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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义 | 甘于恩:闽粤文化碰撞下的广东闽方言(下)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4-09-10

雷州方言文化

      (一)雷州地区方言的分布和来源

     (1)雷话。雷州话是闽南方言的次方言,旧称“东语”、“客语”,跟雷州话是由外来移民带入有关,但现已不用,老百姓多简称“雷话”,海康一带又叫“黎话”。雷州话是雷州半岛通行范围最广、使用人口最多(约300万人)的方言,以原海康县城雷城话为代表,主要分布在雷州市境内21个区镇,徐闻境内18个区镇,遂溪境内23个区镇,湛江市的7个市辖郊区和赤坎、霞山市区的部分,廉江境内5个区,吴川境内3个区,电白城关及5个区。

    (2)海话。主要分布于廉江、电白两县的沿海地区。海话有两种:廉江沿海的海话旧方志称为“海僚话”(廉江海话),是粤语的一种土语;电白沿海的海话则属闽语,跟福建漳州一带的闽南话相近(电白海话)。廉江海话的使用人口约为5万人,电白海话的使用人口则近50万人。虽然这两种方言都叫做“海话”,但从语言特点看,应分属不同的大方言区(粤、闽)。

       如把海话分归粤、闽语,雷州半岛实际上通行三大方言:粤方言、闽方言和客家方言。此外,电白电城等地还零星分布着称为“旧时正话”的官话方言,使用人口约3万人,也有人认为这种方言与广西平话较接近。

     (3)雷州方言的来源

       雷州方言的分布格局,与雷州半岛历代的移民关系密切。

       湛江等一市六县在汉代属合浦郡地,古时为“岭南之南”,十分荒僻。《电白县志》说“唐宋以前,僮傜杂处,语多难辨”。唐宋以降,早期移民主要来自福建南部旧兴化府、泉州府、漳州府,以及粤东旧潮州府地区,多经海路进入雷洲半岛,聚居在徐闻、海康、遂溪等旧雷州府三县,以及其他县的沿海地带。雷州话内部有差异,恐怕跟移民来自福建不同地方有关,如廉江横山有边擦音[ɬ],可能来自旧兴化府(现莆田、仙游两地);而海康、徐闻等处的雷州话,与闽南话关系较密切。

      关于雷州话的定型期,《中国移民史》有段话值得注意:“现代闽语区的雷州片,包括今湛江、遂溪、廉江、海康、徐闻、中山(中山闽语归入雷州片,尚待商榷——引注)、阳江、电白、吴川诸县市,其中的大部分地区宋代都已有相当数量的福建移民。文献载:绍圣年间(1094-1098年)南恩州(辖今阳江、阳春、恩平等县)‘民庶侨居杂处,多瓯闽之人’。特别是州治所在的阳江县,‘邑大豪多莆(田)、福(州)族’。化州(治今县)也不例外,‘化州(城)以典质为业者十户,而闽人居其九’。州治所在县如此,下属县也同样。清代吴川县的巨族吴、林、陈、李各姓,祖先都是在宋代由福建沿海迁入的。由于福建籍人民已是雷州半岛汉族人民的主要部分,当地人民‘平日相与言’均是闽语,闽语区雷州片已基本形成。”[2]可见,雷州话成形于唐(后期),定型于宋。

   (二)雷州方言的文化内涵

    (1)地名中的文化内涵

      据《岭南古史》引《宋书》的记载,“历代王朝苦于南裔各民族的暴乱,若考其暴乱的原因,不外乎两种,一是地方官吏的欺凌,一是其风俗习惯遭到严重的干预,”[3]统治者对付民乱的方法,无非是强力镇压和减缓剥削以安抚民心,因而地名上亦流露出统治阶级力求安定南方的意愿。如隋开皇十年(公元590年)置海康县,唐天宝元年(742年)以雷州改置海康郡,西面又设海康所,“海康”应含“海域安康”的寓意,类似的地名还有湛江的“民安”、“太平”,徐闻的“海安”、“广安”,雷州的“太平”、“平定”,廉江的“永安”、“新安”等处。

       雷州市现有不少闽语地名,这些地名是闽人在当地长期生活留下的历史见证。突出的例子是有许多小地名皆称以“-仔”,这在粤语地区较少见,例如:井仔、网门仔、下寮仔、六洲仔、坑仔、下六仔、东塘仔、英龙仔、坛头仔、坡仔、新坡仔、调错仔、贤洋仔、塘仔、培家仔、油河仔、东村仔、新村仔、迈创仔,等等。邻近的遂溪县也有类似的地名,如“钗仔、石塘仔、打铁仔、坑仔、铺仔、分界铺仔、牛圩仔、湾仔、田头仔、坡仔、后坡仔、黄川仔、石滩仔、那梭仔、石坑仔、急水仔、岭尾仔、迈典仔、苏村仔、陈村仔、崖村仔、黎角仔、平重仔;廉江有:营仔、下长福仔、高塘仔、高坡仔、高田仔、元岭仔、铺仔、墩仔、新塘仔、莲塘仔、新围仔、尖仔,等等。粤语地名不太用“仔”字做词尾(粤语“仔”读[tsɐi],多用于指称人,是“儿子”或“男性青年”的意思,也可以指物),而雷州半岛的“仔”音(本字为“囝”),在闽语中既指“儿子”,也可以作为小称,在地名中使用,往往指很小的村落(或地貌,如“坑仔”指“小坑”),有时还与另一旧地名相对而言,如“迈创仔”与“迈创”、“新村仔”与“新村”(雷州);“后溪仔”与“后溪”、“陈村仔”与“陈村”、“迈典仔”与“迈典山”(遂溪);“下尾仔”与“下尾”、“博爱仔”与“博爱”(徐闻),这些带“仔”的地名可能是从原地名(如“迈创”等)衍生而来的。此外,有些地名只有用闽语来解释才豁然通顺,如“山狗空”,“空”闽语指洞穴,“山狗空”在雷州西部靠海处,当是早期荒凉冷清,野狗出没之地。

      但是,闽人到来之前,粤西毕竟是土著占优势的地方。粤西各地都有以“迈”开首的地名(迈典、迈创、迈陈、迈奴、迈塘),与海南的地名连成一片,有人认为可能是女性称谓的遗留(张惠英)。但蔡叶青认为是“以‘迈’字开头的地名,大都是侗语地名。‘迈mai55’是‘树’。”(蔡叶青:雷州地名的语言特色)他还说:

       这些地名用侗语也能解释清楚,并切合该地实际。如“迈坦村mai55 phang42 tshui24”,是海康县客路镇的一个村子,意为“高树村”,村子周围原有一片原始森林,有高大的树木。又如“迈哉村mai55 tsai24 tshui24”,是海康县客路镇的一个村子,意为“荔枝树村”,村子里有许多荔枝树,是历史上栽种荔枝的村子。

这种以地理特征、地方特色作为命名手段的现象,在各地都不乏例子。只是粤西的地名含有非汉族的成分,不注意的话,很容易望文生义。

秦以前以壮族先民的少数民族分布图(引自网络)

符雅芳《海南闽语亲属称谓研究》(2018)


       电白县今行政上从属于茂名市,与高州、两阳接近。电白有“那霍区”,小地名则有:那庄、那贞、那楼、那银、那尾、那芨、那菉、那关坡等。“那”是壮瑶语的成分,意为“田”,雷州以北的四邑、两阳地区非常多见,如恩平的那吉、那龙,台山的那扶、那金,鹤山的那白、那水,还有化州的那务镇,高州的那射山。雷州市所辖的各县市,也有不少以“那”为开头的地名,例如雷州的那南、那尾、那金、那毛、那澳、那利、那宛、那平,遂溪的那杰、那梭尾,徐闻的那利、那黄下、那骆坑、那汤、那潭、那郎、那屋、那山、那练、那种、那七,廉江的那榕、那毛角、那亭、那牌、那交、那特、那彭、那腮、那贺圩、那梭圩、上那顶、下那福等,说明古南粤民族的壮、瑶这一支系的行踪,一直来到雷州半岛一带(有些地名甚至可能直接反映这一点,如廉江的“瑶仔”)。

雷州半岛还有一些地名,汉语的语义未明,笔者揣测应与少数民族语言有关,如以菉结尾的地名(梅菉,那菉),值得好好探究。

     (2)方言词语中的文化内涵

雷州诸方言使用的一般词语(包括俗语谣谚),体现出不同次方言文化圈丰富多彩的个性特征,反映各地政治、经济、文化的实况,是雷州文化中不可缺少的宝贵财产。

       1. 雷州方言中的海洋文化

       雷州半岛面对大海,渔业发达,一般词汇中即有丰富的鱼类名称,显示海康话中浓厚的海洋气息。例如:鲛鳓(真鲷)、鲦鱼(弹涂鱼)、虫 宅(海蛰)、魟hong鱼、笠鱼(乌鱼)、大头鱼(鳙鱼)、水乞食(水虱)、白痣鲨(星鲨)、角螺(海螺)等等,举不胜举。即使在口语语汇中,也有许多熟语与海、与水相关,如“红膏赤蠞”(红光满面)、“无孔讨鲦”(无事生非)、“乜笾都背来海”(滥竽充数)、“合水鲎口化瘦”(像水马儿那样瘦)、“日头落水”(太阳下山),雷州半岛东西两面临海都反射出雷州半岛独特的地理特点。

(珍珠魟)

(珍珠魟)


      2. 雷州方言中的传统文化:在雷州诸方言中,不时可见传统文化的深厚积淀。

    (1)雷话等方言保留较丰富的古汉语单音节词。古汉语是以单音节词为主的语言,而现代汉语普通话已发展成双音节词甚至多音节词为主的语言。但是,在雷话等南方方言中,单音节词依然十分常见,例如雷话:厝(房子)、喙(嘴巴)、骹(脚)、涂(泥巴);电白哎话有:索(绳子)、禾(稻子)、朝(早晨)、颈(脖子);吴阳和电白白话也有:屋(房子)、索(绳子)等,不一而足。

    (2)雷话等方言保留许多古汉语的词义和用法。雷州诸方言中有不少词语和语义仍和古汉语一脉相传,如上述的“索”、“禾”、“颈”等,常见的还有雷州雷话的“拍”(打)、“市”(±赶³集)、“箸”(筷子)、“共”(和)、“晏”(晚);电白雷话的“行”(走)、“囥”(藏)、“沃”(浇灌);电白哎话的“爽”(畅快)、“着”(穿)、“箸”(筷子)、“镬”(锅子)、“木”(树);电白白话的“饮”(米汤),等等。

     (3)雷州等方言的词语反映传统的民俗、民风。雷话把日常的三餐“饭”都叫做“糜”,早饭叫“早糜”,午饭“日昼糜”,晚饭叫“冥昏糜”,反映了早期雷州半岛生产力低下、老百姓温饱不能解决只好三餐食“糜”(古汉语“糜”的本义为“稀粥”)的状况;雷话称“桌子”为“床”,也是源自上古的汉民族习俗。(东海苞萝)

   (三)雷话的主要特点

      雷话来自闽地,不仅有历史、地理方面的证据,而且有语言本身的证据,显示其与母方言难以割舍的联系。这从语音、词汇、语法三方面皆可得到证实。

      1.语音上保留了许多古音特点,如清唇读如重唇、舌上读同舌头、部分匣母读同见母,这些闽语的重要特征在雷话中都能见到,例如:


匣母读见母以电白霞洞雷话的读法为例:咸kiam22、行kia22、厚kau43、滑猾kut2。

      2. 文白对应整齐。汉语不少方言都有文白异读现象,反映不同的语音层次,但像闽语那样有异常丰富、成系统的文白异读,其他方言尚未见到。雷话也有严整的文白对应,与福建闽语基本相同。如雷州雷城话的文读和白读:



      3. 电白东话、廉江黎话有许多古代的心、邪、生、书、禅、船、崇母字读边擦音>,而周边闽语则无此声母。电白、廉江这类闽语之所以有>这一独特的声母,与移民的成分有关,水东、廉江一带的早期移民,不少是从福建莆田迁来的,跟其他闽语区的移民来源有所不同,因此,有学者推论“粤西闽语中的>的形成,其原因之一就是从福建莆田话中带来的”。[1]

       4. 雷州话也有很多词语直接来自闽语,体现出词汇上的闽语特性。例如:厝(房子)、巷囝(胡同)、乞食(乞丐)、囝(儿子)、摆骹(瘸子)、胡蝇(苍蝇)、[物]配(菜肴)、[k‘iɔ](拣、收拾)、跋(摔倒)、八(认识、懂得)、洘(稠)、偗(瘦),等等。

       5.在语法上雷话亦体现出闽语的特色,如有小称词尾“囝”、有正偏式的结构(如“母鸡”称为“鸡母”、“公猪”称为“猪哥”)、第三人称代词为“伊”、被动式标志用“乞”[K‘i]等。




    (四)雷州诸方言的外来借音、借词

      尽管雷州话是闽方言的分支,但是由于它来到雷州半岛的时间较长,难免会受周围环境的影响而产生变异;而雷州半岛的客家、粤方言,也产生相互的借用关系,形成错综复杂的格局。

      雷话有不少非闽语的成分。如:雷话非组及疑母(白读)多读浊塞音b,这大概是黎语的影响使然(海南闽语也有b);徐闻徐城雷话则有两个带喉塞的声母ʔb、ʔd,而带喉塞的声母ʔ-在黎语诸方言中普遍存在;电白海话(属闽语)知组字往往有文白异读,其白读是闽语的层次,而白读却是粤语的层次,如“展”白读为本[tieŋ31],文读为[tsieŋ31];“耻”白读为[ti31],文读为[tsi31];雷话有两个名词词头[bi55](人名背称)和[ni33](亲属称谓)恐怕也是非汉语的成分;雷话“小孩”叫[cnɔŋ],跟壮侗语的[nɔŋ](弟弟)很相似;雷话中还有一些其他汉语方言的词语或用法,如海康雷话的“碱”(或番鬼碱,肥皂)“倾偈”(谈天)、电白雷语的“托手踭”(暗中捣乱)、“车大炮”(吹牛),皆明显来自粤语;电白雷话表给予义的“分”(分两万钱我)显然来自客家话,表动物雌性的词尾“婆”(鸡婆、狗婆)也可能来自客方言。

    (五)雷州方言的研究概况

         关于雷州方言研究的基本情况,可以参考我的讲座稿《岭南方言视域下的湛江方言文化》“三、湛江地区方言研究概说”(其中雷州话部分刊在“语言资源快讯”21-11-1)。

其他点块闽南方言文化

                     (其中雷州话部分刊在“语言资源快讯”21-11-1)。




      其他点块闽南话,散布在广东各地,如韶关、清远的连滩话,广州白云区的闽南话,增城鹤洲的闽南话等跟本地方言(粤、客)都有接触,这里以河源源城区埔前镇泥金村的闽南话为例,说明闽南话在异域环境中的变异(泥金话受客家话影响较大):


       旧社会,就是人吃人的社会,受地主剥削和压迫,不少人去讨吃、流浪,妻离子散、家散人亡。现在我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是证实旧社会的证据。那时候有一个孩子,叫做来财。来财才九岁,有父母,一家三个人,整天靠去捡东西吃,来生活,吃香蕉头,吃穷鬼来去过生活。来财没书读,他父亲想去和地主打工,打长工,想赚钱给来财读书,没想到他父亲在和地主打工的时候,都是早出晚归,吃的饭都是酸臭的,都是别人吃剩的,常常剩饭汤捞饭,一年到头没有休息,做得不好回来还要挨骂,有时候被用柴头扔,扔他的脚,过着猪狗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有一次,来财的母亲病了,病得差不多快死了,家里又没钱医,怎么办好?哪里借都借不到,没有钱,为了救这条命,求求拜拜,求那些地主,叫他们借200元给她看病,后来接了200元还要讲条件,第一个,要加倍还?第二,借一年,一年没还,来财要跟他打工抵这个数目。结果一年他母亲就治病了,没医到,死了。来财很心痛,妈妈,你别死,我那么小啊,你叫我怎么过日子啊?


       在这个文本里,出现了不少本土闽南话所不具的语言成分,如V声母,借词“穷鬼”的读音,副词“正”(tsang)的读音,“叫”说成“喊”等等,尽管其主体尚属闽南话,但异文化的语言成分已经慢慢地渗入了泥金话。观察这些语言片段,可以了解语言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注]:

[1]戴由武等《电白方言志》说,旧时正话“似乎与桂林等地的‘平话’较接近。”中山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页。

[2] 葛剑雄主编《中国移民史(第四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 第1版, 第185页。

[3] 胡守为:《岭南古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258页。

[4] 何科根、李健:《谈粤西闽语中声母 Â 的问题》,《第二届闽方言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暨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80页。

编辑:区淑妍

审读:谢方铤

责任总编:老甘

投稿邮箱:jnufyzx@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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