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探论 | 林连通：福建省永春话的兼语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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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省永春话的兼语句式

林连通

兼语句式是汉语的一种特殊句式。王力先生称这类句式为“递系式”，吕叔湘先生称它为“递谓式”，朱德熙先生把它和“连动式”并为一类，称为“连谓结构”。我们这里采用的是丁声树、吕叔湘、李荣等先生编写的《现代汉语讲话》的说法。兼语句式出现于先秦，南北朝时就普遍运用了。例如：

乙亥卜，永贞：令戊来归，三月。（殷虚文字甲编3542）

无使尨也吠。（诗•召南•野有死麕）

永春话是闽南方言的一种土语。法国语言学大师马伯乐曾说过，闽南话是世界上特别古老的语言。本文拟展示一下这支古老语言兼语句式的概貌，为汉语方言语法的研究提供一些新的事实。永春话的兼语句式，从语义关系分析，大致可以分为五类。为了叙述方便，用“V1”代兼语前动词，“V2”代兼语后动词，“A”代兼语后形容词，“N”代兼语。例如：

老师叫（V1）他（N）来（V2）。

他们分（V1）赃（N）不均（A）。

一  V1表“使令”义

在永春话中，V1表使令义占的比例大。根据V1表示“使令”意义的强弱，大体可分为“催逼”、“派遣”、“请求”、“嘱托”、“培养”、“带领”等几类。
   （一）“催逼”类。常见的动词有：
    催[ʦui44]：图书馆催我还册。（图书馆催我还书。）
    迫[pik32]：警察迫伊讲出真情。（警察逼他说出真话。）
    强迫[kiɔŋ24pik32]：伊强迫妇女卖淫。（他强迫妇女卖淫。）
    督促[tɔk32tsʰiɔk32]：汝督促伊好好读册。（你督促他好好读书。）
    搝[kʰiu53]：伊搝我去看电影。（他拉我去看电影。）
    推[tui44]：众人推伊做村长。（大家推他做村长。）
    赶[kuã53]：赶伊去割麦。（赶他去割麦子。）
    演[ian53]：我演伊出去。（我把他推出去。）
    促[tsʰiɔk32]：即项代志汝着促伊成。（你应该促成这件事。）
   （二）“派遣”类。常见的V1有：

派[pʰai21]：学堂派伊出国留学。（学校派他出国留学。）

发派[haut32pʰai21]：政府发派伊去做大使。（政府派他去做大使。）

发配[haut32pʰue21]：发配伊去新疆充军。（把他发配到新疆去充军。）

使唆[sai53so24]：伊使唆学生骂人。（他指使学生骂人。）

调[tiau21]：村长调伊去顾茶园。（村长调他去看茶园。）

保送[po53saŋ21]：学堂保送伊去念大学。（学校保送他去上大学。）

升[siŋ44]：厂咧升伊做副厂长。（工厂提拔他做副厂长。）

封[hɔŋ44]：封包公做宰相。

介绍[kai21siau21]：我介绍伊去茶厂做工。（我介绍他去茶厂做工。）

差[tsʰe44]：村长差伊去泉州卖香菇。（村长派他去泉州卖香菇。）

令[liŋ21]：团长令伊离开战场。（团长令他离开战场。

命令[biŋ21iŋ21]：民兵命令土匪投降。

放[baŋ21]：学堂讨论后，放陈生去县咧当干部。（学校讨论后，让陈老师去县里当干部。）

叫[kio21]：汝叫伊来找我。（你叫他来找我。）

娶[tsʰua22]：娶伊做某。（娶她做妻子。）

（三）“请求”类。常见的V1有：

求[kiu24]：伊求我共伊参共。（他求我帮助他。）

卜[boʔ32]：伊卜阿萍互伊做某。（他要阿萍给他做妻子。）

请[ʦʰiã53]：请林生来讲课。（请林先生来讲课。）
倩[tsi21]：倩人来播田。（雇人来插秧。）
唤[hua53]/喊[han53]：汝去唤小弟来食冥。（你去喊弟弟回来吃晚饭。）
劝[kʰiŋ21]：劝伊食糜。（劝他吃饭。）
骗[pʰian21]：伊骗我共伊做蜀早起作业。（他哄我给他做了一上午作业。）
乞[kʰit32]：乞伊做新媳。（讨她做儿媳妇。）
（四）“嘱托”类。常见的V1有：
 托[tʰɔk32]：我托伊去做一项代志。（我托他去办一件事。）

吩嘱[hun44hu21]：㐾老爸一直吩嘱我着用心读书。（我爸爸直叮嘱我要用心读书。）

点厾[tiam53tu53]：我点厾伊去檌村长。（我提醒他去找村长。）

通知[tʰɔŋ44ti44]：汝通知伊明日来开会。（你通知他明天来开会。）

（五）“培养”类。常见的V1有：

培养[pue24iɔŋ32]：伊兄培养伊读大学。（他哥哥培养他上大学。）

饲[ʦʰi22]：饲伊遘成人。（养他到成人。）

教[ka21]：我教伊读册。（我教他读书。）

引[in21]：政府引伊行正路。（政府引导他走正路。）

改造[kai53ʦo22]：改造伊成为蜀个勤劳兮人。（把他改造成为一个勤劳的人。）

指挥[ʦi53hui44]：妆指挥民兵冲出山口。（你指挥民兵冲出山口。）
动员[tɔŋ21uan24]：动员逐个献钱。（动员大家捐款。）
发动[hut32tɔŋ21]：发动农民上夜校。
组织[tsɔ53tsik32]：组织学生去参观展览。
吸收[kip32siu44]：吸收伊参加剧团。（吸收他参加剧团。）
（六）“带领”类。常见的V1有：
陪[pue24]：我陪伊去厦门。（我陪他去厦门。）
送[saŋ21]：我一直送伊到北京。（我一直送他到北京。）
扶[fu24]：小明扶阿母去看戏。（小明扶妈妈去看戏。）
带[tua21]：我带伊去上海。（我带他去上海。）
领导[liŋ53tɔ21]：领导全村人创四化。（领导全村人搞四化。）
帮[paŋ44]：我帮伊温习功课。（我帮助他复习功课。）

上述六类兼语句式，虽都表“使令”义，但也有一些不同。“催逼”类和“派遣”类的动词V1所含的“使令”义比较明显、直接，由它们构成的兼语句，都可以变换成“叫”字句，从而使其“使令”义显性化。例如：“图书馆催我还册”可以变换成“图书馆催我，叫我还册”，“学堂派伊出国留学”可以变换成“学堂派他，叫他出国留学”。“请求”类和“嘱托”类都含有间接使令义，但“请求”类含的是客气间接使令。由它们构成的兼语句，也可以变换成“叫”字句。例如“伊求我共伊参共”可以变换成“伊求我，叫我共伊参共”，“我托伊去做一项代志”可以变换成“我托伊，叫伊去做一项代志”。另外，构成这类兼语句的动词V1有些可以构成双宾语句。例如“我托伊去做一项代志”可以变换成“伊托我一项代志（他托我一件事情）”。“培养”类和“带领”类也含有“使令”义，但较“催逼”类和“派遣”类语义为弱。由它们构成的兼语句有些可以变换成“叫”字句。例如“汝指挥民兵冲出山口”可以变换成“汝指挥民兵，叫民兵冲出山口”。另外，由这类动词V1构成的兼语句，还可以变换成“由”字句。如“汝指挥民兵冲出山口”可变换为“由汝带领民兵冲出山口。”

二  V1表“交给”义

这一类常见的V1有：

互[hɔ21]：伊互我一领衫颂。（他给我一件衣服穿。）

交[kau44]：伊交互我一项代志做。（他交给我一件事情做。）

送[saŋ21]：伊送互我一支笔用。（他送给我一支笔用。）

借[tsioʔ32]：伊借互我钱开。（他借给我钱花。）

租[ʦɔ44]：我租互伊一间厝待。（我租给他一间房子住。）

赏[siɔŋ53]：皇帝赏伊一个官当当。（皇帝赏给他一个官当。）

这类兼语句有以下几个特点：

1、V1后一般有两个名词性成分，如“互”字兼语句，V1后有代词“我”和偏正短吾“一领衫”。

2、V2一般是单音节动词，或者是单音节动词的重叠式，例如上举例子的“颂、做、用、开、徛”都可以重叠为“做做、用用、开开、徛徛”。这些动词都置于句末，其后除可带语气词（如“伊借我一领衫颂啊”）外，不能带别的成分。

3、动词V2去掉之后，大都可以变成双宾语句。例如“伊互我一领衫”、“伊交我一项代志”等。

三  V1表示“喜怒褒贬”义

这类常见的V1有：
爱[ai21]：我爱伊聪明会读册。（我爱他聪明会读书。）

歆羡[həm44sian21]：歆羡伊趁大钱。（羡慕他挣了大钱。）
服[hɔk44]：服伊主持正义。（佩服他主持正义。）
嫌[hiam24]：阿叔嫌伊太惮。（爸爸嫌他太懒。）
恶妒[ɔʔ32tɔ21]：伊恶妒人趁钱。（他嫉妒人家挣钱。）

怨[uan21]：伊怨我毛互伊读册。（他恨我没有给他上学。）

怪[kuai21]：怪伊毛准时来开会。（责怪他没有按时来开会。）
气[kʰi21]：气他毛礼貌。（气他没有礼貌。）
恨[hən21]：伊恨我细汉拍伊。（她恨我小时候打过她。）
惊[kiã44]：我惊伊骂人。（我怕他骂人。）
忝[tʰiã21]：阿母忝伊会读册。（妈妈疼他会读书。）
阿老[o441o53]：阿母阿老大兄会读册。（妈妈表扬大哥会读书。）
多谢[tɔ44sia21]：多谢乡亲参共。（感谢乡亲帮忙。）
祝[tsiɔk32]：祝汝平安。（祝你平安。）
笑[tsʰio21]：笑伊无本事。（笑他没有本事。）
可怜[kʰɔ̃53lin24]：大家可怜伊岁指太大略。（大家可怜他岁数太大了。）
欺通[kʰi44bai53]：伊欺跟我年老无力。（他欺负我年老无力。）
做[tsue21]：伊做人忠直。（他为人正直。）

这类兼语句的动词V1表示施事者主观的态度或看法，大都带有“喜怒”义或“褒贬”义。动词V2表示“喜怒”或“褒贬”的理由、原因，或看法的具体内容。因此，这类兼语句都可以变换成因果复句格式。例如“我爱伊聪明会读册”可以变换成“伊聪明会读册，我才爱伊。”此外，V1为“做”的句子大多表示对句中主语所代表的人或物的评论或描述。动词V1在口语中一般用“做”，在书面语中一般用“为”[ui24]。“做……V2”成为一种固定格式，V2多为形容词。

四  V1表“称呼”义

这一类常见的V1有：

叫[kio21]：大家叫伊是痟神头。（大家叫他是跳大神的。）

我叫伊做姑丈。（我叫他姑夫。）

北京大学简名叫它做北大。（北京大学简称为北大。）

花生土名叫它做“土豆”。（花生俗称为“土豆”。）

认[lin21]：阿华认阿根做舅。（阿华承认阿根是舅舅。）

政府认阿丁做烈士。（政府追认阿丁为烈士。）

号[ho21]：大家号阿英做虎母。（大家戏称阿英为母老虎。）

这类兼语句的动词V1表示“称呼”义。动词V2带宾语。这个动宾短语是由“是”、“做”（或“为”）等带表示称谓的名词性词语构成的。如果把“是”、“做”去掉，这类句子就变成了双宾语句。例如，“是痟神头”、“做姑夫”两句中的“是”、“做”去掉，两句就分别变成了双宾语句“大家叫伊痟神头”、“我叫伊姑夫”。

五  V1表“有无”义

有[u22]：我有一个兄待厦门工作。（我有一个哥哥在厦门工作。）
    无[bo24]：即片山无人开，像生草。（这片山没人开垦，都长草了。）
    剩[sin21]：厝咧剩一个老人无人照顾，成㾀。（家里只剩下一个老人没有人照顾，很难办。）

留[lao24]：汝去留伊食早起。（你去留他吃早饭。）

以上是永春话兼语句式的大体情形。从上面的情形可以看到，永春话的兼语句式仍然保留了古汉语兼语句式的基本特征。古汉语中的一些固定兼语格式、特殊兼语和复杂兼语，在永春话的书面语或口语中，或时常使用，或依稀可见。例如，古汉语中的“以……为……”固定格式（如《左传•隐公三年》：“先君以寡人为贤，使主社稷。”）在书面语中有时也可以看到，例如：“伊以我为敌（他以我为敌）。”在口语中，此类句式虽不存在，但可以看到与此相类似的“用……做……”的固定格式，例如：“伊用我做抵押（他用我当人质）。”古汉语中兼语前置的特殊兼语句子（如《孟子•万章下》：“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在永春话中也能见到，例如：“临时工，汝叫伊做啥乜伊就做啥乜（他是临时工，你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古汉语中复杂的兼语句式（如《史记•陈丞相世家》：“使张子房卒立信为齐王。”）在永春话常常可以看到，例如：“叫伊去叫兄倒来（叫他去叫哥哥回来）。”不过，随着社会、人文等各方面的发展变化，永春话兼语句所用的具体动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例如：古汉语表使令的“使、遣、俾、麾、责、呼、诏、诈、目、止、驱、扬、恣”，表封职任免的“封、拜、立、征、徙、署、举”，表劝诫的“诫、惎（jì，“教”意）、言、谓”，表褒贬评论的“贤、誉、视、效、称、谓、相、法、谗、愍（mǐn,同“悯”）、为”，表命令称谓的“谓、名、尊、谥、呼”等，在永春话这支古老方言的口语中多数不见踪影，只有在书面语中才能见到一些。看来语言在发展变化中，句型比较稳定，词汇比较活泼，尤其是动词，由于居于句中的主要位置，其变化速度，往往比一般的词语似乎还会更快一些。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原载《长江学术》第2辑，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一版）

本期编辑 | 甘晓婷

本期审读 | 甘晓婷

责任编辑 | 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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