅游资源丰富。历史上亚庇曾多次遭遇火灾,被称为“火之都市”,“火”在马来语中为“api”,当地华人根据客家话的谐音将其写作“亚庇”,这一名称便广为传播并沿用至今。根据马来西亚统计局2017年的官方统计,亚庇全市约有55.39万人,主要由马来人(Bumiputera)、华人(Chinese)、印度人(Indian)和当地土族卡达山人(Kadazan)、杜顺人(Dusun)、毛律人(Muruts)组成。华人中客家人占绝大多数,此外还有广府人、福建人、海南人、潮州人以及少部分天津人、河北人和湖北人。客籍华人多来自广东宝安(新安)、龙川、五华、惠阳、紫金和东莞等地,其中以宝安为最多,龙川次之,其他祖籍地的客家人数量远不及前二者。得益于巴色会的传教和人口优势,宝安话是亚庇客家华人普遍通用的“标准客家话”。


1.调查说明与样本基本情况

本次调查主要采取街头随机发放问卷的形式,同时辅以访谈法验证统计结果,挖掘背后原因。调查时间为2019年7月。调查地点在亚庇市区。调查对象是居住在亚庇的14周岁及以上的客家华人。问卷共设计个人基本情况、语言能力、语言使用、语言态度四大模块进行考察。问卷计划的样本容量需超过100份,实际发放问卷110份,收回有效问卷104份,有效率达94.5%[1],符合预期要求。问卷样本的个人基本情况统计结果如下:

表1:调查问卷样本个人基本情况

[1] 后三个模块基本完成即定义为有效问卷。

[2] 部分受访者表示自己兼有多职,此题按照多选题的计算方法进行统计:各选项的百分比=该选项被选择次数÷有效答卷份数。意即选择该选项的人次在所有填写人数中所占的比例,因此总百分比可能会超过100%。多选题的计算方法全文统一,后文不再赘述。


2.语言能力

2.1小时候最先学会的语言或方言

在104份样卷中,有73人最先学会客家话,30人最先学会华语,5人最先学会英语,7人最先学会马来语。[3]不同年龄段和不同世代的客家华人最先学会的语言或方言有所不同。

[3] 一些受访者表示自己小时候最先学会不止一种语言或方言,故此题依多选题的计算方法进行统计。

图1:各年龄段客家华人最先学会的语言或方言

图2:不同世代客家华人最先学会的语言或方言

就年龄来看,中、老年华人几乎都最先学会客家话,青年华人多数最先学会华语。就世代来看,第四代是分水岭,绝大多数第四代之前的华人最先学会的语言是客家话,从第四代开始,最先学会客家话的大幅减少,最先学会华语的则明显增多。由此可见,客家话在亚庇客家华人中的母语地位逐渐被华语取代。此外,马来语和英语也越来越成为新一代亚庇客家华人最先学会的语言。


2.2多语言听说能力统计

沙巴是多民族、多文化融汇的乐土,多元的文化背景和和谐的种族关系滋养了该地区的多语环境,除了国语马来语外,英语、华语、客家话、广府话、潮州话、福建话、海南话、杜顺语和卡达山语都是沙巴地区的常用语言,如此背景下成长的华人往往具备多语能力。问卷从听、说两方面来考察亚庇客家华人的语言能力,由强到弱,分“说得很流利”、“说得不流利”、“只会说一点”、“会听不会说”、“只会听一点”和“不会听也不会说”六个等级,前两个等级代表语言能力较好,中间两个等级代表语言能力一般,后两个等级代表语言能力较差。统计结果如下:

图3:问卷样本多语言听说能力统计

我们按听说能力由强到弱将样本主要掌握的十种语言分四个档级。第一档:华语和客家话。几乎所有受访的客家华人都能较流利地使用华语进行交流,客家话也有超过八成华人能够流利地使用,但有部分青年人只会听不会说。第二档:英语、马来语、广府话。这一档的语言多数受访者掌握得较好,尤其是英语和马来语。广府话则稍弱,近10%受访者听说能力较差。第三档:福建话、海南话、潮州话。逾六成样本至少能听懂一些福建话,相对应地,海南话和潮州话则只有三成左右,而且绝大部分是老年人。第四档:杜顺语、卡达山语。只有少数和土族通婚或与土族来往密切的华人能听或会说。进一步分析我们发现,客家华人的多语言听说能力存在一定的代际差异,这其中差异最大的就是客家话。

表2:各年龄段样本客家话听说能力

由上表所示,中、老年华人的客家话普遍说得很流利,青年华人的客家话听说能力却只能算是一般,受访者中有22.86%只会说一点,还有近两成仅限于能听而不会说。因此,尽管客家话曾是亚庇华人圈的共同语,但随着方言的失传,多数年轻一代客家华人掌握较好的语言只有华语、英语和马来语三种。


3.语言使用

为了解亚庇客家华人日常使用的语言,我们设置了家庭生活、邻里交流、工作场合、学校生活和市集购物五种交际场合进行考察。下文重点介绍不同年龄段华人的语言使用情况。


3.1家庭生活

图4:各年龄段样本家庭生活语言使用情况

由图4所示,受访的客家华人主要家庭用语是客家话和华语:老年华人与同龄人交流时都说客家话,跟儿女或孙辈交流则多用华语;青年华人在家里以说华语为主,客家话只偶尔会和祖辈说两句。英语、马来语虽不是主要的家庭用语,但各年龄段均有一定的使用频率,越是低龄段,使用频率越高。其他华社方言主要是中、老年华人会使用。


3.2邻里交流

图5:各年龄段样本邻里交流语言使用情况

观察上图可知,在与邻里交流时,客家话依然是老年华人最常用的语言,华语居其次。一些老年受访者掌握多种语言,他们表示自己“见到福建人会讲福建话,见到广府人会说广府话,见到土族也会跟他们讲两句土族的话”。中年受访者与邻里交流最常用的则是华语,客家话的使用频率相较老年有所降低,马来语和英语的使用频率则有一定程度的提高。到了青年受访者,邻里交流时最常用的已经是华语了,马来语也超过客家话,成为使用频率第二高的语言,而客家话只有少部分年轻人与祖辈邻居交流时会使用。


3.3工作场合

图6:各年龄段样本工作场合语言使用情况

工作场合的语言使用与受访者的职业有很大关系。除开学生不计,华语、马来语、英语和客家话是受访者工作场合最常使用的几种语言。各年龄段华人工作场合语言使用的主要差异就在于,从老年到青年,客家话的使用频率逐渐降低,英语、马来语的使用频率逐渐升高。此外,三个年龄段的受访者均有一定比例会在工作场合说广府话,除了因为当地有不少广府籍华人外,沙巴与广东观光、商贸来往密切也是重要的原因。


3.4学校生活

图7:各年龄段样本学校生活语言使用情况[4]

由于受访者多数上的是华校,因而华语、英语和马来语是学校生活主要用语,其中华语使用频率最高,马来语作为当地国语仅排第三。根据洪丽芬(2008)的研究,尽管马来西亚推行马来文至上的教育,但华人普遍担心伊斯兰宗教文化和马来文化的灌输会使其抛却华人根基,因而华语也并未在马来教育政策的施压下失去语言群。[5]此外,各年龄段都有一定比例的华人会在学校说客家话、广府话,但这实际上违反了华校“不许在学校说方言”的规定,受访者也表示自己“只是偷偷在课间休息时和同学小声说,被校领导发现会被记过”。

[4] 青年样本中有20位是学生,他们均未参加工作,因此该交际场合中的青年样本按15个有效样本计算。老年样本中的退休人员按其退休前工作场合使用的语言来统计。

[5] 洪丽芬.马来西亚语言教育政策的变化及对华人的影响[J].八桂侨刊,2008(3):46-47.


3.5市集购物

图8:各年龄段样本市集购物语言使用情况

根据图8数据显示,客家话、马来语、华语和英语是各年龄段华人在市集购物时常用的语言。老年华人最常使用客家话,他们表示自己“喜欢找会说客家话的老板买东西,比较好沟通”。据不少受访者透露,为了和客家人做生意,其他方言社群的人甚至土族也会学说客家话,这也是客家话在市集购物场合使用频率较高的重要原因。马来语是多数青年华人市集购物时的首选。华语一般只在华人进行买卖交易时使用,因此使用频率没有其他交际场合高。英语作为马来西亚的第二语言,各年龄段均有五成左右会在购物时使用。

综合受访者在以上五种交际场合的语言使用情况,我们至少得出以下结论:

(1)华语是亚庇客家华人日常生活使用频率最高的语言。

(2)青年华人的日常使用语言与中、老年华人有较大差异,主要表现为:客家话的使用频率大幅减少,英语和马来语的使用频率有不小的提升。

(3)客家话的使用范围逐渐缩小到家庭生活,使用群体趋于老龄化。

(4)随着老年华人掌握的方言和土族语言在青年华人中的“失传”,华语、英语和马来语将成为未来亚庇客家华人各交际场合最常用的几种语言。


4.语言态度

语言态度是考察语言使用者语言生活状况的重要指标,它对了解使用该语言社群的心理状态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冯广艺(2013)认为,语言态度是指人们在语言生活中对待某种语言的基本意见、主张以及由此带来的语言倾向和言语行为。[6]下面我们由浅及深,从认知、感情与价值评判、行为倾向三个层面综合考察亚庇客家华人的语言态度。

[6] 冯广艺.论语言态度的三种表现[J].语言研究,2013(2):112.


4.1认知层面

4.1.1龙川话、宝安话是否为客家话

前文已经提到,亚庇的客家华人以宝安籍和龙川籍为最多。尽管如此,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的祖籍地是哪里,因而没有“宝安人”、“龙川人”等以地域区分的认同感。甚至有的华人即便知道自己的祖籍地所在,也没有“宝安话”、“龙川话”等方言点的概念,只知自己说的是“客家话”。调查结果显示,对于龙川话和宝安话是否为客家话,61.54%的受访者认为二者都是,有30.77%表示并不清楚。此外,各有2.88%认为龙川话和宝安话二者只有一个是客家话,还有1.92%认为二者都不是客家话。

图9:各年龄段样本对龙川话和宝安话是否为客家话的看法

通过对不同年龄段样本的观察,我们发现,认为龙川话和宝安话都是客家话的绝大部分是中老年华人,他们往往知道自己的祖籍地,对祖辈迁居沙巴的历史也有一定的了解。表示不清楚龙川话和宝安话是否是客家话的主要是青年华人,调查过程中常听他们说“我只知道我说的是客家话,不知道什么是龙川话什么是宝安话”。事实上他们所认知的“客家话”只是沙巴地区通用的“标准客家话”,而非我们惯常认为的作为汉语七大方言之一的“客家方言”。这说明老一辈沙巴客家华人“宝安、龙川”等不同祖籍地的认识在青年客家华人中逐渐泛化为“沙巴客家同为一家”的认同感。


4.1.2本地哪种客家话最具代表性

表3:问卷样本对本地哪种客家话最具代表性的看法

调查结果显示,有35.58%的受访者认为亚庇本地最具代表性的客家话是宝安话,这其中超过九成是中、老年华人;3.85%认为本地最具代表性的客家话是龙川话;60.57%认为“都是客家话,无所谓哪种最具代表性”,这其中青年华人的比重超过八成。这个结果进一步说明了亚庇的客家华人逐渐淡化祖辈不同来源的认识,这将进一步推动并促成亚庇乃至沙巴不同祖籍地客家华人的大融合。


4.1.3与祖辈讲的客家话是否有区别

图10:各年龄段华人对自己讲的客家话与父辈或祖辈讲的是否有区别的看法

根据上图数据所示,针对自己讲的客家话与父辈或祖辈讲的是否有区别,老年华人绝大多数认为“没区别”,中年华人以认为“有区别,但是不大”和“没区别”的居多,青年华人则有超过七成认为“有一定区别”或“区别比较大”。这表明根据客家华人自身的感知,亚庇客家话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代际差异,根据我们后续的语言本体调查,这种差异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多语码混用导致的语音和词汇变异。


4.2感情与价值评判层面

4.2.1对主要掌握语言的看法

为了考察亚庇客家华人对主要掌握的几种语言的感情和价值评判,我们设置了“最好听”、“最亲切”、“最有用”和“最有地位”四个问题供受访者回答。调查时要求受访者尽量单选,但仍有不少问卷存在一题多选的情况,我们根据其实际填写结果进行统计。

图11:问卷样本对主要掌握语言的看法

前两个问题调查的是受访者对语言的主观感情。针对“哪种话最好听”,多数受访者选择华语和客家话,他们普遍认为华语和客家话说起来都是轻声细语,听感柔缓悦耳。针对“哪种话最亲切”,接近八成选择了客家话,76.92%的比例甚至高于受访者母语为客家话的比例,这说明绝大多数客家华人对客家话怀有真挚的情感,并将其视作客家身份认同的象征。另外还有28.85%选择华语,其中有较多是青年华人,他们最先学会的一般是华语,客家话听说能力较弱,因此对客家话并没有如母语般的亲切感。

后两个问题调查受访者对语言功利性和地位高低的价值判断。在“哪种话最有用”调查中,选择华语的最多,这大概是因为沙巴地区华人占比较高,华语交际范围广,实用性强。英语、客家话、马来语分列其次。在“哪种话最有地位”调查中,英语占比最高,这主要是由于英语不仅是马来西亚的第二语言,更是世界范围的通用语言;华语排第二,占48.08%;客家话、马来语各自只占约10%。

由此可见,尽管客家华人对作为社群象征的客家话倾注了浓厚的情感,但他们对其功利性和社会地位的价值评价远不及此,这反映了多语环境下亚庇客家华人语言态度上的矛盾和挣扎,这种复杂的心理在青年一代中尤为显著。


4.2.2对身边客家人刻意不用客家话的态度

图12:受访者对身边人刻意不用客家话的态度

这个问题考察的是受访者对客家话的语言忠诚度。如图所示,对于身边会说客家话的客家人不用客家话交流,24.04%的受访者觉得这样不好,明明会说客家话却故意不说,数典忘祖,令人生厌;61.54%觉得无所谓,只要双方能顺畅地沟通,使用什么语言都行;还有17.31%觉得相比说客家话,说华语更好,客家话只有老一辈人常说,使用范围和交际功能都不及华语。这一方面反映了亚庇客家华人对多种语言共存共用的认同和包容;另一方面,尽管他们情感上仍保持着对祖辈代代相传的客家话的热爱,但对客家话的语言忠诚度已经趋近微弱,因而面对身边客语使用者互相交流不说客家话的行为显得格外淡然,甚至还有不少人的价值判断超越主观情感,认为说华语才是客语使用者之间交际更好的选择。


4.3行为倾向层面

语言态度中的行为倾向层面是指语言使用者在语言交际时偏向于使用或不使用某种语言,当该语言是使用者祖辈传继的民族语言或社群共通语时,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语言使用者对该语言的语言忠诚度和语言忧患意识。我们的调查重点在于受访者使用客家话的行为倾向,判断依据为是否会要求后辈说客家话,其中包括“父辈对我”和“我对后辈”的要求。

表4:各年龄段样本使用客家话的行为倾向统计

通过分析上表数据,我们发现在被问及是否会要求后辈说客家话时,不论是长辈对自己还是自己对后辈,老年和中年受访者都是选择“不刻意要求,但也会说客家话”的最多,而青年受访者则是选择“不会”的最多。其次,“会要求说客家话”的比例由老年至青年逐渐递减,“不会要求说客家话”的比例则是逐渐增高,这表明亚庇客家华人对待后辈语言使用的行为倾向存在一定的代际差异,在多语言共存的大环境下,客家话的使用逐渐边缘化。


5.结语

通过对问卷结果的统计和分析,综合得出以下结论:

从语言能力来看,老年华人的母语基本上是客家话,青年华人多数是华语。华语和客家话是亚庇客家华人听说能力最强的两种语言,但客家话的传承出现断层,后继使用者匮乏,其作为当地华人社群共同语的地位逐渐被华语取代。此外,老一辈的亚庇客家华人掌握得较好的语言至少超过三种,年轻一代掌握得较好的则只有华语、英语和马来语。

从语言使用来看,华语是亚庇客家华人日常使用频率最高的语言。客家话的使用范围逐渐缩小到家庭生活,并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仅在中老年华人间使用的社群用语。除华语外,英语、马来语是青年华人各交际场合较常用的语言,这三种语言是未来亚庇客家华人语言使用的“主流”。

从语言态度来看,亚庇客家华人从老年到青年对于客家话的态度在认知、感情和价值评判再到行为倾向三个层面上均呈现递减的趋势。不仅如此,多数受访者已经察觉到本地客家话存在一定程度的代际差异。目前,亚庇客家话的使用群体趋于老龄化,若不加以传承和保护,其濒危程度将进一步加剧。


—THE END—

文字来源:陈嘉乐,就读于暨南大学

原载《南方语言学》第16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20


本期编辑 | 东方滢

本期审读 | 崔宗旺

责任编辑 | 甘于恩

投稿邮箱 | jnufyzx@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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