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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探论 | 邢向东:晋语和西部官话中表短时貌的语法手段(摘要)【转发】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今日语言学 Author 邢向东

汉语语法中的“短时貌、尝试貌”可以合称“短时貌”。本文考察晋语和西部官话中表示“短时貌”的语法手段及其关系、分布和来源。






1.“V(一)下”型





1.1 共时考察


“V(一)下”型包括“V一下”“V下”“V(一)下子”“V(一)下儿”等形式。分布在西南官话、西北官话、晋语。


西南官话只有这一种类型。据张一舟等考察,成都话表示短时貌有以下几类形式:“V一下、V下、V一下子、V下子”,表尝试貌除了“V(一)下(子)”,还有“V看/V看看”或在“下、下子”后再加“看、看看”。再如西充、吉首、合川、贵阳等。


西北方言也可用“V一下”表示短时貌。如兰州、西安、韩城、焉耆等。兰州话如:

(17)你不要急,看一下(/喀)了再说。

(18)借钱的事儿我还要思谋(考虑)一下(/喀)哩。


山西晋语表短时貌既有“VV”式,也有“V一下、V下”,很少单用一种格式。陕北晋语绥德、米脂、横山、延安等“V一下、V下”也很常用。


综上所述,用“V(一)下”表短时貌的方言,涵盖整个西部官话和部分晋语,其中在西南官话中是最重要乃至唯一的表达手段,是北方方言中与“V(一)V”式鼎足而立的短时貌表达手段。



1.2 历时考察


根据刘世儒(1965)考察,“下”充当动量词在南北朝时已经出现。据张美兰、张赪等的研究,现代汉语中“一下”“时距短或口气轻随的意思”,在《朱子语类》才出现。宋元以后,“一下”除了在动词后表动作的次数以外,也产生了表短时貌的用法,跟动词的搭配关系越来越宽泛,不再限于击打类动词。不过,这种用法在白话文献中的记录偏少。尤其是清代的几部小说中,都只有表次数的用法,而没有表短时貌的用法。其原因可能是,在近代汉语中,“V一下”表短时貌只是在部分官话通行,使用频率不高,由于“VV”式的排斥,所以得到的记录很少。






2.“V给下”型




该式有“V圪一下”“V给一下”“V给下”“V给下儿”等形式,通行于晋语和西北官话。



2.1 共时考察


晋语并州片部分方言“V”与“一下”中间的助词是“给”,如平遥话:“你去吼给[tɕy]一下你二大娘,叫兀家过来一下。”榆次话表短时貌时,老派常说“V给下”“V给下下”,也可以说“V剐”。“V给下(儿)”是陕北晋语中表短时貌最普遍的手段。如榆林、神木、府谷、绥德、延安等如绥德话:

(38)你去哩敢说给下。

(39)敢稍微热给一下就好


关中方言也可用“V给(一)下”表短时貌。如西安、岐山、韩城、宜川、黄龙、宜君、蒲城、白水、定边等。


宁夏同心话用“V给些”表短时貌,张安生(2000)认为“些”是“一下”的合音。兰银官话河西片的民乐、甘州上秦镇等,同时用“V一下、V给下”表短时貌。



2.2 历时考察


张安生将宁夏同心方言“V给些”中的“给”同元明白话的“V馈+O1+O2”联系起来。笔者的查询结果是,《朴通事》中共有“馈”41例,其中13例为“V馈+N1N2”的用法,“V+馈”后面都是名词/代词与名量结构充当的双宾语,“馈”表给与义。这正是“V给下”中“给”的源头。张崇(1993)发现,清代白话文献中“给”可以在动词与“一+动量词”之间,表示动作的施加。如《醒世姻缘传》中这种用法共7例。今晋语和西北官话中,“给”都可用于动词和动量、时量宾语之间,充当助词。“V给(一)下”在众多的“V给+动量宾语”中一枝独秀,语法化为表短时貌的特定格式。






3.“V嘎”型




“V嘎”型通行于晋语和西北官话。具体写法有“嘎、港、剐、刮、呱、喀、可”等,从来源看都是“给下”合音的结果。


晋语并州片不少方言用“V港/剐/刮/呱/乖”等表短时貌。其字音都和“下”主要元音相同。如清徐话:

(56)我尝港,看看味轻不嘞。

(57)我先看港,看完唠再说。


关中西部的中原官话秦陇片普遍用“V嘎”表短时貌。


兰银官话河西片不少方言用“V喀[kha]”表短时貌,如“问喀、看喀、试喀”,与兰州话相同。“喀”应是“给下”的合音,“下”的送气成分保留在合音后的音节中。


V后的短时貌标记读送气声母的方言,都属于兰银官话。这一点可以看作西北地区兰银官话与中原官话的一个区别性特征。






4.“VV儿”型





4.1共时考察


“VV儿”型见于中原官话秦陇片、关中片、汾河片、郑曹片和晋语。秦陇片如陕北定边话。高峰(2020)认为:“‘VV儿’的内部结构是‘V+V儿’,即‘V’儿化后表自指,指称动作本身,充当前一个‘V’的准宾语”。例如:

(81)咱缓缓儿休息一会儿再做。

(82)腾腾儿等一等吃饭。


西安话、临汾话、洪洞话均有该式。洪洞话还有双音节词的“ABAB儿”式。


少数陕北晋语也有“VV儿”式。山西晋语中还有“圪+VV儿”式,是表随意的前缀式“圪V”与表短时的“VV 儿”叠加的结果。


值得注意的是,河北南部的一些市县还有“V儿V儿”式。如魏县话:

试儿试儿 说儿说儿 摸儿摸儿 看儿看儿 包儿包儿 找儿找儿 



4.2历时考察


关于“VV”“V一V”的性质,除了通行的重叠说以外,还有范方莲、刘世儒的“同源量词说”,即认为“看看、看一看”中,后面的“看”是与前面的“看”同源的量词,叫做“同源动量词”。张赪(2000)、张美兰(2001)都赞成这种观点。笔者赞成“V一V、VV”式来源于“同源动量词”。


崔应贤(2011)系统考察了汉语动词重叠式的形成和历史演变。据他梳理,动词重叠式最早采用“V一V”式,而最早的动词重叠式带儿缀,则出现在《元曲选》中,也是“V一V。到《西游记》中,有“躲一躲儿、闻一闻儿”“挨挨儿、擦擦儿”等。崔应贤的考察结果,进一步支持了“同源动量词”的观点,也与本文对“VV儿”式结构性质的分析相吻合。从“V一V儿”“VV儿”的产生和历时演变来看,“V儿”当初可能是为了给“同源动量词”添加小称义而用的。从语法构成来分析,“V一V儿”的“一V儿”是一个动量准宾语(朱德熙,1982),“VV儿”则是前者的缩合形式。






5.“VV子”型




兰银官话银吴片南部的中卫、中宁、吴忠一带可用“VV子”式表短时貌。如中卫话:

走走子 站站子 坐坐子 转转子 说说子 笑笑子 耍耍子 拿拿子 

看看子书 打打子拳 跳跳子舞 干干子活 睡睡子觉 跑跑子腿


我们认为,“VV子”的构成是“V+V子”,重叠后字加子缀实现名词化,表自指,作V的准宾语(朱德熙,1983)。“VV子”式分布的兰银官话银吴片,“AA子”式名词、形容词数量众多,使用频率极高。从形式上看,动词短时貌形式“VV子”是从名词、形容词的“AA+子”式类推出来的。而从其使用的动因看,则是将共同语的“VV”式和本方言的“AA+子”结合起来,从而形成了“VV子”式。这是方言与共同语妥协、融合的产物。






6.短时貌形式的类型与分布特点



晋语和西部官话中短时貌的表达手段,总体上可以大别为两类:①“V(一)下”类;②“VV 儿/子”类。“VV 儿/子”类的共同点是名词后缀与动词重叠式发生了结合,是共同语和方言的融合形式。其结构是“V+V 儿/子”,重叠式后字加缀后实现名词化。


以上两种类型揭示出,当共同语的语法形式扩散到方言之后,原有形式与借入形式之间的关系:一是坚持使用原有的形式,可以名之曰“独立型”;一是将共同语的形式加以改造,使之更适应方言的结构系统,可以名之曰“妥协型”。


晋语和西北官话在短时貌的表达手段上相同点很多,尤其是共同拥有“V给下→V嘎/喀”这种创新形式,而这种创新形式又很可能源于元明白话。这一点,凸显了晋语和西北官话之间密切的历史关系,以及它们同元明白话之间的密切关联。



参考文献

曹志耘主编 2008 《汉语方言地图集》(语法卷),商务印书馆。

崔应贤 2011 《汉语动词重叠的历史考察》,光明日报出版社。

邓英树张一舟主编 2010 《四川方言词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高峰 2020 《定边方言调查研究》,中华书局。

河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2005 《河北省志•方言志》,方志出版社。

何茂活 2007 《山丹方言志》,甘肃人民出版社。

黑维强 2016 《绥德方言调查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黄伯荣主编 1996 《汉语方言语法类编》,青岛出版社。

兰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兰州市方言志编纂委员会 2002  《兰州市志•方言志》,兰州大学出版社。 

刘世儒 1965 《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中华书局。

乔全生 1999 《洪洞方言研究》,中央文献出版社。

孙立新 2013 《关中方言语法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邢向东 2006 《陕北晋语语法比较研究》,商务印书馆。

邢向东 2020 西部官话中名词小称形式的分布和类型,《语言研究》第1期(1—11)。

张安生 2000 《同心方言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

张赪 2000 现代汉语“V一V”式和“VV”式的来源,《语言教学与研究》第4期(10—17)。

张崇 1993 《陕西方言古今谈》,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张美兰 2001 《近代汉语语言研究》,天津教育出版社。

张一舟张清源邓英树 2001 《成都方言语法研究》,巴蜀书社。

村良治 1995 《中国中世语法史研究》,江蓝生、白维国译,中华书局。

朱德熙 1982 《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

朱德熙 1983 自指和转指——汉语名词化标记“的、者、所、之”的语法功能和语义功能,《方言》第1期(16—31)。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1年第3期



作者简介

邢向东,现任陕西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导,语言资源开发研究中心主任。出版专著13部,主编教材1部,发表论文120余篇。现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西北地区汉语方言地图集》。2004年获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获全国普通高校人文社科成果二等奖1次,三等奖1次,王力语言学奖二等奖1次。兼任国家社科基金评审委员会评审专家,中国语言学会常务理事,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理事,陕西省语言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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