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语言学 | 甘于恩:《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的理论价值及相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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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的理论价值及相关问题
甘于恩
一 粤语地图绘制的简要回顾
较之汉语语言学的其他分支学科,汉语方言地理学还是一门相当年轻的正在成长中的学科。尽管粤语研究在汉语方言中相对属于热点,但方言地理学的发展并不理想,《广东粤方言地图集》便力图在这方面取得一些拓展。
广东语言地图的绘制,最早可上溯至1987年出版的《中国语言地图集》(中国社科院和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合编,朗文出版公司),该地图集的B13图为“广东省的汉语方言”,但严格地说,此图只是广东汉语方言分布示意图,而非方言特征示意图。而且可能由于素材的缺乏,《地图集》并无单独的“粤方言分布图”,这也是该地图集的缺憾之一。
最早以地图形式揭示广东方言特征的,为《珠江三角洲方言综述》一书(广东人民出版社,1990)。该书共有42幅地图,据《珠江三角洲方言字音对照》(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和《珠江三角洲方言词汇对照》(广东人民出版社,1988)二书的材料,选取珠三角地区粤(25点)、客家(5点)、闽(1点)三大方言较有典型性的语言特征予以绘制(其中语音图20幅,2-21图;词汇及语法图21幅,22-42图)。《综述》的方言特征图具有填补空白的性质,尽管条目的设置还不尽合理、充分,绘制的水平也较差,但毕竟为以后的同类工作提供了经验,开先之功不可否认。张振兴认为《综述》的地图“把珠江三角洲地区的方言所特有的语音、词汇、语法三方面的特点,都概括地反映了出来”①,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1992年起,省港两地的语言学学者再次合作,开展“广东省北江流域、西江流域粤方言调查研究”。1994年,《粤北十县市粤方言调查报告》出版,该书第五章为“粤北地区十县市粤方言特征分布地图”,专就10个粤语点绘制了45幅特征图,其中语音图21幅(1-21)、词汇及语法图24幅(22-45)。由于地域面较狭小,方言种类单纯,所以反映的语言特征相对更集中、更有代表性,绘制水平也有所提高。但和《珠江三角洲方言综述》一样,条目的设置仍不尽人意,尤其是一些重要的语法特征没有反映出来(如完成体、进行体等),使得该书地图的整体质量受到局限。
1998年,《粤北十县市粤方言调查报告》的姐妹篇《粤西十县市粤方言调查报告》出版。该书的第五章为“粤西地区十县市粤方言特征分布地图”,收录68幅方言特征图(语音特征图22幅,词汇及语法图46幅),从数量来说,是有史以来最多的。这部分地图在条目设置上作了些改进,质量有了很大的提升。最明显的是增加了反映语法特征的条目,如36及37图显示动物的性别,56图反映持续体,57图反映完成体,58图则体现动作的结果;图例比较清晰,特征的表述也简明扼要。
2002年7月詹伯慧主编的《广东粤方言概要》出版,该书附有66幅方言地图(其中语音图24幅、词汇和语法图41幅),反映广东粤语47个点在语音、词汇、语法方面的特征,简明扼要,对于从宏观上审视、了解粤方言的特点,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由于前期成果的局限,地图的先天不足仍存在,主要是语法条目不够系统、体例不够一致、绘图不够精细,另外地图的版面印得太小,不能很好地展示方言的特点。
作者在地理语言学战略合作高端论坛上发言
二 开展本地图集研究的主要思路
“广东粤方言地图集”是目前粤语研究的第一部地图集。本课题对广东境内所有的县级单位进行选点调查,每县2点(县城1点、非县城1点),共约116个点,然后选取有代表性的方言特征以彩图形式绘制成册。这项工作对于汉语方言地理学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因为方言地图的绘制,是从宏观上审视、了解方言特点的重要手段,对于深入了解粤语的本质特点,对于粤方言的深入研究,以及比较方言学的建设,皆具重要的理论意义。我们开展研究时遵循以下思路:
2.1 基本思路
以方言地图的绘制,带动粤语调查研究的深入进行,这是我们申请这一课题的基本思路。目前各地粤语在强势方言广州话的影响下,语言特点已逐渐向广州话靠拢,这是非常可惜的。据我们了解,许多粤语次方言保留了近代粤语甚至是早期粤语的珍贵面貌,这对于研究粤语的产生和发展,是极其可贵的语料,但在现代传媒的强力作用下,这些面貌已开始消磨、剥落了,年轻一代已出现了双方言并行甚而放弃家乡方言的趋势,如果不再及时抢救,再过若干年,许多方言的原貌将逐渐消退。这对整个粤语的历史研究将是巨大的损失。鉴于此,我们在方言地图的选点上,选择县城方言以体现代表性,选择非县城方言以体现较古老的特点;在调查对象的选择上,一般以60岁以上的老年人为第一发音人,也就是以老派特点作为地图绘制的依据。
2.2 条目准备及统筹工作
方言调查材料的完备准确是保证方言地图具备高质量的基本前提。在正式开展调查前,细致的条目准备、统筹工作是确保项目成功的一大关键。这方面我们在以前绘制《珠江三角洲方言综述》方言图时深有教训,由于一些重要的反映方言特色的条目失收,如“人家”、“办法”、“难道”以及动词、形容词重叠等,使得方言地图出现先天不足、畸重畸轻的情形,突出表现为语音图较多,而语法图太少,原因就是以前在开展调查时没有系统地拟定语法条目,调查者自然调查不到相应的内容,到了绘图时发现已经太晚。因此,在拟定调查条目时有意识地增加语法条目的数目,注意语法条目能够反映粤语的特点,同时注意有些粤语次方言有特色的语法特点,如四邑片的形容词ABAB重叠式、广府片某些粤语形容词有“好AA”的表达、粤西信宜话名词的小称屈折形式以及各地粤语体标记的不同形式等。
任何一个方言调查表的设计或多或少都会以强势方言作为一个参照,《地图集》同样参照了广州话的语音词汇语法特征。但无须讳言,以强势方言作为参照坐标的调查表并不能演绎出每一个新方言的特点,而这些特点中可能蕴含了古粤语或近代粤语的特点。因此,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地图集》设计的条目如何在顾及粤语共性的同时尽量挖掘各地方言的个性。
2.3 体例的拟订
在绘制地图之前,必须拟订一套切实可行的体例,从理论上来指导工作方向、调控细节,确保方言地图的高质量。“凡事预则立”,事先预定细则,将保证条目设置的合理性、采用符号的前后一致、绘制技术的圆满实现。广东粤方言下分广府、莞宝、四邑、香山等片,如何使图例的设置更合理、更有逻辑性,体例的拟订就显得很关键。例如,古日母的读法在广府为j-,在四邑为ng-,在莞宝为z-,到了中山则为j-或零声母,是用符号还是用颜色把它们区分开来,符号之间是否要体现出相互的关联性,有些方言处于临界状态,不同的特征兼而有之,如何体现这种混杂性,这些问题我们以前在绘制方言地图时都遇见过。但是,现在的技术条件更加完善,我们可以绘制更有层次感的彩色地图了,不过同样面临着制订完备的体例问题,比方如何利用色彩来表现不同的方言特征,如何把色彩和图例的表达更好地结合起来,这些都是我们要认真考虑的。
三 前期调查遇及的理论难题
3.1 调查对象与预期结果的矛盾
理想的调查对象往往是难以遇到的。一方面我们希望调查对象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能够理解我们的提问;另一方面,由于调查条目的存在,这些发音人难免受书面条目的影响,或者根据自己所了解的强势方言(如县城话或广州话)的模式进行回答,比如他会回答道:“讲法同广州话差不多”,而将方言的表述省略。诸如此类,对调查的准确性都会有所影响。但如果发音人文化程度偏低,无法领悟我们的提问,往往会误解条目的用意,例如在调查疑问句的句式时,发音人竟根据我们的提问内容作答。把握好调查对象的条件,这对调查的顺利与否,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3.2 调查条目提问与回答的谋合
方言与方言之间的语法差异有时不能直接转换,成功的转换需要对参照的方言点和调查点的语言情况都十分了解。但我们基本是在不了解当地方言特点的情况下做调查,常常无法为发音人提供一个恰当的语言环境,特别是调查一些虚词或语法现象时,我们无法将条目放入自然的语流中让发音人准确无误的理解,调查结果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失真。因而在调查时正确、适当地引导、启发发音人(比如用广州话示范某些说法),对于减少这种失真也是必要的。
3.3 对语言环境复杂点的把握
广东粤语的覆盖面较广,各地方言的差异比我们预想的要大,特别是靠近广西、湖南或者受广东省内闽客两大方言影响比较明显的点。在调查过程中,我们往往碰到双语(甚至多语)的调查对象,而粤语的底层又与壮侗语有所牵连,在这样一个复杂的语言环境中,到底哪些特点属于粤语,而哪些特点则是语言融合所带来的,需要调查者细心鉴别。事实上,调查这些语言环境复杂的方言,对双语区(多语区)的其他方言的研究也具有重大的参考价值,可以为语言接触和语言渗透研究提供宝贵的材料。
四 试验图“人称代词单复数表现形式特征图”的绘制及其原则
方言地图的绘制,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既需要语言学理论的支持,又需要电脑技术及绘图技术的支持,并非只是将语言现象投射到地图上这么简单。为了说明问题,我们利用现有的材料,绘制出一幅试验性的方言特征图,即“广东粤方言人称代词单复数表现形式特征分布图”。在绘图之前,我们确立了四个基本原则,这是为了避免以往的问题重复出现,从而达到最理想的效果。这四个原则是:
4.1 清晰性
我们原来采用的底图是北京灵图软件技术公司开发的中国自然地图(电子版),这一地图的优点是详细精确,可精细至村级单位;但缺点则是县(市)界的区别不明显,线条较粗,用作底图不太容易反映出方言特征的区域分布。后来我们改用《广东省地图册》(2005)作底版,进行精确的扫描,各县份呈现各不相同的淡色(色彩不可太艳,否则会干扰语言符号的表现,使得画面过于杂乱),十分自然地表现出行政区划的差异,配以符号的走向,恰倒好处地反映出粤语人称代词的地理状况。
清晰性的另一个含义是采用的符号要简洁明快,不宜过于复杂。如果从细处着眼,广东粤语人称代词的表现是异常复杂的,一种情况用一个符号表达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这样,地图会显得杂乱无章,阅读起来将非常吃力,减弱地图的方言地理学的意义,削弱其理论的解释力。因此,我们在选择符号时注意采用一些常见的、视觉上比较清楚直观的符号,如○△□◇等,然后再利用色彩变化等手段,增加符号的表现力。
4.2 逻辑性
符号表达一定的含义,但含义的表示要有逻辑性,不可任意为之。我们将符号分为以下几大类:基本符号、延伸符号和套叠符号,基本符号是大类,表达的是互为关联的一类语言现象,比方在人称代词图中,圆形○表示人称代词的复数采用附加词尾“哋”及其变形形式,△表示人称代词的单复数采用的是内部屈折的形式,□表示复数形式用的是其他词尾(如“类”),◇的含义是人称代词数量的表达用的是一种短语表达的方式(如“你批人”);延伸符号则是小类,表达的是大类内部的差异,如圆形○可以加上不同的颜色,颜色不同,含义就不同,红色是最常见的“哋”,蓝色是“嗲”,绿色则是“啲”,这些符号都是基符○的延伸;而套叠符号则是跨类,表达的是大类与大类、大类与小类、小类与小类之间的交叉,如方框□套○,表示这种方言既用“代”(其他词尾),也用“哋”。只有在基符不敷使用的情况下,我们才会考虑使用一些不太通用的符号。另外还采用一些辅助性符号(如ABC等)。
以往的方言地图,绝大多数以黑白符号来表现语言特征。但在现代科技日新月异的条件下,方言地图再不利用色彩,就失去了一个有效表达语言现象之间内在逻辑联系的手段。试验图既利用色彩突出了图的层次性,减低繁杂符号带来的视觉纷扰,通过符号的套叠,巧妙地建立和强化了这种逻辑联系,结果是令人鼓舞的。例如,红圆圈表示人称代词词尾为“哋”,绿圆圈表示词尾为“啲”,但有的方言词尾读ti(低调),用上述两种符号皆不妥,我们便采用半红半绿的圆圈表示,蕴含的意味是“声调同于‘哋’,韵母同于‘啲’”。在人称代词基式的表达上,我们采取的办法是,无字母(数字)符号表示“我、你、佢”,符号套辅助性的A表示第一人称(单数)为“𠊎”,套B表示第二人称为“尔”,套C表示一、二人称分别用“𠊎、尔”,套D表示第一人称出现“侬”,套3表示第三人称用了“其”。这样,我们在图上看到的就既有人称代词词尾的分布状况,也看到了人称代词基式的分布差别,如人称代词说“𠊎”的,分布在两个区域,一个是花都三点(包括新华、北兴),另一个是广府片与四邑片的交接地带;人称代词说“其”的,则集中在两阳地区(包括与阳春接壤的船步)。
4.3层次性
利用色彩和套叠手段有个好处,就是我们看到的地图不是一幅平面地图,而是一幅有层次性的立体地图。这点我们在反映四邑两阳人称代词特点时深有体会。我们也可以只用一种符号表达该地区使用屈折手段的情况,但如果这么做,我们只能看到该区与广府片的差别,而无法辨识其内部的类型差异。现在由于有色彩和其他符号的引导,这种类型差异的分布便非常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当然,要表现方言小区的内部差异,还可以考虑大图套小图(如四邑两阳在大图中用一单纯符号表达,在小图中再作细分)的办法,减少大图的复杂性。这种办法在方言点异常密集的情况下是值得推荐的。
4.4 连贯性
逻辑性表达的是符号间的有机联系,而连贯性则指符号一旦确定下来,在图与图之间要形成连贯,不能一个符号在甲图指向某一(些)方言,在另一幅图(乙图)中指向另一些方言。例如广州等处的方言习惯用红色圆圈表达,那么这种表达在多图中要保持相应的一致性,不能一会儿用红圈,一会儿用红三角。这其实也是逻辑性在整个地图集的体现。
通过试验图的绘制,获取了一些具体的体验与认识,为将来下一步的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的调查与绘制是一项充满挑战性的课题。本文报告前期的一些研究心得,希望得到读者的批评,使这项工作进一步完善。
(说明:由于条件的限制,试验图“广东粤方言人称代词单复数表现形式特征分布图”无法随刊刊出,请读者谅解)
附注:
①张振兴:蓬勃发展中的汉语方言学。许嘉璐等主编《中国语言学现状与展望》,178-179页,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年一版。
②甘于恩:四邑话:一种粤化的混合方言。中国社会语言学,2003年1期。
参考文献:
[1] 中国社会科学院、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合编. 中国语言地图集[M]. 香港:朗文出版公司,1987.
[2] 詹伯慧、张日昇(主编). 珠江三角洲方言综述[M]. 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0.
[3] 詹伯慧、张日昇(主编). 粤北十县市粤方言调查报告[M]. 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4.
[4] 詹伯慧、张日昇(主编). 粤西十县市粤方言调查报告[M]. 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8.
[5] 詹伯慧(主编)、甘于恩、方小燕、钟奇等. 广东粤方言概要[M]. 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
[6] 陈章太、詹伯慧、伍巍. 汉语方言地图的绘制 [J]. 方言,2001,(3).
(原载《语文研究》2007年第2期,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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