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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 张振兴:深恩永志我心中——深切怀念陈章太老师【转发】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语言战略研究 Author 张振兴

本文转自【语言战略研究】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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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永志我心中

——深切怀念陈章太老师

文 | 张振兴

10月17日上午8点过后不久,接到商务印书馆周洪波兄发来的微信,“泣告:陈章太老师于17日0点32分与世长辞,享年90岁。”我跌坐在座椅上,心里虽然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觉得突然,还希望这不是真的。我四月去他家里看望,他已经不像往年一样行动自如,扶着墙拖着小步慢慢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接我,身上还挂着尿袋。大概是七月份的时候,师母在微信里告诉我说,陈老师已经完全不能自理了。本来我应该尽快再去看望他,但接着我自己身体有点毛病住院了,出院后遵医嘱静养,竟一拖就过了两个多月。我心里想着,以陈老师先前那种壮硕的身体底子,他的坚强的意志和毅力,还不至于就走了,哪料到没等到我再去看他一面,就遽归西去了……

10月19日上午,洪波兄接我到医院最后送别章太老师。一走进告别室,我就在遗体前伏地拜告,祈愿陈老师天堂路上一路走好。他是我的师长,是教诲我成长的老师之一;他于我有大恩,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是我前行的一位领路人;他还是我的挚友,在他面前我可以袒露心扉,他总是无私地帮助我。现在,他闭着双眼,一脸安祥地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着鲜红的党旗。他走了,以后再没人用闽南话叫我“小张”或“振兴”,我也只能在心里用闽南话叫着“陈生”(闽南话管“老师”叫“先生”,合音叫“生”)。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失去亲人似的悲痛一起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张振兴和陈章太、邓庆春

张惠英(张振兴夫人)和陈章太、邓庆春


时间回到距今将近六十年前的1963年,那时是我在厦门大学中文系就读即将毕业的时候。大约在5—6月之间的一天,一位老师带着我到厦大招待所,说是去看看一位北京来的校友,也是前几届从中文系毕业的,你就叫他陈老师。见面的时候,他们一口永春一带的闽南话谈笑风生。我很拘谨,坐在椅子的边角上,不敢多说话。过了一会儿,陈老师问我喜欢不喜欢语言学的课程,都看了哪些语言学的书,特别问如果让我一辈子都做语言学的工作是否愿意?我如实地一一做了回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章太老师。穿着白色的衬衫,年轻英俊,说话时轻轻挥动着大手,给我留下了非常随和、亲切的印象。到了8月初接到中文系毕业分配通知,我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语言研究所,同时分配到哲学社会科学部的还有刘再复,他后来成为著名的文学理论家、文学评论家。我开心极了,我可以见到心底仰慕已久的吕叔湘、丁声树、李荣等大学者了,在语言学的殿堂里学习和工作是我的愿望。我忽然顿悟到,上次陈章太老师跟我的问话,实际上是一次面试。后来老师也告诉我,陈老师来厦大是来要人的。是陈章太老师把我带进了语言所,带进了我一生从事的语言学研究事业。这是大恩,终生不忘,陈老师是我的恩人。

香港理工大学 香港普通话水平考试(PSK)入门等级审定会
(陈章太先生—2排左四,张振兴先生—2排右四)

1970年代初期,我们终于从“干校”返回北京,语言所暂居当时的文改会大楼大厅。也不用上班,因为无班可上。大概在1975年的时候,有朋友告诉我,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有两位刚从美国返归的台湾人,我萌生了找他们调查台湾闽南话的念头,免得无所事事,空耗光阴。见面的时候,我把这个想法报告陈章太老师。他鼓动我说,这是好机会,不要错过了,尽快动手。那时两岸来往很少,我们只知道台湾说的主要是闽南话,具体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大概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就记录了两位台湾人的基本语料,恰好他们一位是台北人,另一位是台南人。他们也基本闲着,所以时间充足,配合得很好。我把记录的材料给陈老师审阅。过了没几天他就告诉我,材料本身没有什么问题,现在需要去福建,那里台胞多,核对材料,方言调查一定要事实可靠。他还说,福建是对台前线,还可以看看能不能联系实际,为对台工作做些什么。他的这些教导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我当即要求他亲自带我去,他很快就答应了。那一次出行,陈老师带着我走访了福州军区政治部,决定为他们编写一个《台湾话会话课本》;在泉州一个部队的电台收听了金门的闽南话广播;在泉州、漳州、厦门分别召开了台胞座谈会,核对了词汇和语法的记音材料,补充了长篇语料记音。记得当时正是盛夏,我们住在福州的西湖宾馆里,房间里只有顶上的一台电风扇,实在热气难耐,我们每个钟头都轮流冲凉一次,然后光着膀子工作或说话。后来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台湾闽南方言记略》的时候,我对陈老师说,您应该署名在前,我在后。他坚决不同意署他的名字,他说他没有做具体工作,不能署名,再说独立署名对你今后的进步和成长有好处。这就是陈章太老师对事为人的风格!但是我心里一直记着这段宝贵的经历,他是把我带进汉语方言学研究领域的师长之一,我一直把他看成是我最尊敬的老师,在任何场合我只尊称他“老师”或“陈生”!


其实陈章太老师是出身方言学的,得到方言学的熏陶,受到丁声树、李荣的深刻影响。他一生历练无数,视野开阔,睿智达观,再加上他的勤奋努力,很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所以他后来的应用语言学、社会语言学、规划语言学等学问,基本上都是在长期实际工作中提炼和升华而成就的。他一生最重要的成就和贡献还是在汉语方言学方面。他是闽语研究专家,与李如龙老师合作出版的《闽语研究》(语文出版社,1991)是闽语研究领域的重要经典之一。这是一部论文集,其中《论闽方言的一致性》《论闽方言内部的主要差异》《闽西北七县市的方言》三篇是陈章太和李如龙两位老师合著的。陈老师独著的是《大田县内的方言》《邵武市内的方言》《顺昌县埔上闽南方言岛》三篇。大田、邵武两地所涉及的方言都十分复杂,陈老师的论文,是这两地方言首次记录的最详细调查研究报告。邵武地处闽赣两省交界处,其方言归属在1990年代时多有争议,我在主编第二版《中国语言地图集》(2012)时曾亲自征求过陈老师的意见,他还是认为应该划归闽语更合适的。后来陈老师长期主持国家语委的工作,所以他的方言研究更多地关注官话方言,代表作是他与李行健主编的五卷本《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集》(语文出版社,1996)。这是“七五”国家社科基金重点课题项目成果,包括93个官话地点方言音系,3200条语汇对照,63幅语言地图,全面反映了官话方言的语言事实。吕叔湘先生在序言里说:“对我们制定和推广普通话的有关规定及其他有关工作必将起重要的作用,这是毫无疑义的。”组织实施大规模的方言调查,以及编纂出版《词汇集》的全过程,证实了陈章太老师在方言学方面极其深厚的功力。


 说起来陈章太老师还是我的挚友与兄长。1963年8月底我到语言研究所报到,第一个周日他就带我到家里认门。语言所在当时的西直门内端王府大院,他家就在近旁的翊教寺大院内。这是院内唯一的两层筒子楼的一个朝南的单间,大约20平米左右,里面摆放着一张大床,一个两门的碗柜,一个小书架,一张两屉桌和两把椅子。我后来才知道,这是语言所当时给成家职工发放的“标配”。除了这些以外,两屉桌旁还有一张玻璃压着桌布的圆形小桌,这是房间内唯一“豪华”的家具。陈老师说这是他们结婚时丁声树先生送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师母邓庆春,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非常干练、平实、爽快的人。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一直到现在,我都叫她“小邓”,从没有叫过“师母”。说来真有大不敬!吃午饭的时候,陈老师和“小邓”频频往我碗里夹菜,陈老师一边给我介绍语言所和方言组,一边问我是否适应,告诉我有困难就直接找他。下午从他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暖暖的,一种有亲人,有依靠了的感觉!

往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就成了陈老师家里的常客,一到礼拜天有事没事都往家里说说话。陈老师那时主持“中国语文社”的工作,又是语言所党支部的委员,所以平时非常忙。他们的儿子陈坚就在端王府幼儿园,有时陈老师时间赶不上了或临时外出了,我就把小陈坚接了跟我在一起。1963年底到1964年秋,我到山东黄县参加劳动实习,行前陈老师帮我一起准备行装,嘱我好好锻炼;1965年底,我们一起到江西丰城参加“社教”工作队,陈老师是带队领导,住在一个生产大队里,我是他的队员,在一个偏远的生产小队里。平时偶有见面,他总是详细询问工作情况,嘱咐我应该注意的地方。1966年4—5月间我们返回研究所参加“文化大革命”,他是党支部的“四支委”之一,属于“批判”对象。我们的联系曾一度被迫中断,见面了只能对视一下点点头。1967年5月我和张惠英结婚的时候,暂住在一个临时借用的小平房里,陈老师和小邓还专门来看了我们,记得还给我们送了一对铁壳的热水壶,这在当时算是高级礼品了。1970年语言所下放河南息县“干校”,记得那时陈老师担任语言所连队的连长,我们都是跟着他劳动的。他非常能吃苦耐劳,不知疲倦,重活累活总是抢在头里,因此有“拼命三郎”的美号。他后来的几十年行政、研究工作极其繁重,这个雅号就始终陪伴着他。陈老师孝心很重,记得大概是在1970年代中期,陈老师把漂泊海外的老父亲接回北京养老,老父亲不会普通话,于是我经常去陪他说说话,解个闷儿。去世的时候,我陪着陈老师到东郊火葬场送了老父亲最后一程。

陈老师调任国家语委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不过心里总是记挂着,有一次我专门到国家语委他的办公室,向他报告我的学习工作情况。他的大著《闽语研究》和《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集》出版后都是第一时间送我学习的;我参与编纂的《中国语言地图集》和《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也及时呈送他指正。最近这些年来,我每年几乎定时到他家里向他和小邓候安,说说话然后一起在外面的餐馆里吃个便饭;每逢年节尤其农历新年,我一定提前给他和小邓打电话恭贺。我一定是用闽南话叫着“陈生”,陈老师也一定用闽南话叫我“小张”或“振兴”!


陈老师和我半个多世纪的来往就像过电影似的,历历在目。陈老师走了,这一切都没有了,怎不让我伤悲欲泪?“厚谊常存魂梦里,深恩永志我心中”,陈老师还在我心中,我永远怀念陈章太老师!


庆祝《语言教学与研究》创刊20周年: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学术研讨会

(陈章太先生—1排右四,张振兴先生—1排右一)


作者简介:

张振兴,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本期编辑丨曾茂华

本期审读丨曾茂华

责任编辑丨甘于恩

投稿邮箱:jnufyzx@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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