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侍建国:官话语音的地域层次及其历史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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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话语音的地域层次及其历史因素
侍建国
摘 要:本文首先对官话方言里文白读音的性质和汉语官话早期形态提出看法,作为讨论的依据。第二节讨论宕江摄入声韵尾的音变。在现代北京话(白读音层次)里,原来的塞音尾变成[-u]韵尾。在现代中原官话和南方官话里,宕江摄入声字则变成零韵尾。这是由于不同的官话区里发生了不同的音变。第三节讨论曾梗摄德、陌、麦三韵入声韵尾及元音的音变。在现代北京话和中原官话里,原来的塞音尾变成[-i]韵尾,在南方官话里则变成零韵尾。此外,德、陌、麦三韵的韵核元音,在北方官话和中原官话的变化也不同。在中原官话里,德、陌、麦三韵的元音合并,例如,德韵的“得”和麦韵的“麦”在洛阳、郑州、山东大部分地区以及江苏赣榆等方言里有相同的韵核元音。而在北方官话里,德韵和陌麦韵字的元音有不同的音变,所以,“得”和“麦”在现代北京话(白读音层次)以及东北官话里,韵核元音舌位高低不同。根据宕江曾梗四摄入声字在不同官话区的不同音变,第四节讨论“词汇扩散”理论 (Wang & Lien 1993)与“方言混合”假说对于这些现象所能提供的解释。笔者认为:一,在官话区内,由于方言间的频繁接触,方言混合常常是多层次的;二,如果“词汇扩散”论已经接受“方言混合”的说法,就没有必要再争论官话方言里入声字读音不规则现象,它们到底是方言影响的结果,还是词汇扩散的残余。重要的是厘清这些外来音的来龙去脉。
关键词:官话语音 历史音变 北方官话 中原官话 南方官话
1
文白读音层次及三种官话早期形态
1.1.
北京话文白读音的性质
文白读音的性质,在汉语非官话方言里比较清楚,即文读是外地音,白读是本地音 (Norman 1988:41, Chan 1983)。但是,很少有人说官话方言的文白读音也这样。徐通锵先生 (1991:349)提出官话的白读音与文读音代表两种不同的语音体系,前者代表本地音,后者代表以本地方言音系“所许可的范围吸收某一标准语(现代的或古代的)的成分,从而在语音上向这一标准语靠拢”。李荣先生 (1982: 115)对文白异读的看法大致与此相同,但对北京话的文白异读却有相反的意见,他认为“北京的文白异读,文言音往往是本地音,白话音往往是从外地借来的”。李荣先生是在讨论方言借字时说这段话的。他举了两个借字的例子,一个是“搞”,一个是“尴尬”。按北京话的古今音变规律,“搞”字应念成“搅”,“尴尬”应念成“监介”。它们现在的读音是外来的,不符合北京话的音变规律。前者从西南官话借来,后者从吴语借来。李先生所说的北京话里“白话音往往是从外地借来的”,大概指“搞”“尴尬”这一类不合北京话音变规律的方言借字。那么,他所说的“搞”“尴尬”这一类音就不同于本文所说的文白异读的“白读音”。看表一的文白异读例字(白读音来自陆志韦1956年《北京话单音词词汇》)。
表1 北京话文白异读例字
显然,李荣先生关于北京话里文言音往往是本地音,白话音往往是外地音的说法,不是针对表一所代表的文白两读现象。表一所显示的来自古宕江曾梗四摄入声字的现代韵尾,其文、白读音有明显的规律。白读音里来自古宕江摄入声字的“雀”“约”“落”“壳”“学”,今音收[-u]韵尾;来自古曾梗摄(德陌麦三韵)入声字的“塞”“色”“泽”,今音收[-i]韵尾。二者的文读音则统统收零韵尾。如此整齐的对应,不能不引起注意。
如果再将视点扩大到北京话以外的官话方言,如表二里宕江曾梗四摄入声字在东北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的读音(它们都应属于白读音层次), ①我们看到更为整齐划一的现象。
表二 宕江曾梗(德陌麦三韵)四摄入声字在东北、中原、江淮官话及北京话的读音
1.2.
东北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
先比较表二的东北官话与北京话。古宕江摄、曾梗摄入声字今音在东北官话里分别以[-u]和[-i]收尾,这与北京话的白读形式完全相同。林焘先生 (1987)比较了北京话与东北官话的调值后认为,北京话与东北官话应属于一个官话区,这个区内“不但声韵系统基本相同,调类相同,而且调值全同或极近似,这在汉语方言中是绝无仅有的。”北京语音历史上会受东北官话的影响,最近的跟明末清初满人驻北京有关。进京的满人,其中很多是汉族血统的满人和东北的汉化满人(俞敏 1986)。
再比较表二的北京话与中原官话和江淮官话。北京话的白读音与中原官话似不相关。例如,古宕江摄入声字今音在中原官话里收零韵尾,而北京话收[-u]韵尾。古曾梗摄入声字今音在中原官话也有收[-i]尾的,但与东北官话比起来,其对应性(包括韵核元音)不如东北官话。但是,北京话古宕江摄入声字今文读音似与中原官话有关,例如,开封话的[üo]对应于北京话的[üə]。
奇怪的是,北京话古曾梗摄(德、陌、麦三韵)入声字今文读音似乎与江淮官话的关系更密切,这可以从下列三方面说明。一,据《方言》季刊近几年的报导,德、陌、麦三韵入声字在中原官话区内(包括山东省),不少地方今音念[-i]韵尾,如河南灵宝、卢氏(贺巍 1985)、山东莒县(石明远 1987)及崂山、诸城、济南、曲阜(钱曾怡等 1985)、荷泽、聊城(董绍克 1986)。(那些不带[-i]韵尾的形式应是后来音变所造成的,3.1节将讨论这个音变)。二、江淮官话的今入声字虽带有一个喉塞音[-ʔ],但作为一个韵尾的辅音,听觉上其辅音性比不上声母的辅音。可以相信,江淮官话入声字以喉塞音收尾的音变,不晚于明末清初(清人胡垣 (1810-1880)的《古今中外音韵通例》里记录了南京话p,t,k韵尾合并成一个喉塞音韵尾。见鲍明炜 1986)。当这些以喉塞音收尾的入声字的读音借入北京话时,由于那时北京话已不再有短促的入声音节,从江淮宫话来的喉塞音也就当然被北京人省略成零韵尾了。如南京话的“色”[sə ʔ],在北京人听来是[sə]。三,北京话里一些古知庄组声母的字如“色”“择”,其声母的文读形式,也能在江淮官话里找到对应。“色”“择”北京话今音口语音念卷舌,文读音却变成了非卷舌音。在南京话里,这些字都不卷舌。②
以上分析显示,北京话内部的文白读音差异源于不同的语音体系。概括的说,白读音层次属本地音,文读音层次是外地音。这些外地音来源于历史上中原官话和江淮官话对北京话的影响。
1.3.
早期官话的三种形态
虽然对汉语官话早期形态的确切形式尚无定论,但是,越来越多的学者主张把等韵图所代表的音系看作汉语官话的雏形。③这不仅仅是等韵音系处于从《切韵》到《中原音韵》的一个过渡阶段,更重要的是等韵图代表了中国学者开始对语音的系统分析(董同龢 1968:112)。薛凤生先生 (1987) 甚至提出了古代学者的等韵图对韵母的排列,在原理上暗合了现代语言学的辨音特征理论(distinctive features) 。
再从《四声等子》、《切韵指掌图》等后期韵图的入声字兼配阳声韵、阴声韵的现象看,古入声字在这些韵图所反映的方言里已经发生变化。入声韵与阴声韵相配,表示入声字塞音尾在当地口语里已经起了变化。但在标准读书音里,入声韵尾依然保存,所以能配阳声韵。这反映了本地音(口语音)与外来音(读书音)的对立。至于阴声韵里一组入声字甚至三配(既配收噫韵、收呜韵,又配零韵尾)的情况(见周世箴 1986),这些一字三读的现象,有些可能是作者“遵古”的做法,为了“四声相配”,勉强为阴声韵找出相配的入声字。有些可能既记录了本地口语音,也记录了本地读书音,还记录了外地音。例如,代表元代大都地区语音的《中原音韵》,据薛凤生先生 (1975:103-5,1990:123-6)的研究,有些入声字也有本地音和外地音的区别。韵图、韵书里入声字两读的现象说明,官话较早期的形式,存在本地音和外地音的差别。某音对甲方言来说是本地音,对乙方言来说就是外地音。以此推测,早期官话应该有不同的系统,入声字韵尾的不同是它们的主要特征之一。参考现代官话方言的不同读音,以及唐末以后开封、金陵和北京地区在历史上的特殊地位,早期官话可分为三种形态,即早期中原官话 (以汴洛地区为中心),早期北方官话(以幽燕地区为中心)和早期南方官话(以金陵地区为中心)。
根据宋代汴洛地区文人的用韵,周祖谟先生 (1943)所研究的宋代汴洛方音,可作为早期中原官话的代表音系。最系统的表现早期北方官话的是《中原音韵》,它忠实的记录当时大都地区的口语音(薛凤生 1990: 121)早期南方官话则可以《洪武正韵》所反映的金陵音为代表(周世箴 1989)。
2
宕江摄入声字的演变
2.1.
宕江曾梗四摄的早期语音形式
在讨论宕江摄、曾梗摄入声字(主要是韵尾)在官话方言里的音变之前,这四摄的早期音系形式应有交代。对等韵音系的拟测,有几篇影响较大的论著:桥本万太郎先生 (Hashimoto 1978-1979)根据中古汉语音系结构,认为与声母“明”“泥”“日”“疑”相对,中古汉语韵尾当有四个鼻音音位。他提出梗摄的部分韵类收舌面韵尾- ɲ,与之相应的入声韵尾是-c。蒲立本先生 (Pulleyblank 1984)依据现代福州方言,为江摄构拟韵尾音丛-wŋ和-wk,为梗摄构拟韵尾音丛-jŋ和-jk。薛凤生先生 (1985)对等韵音系也做出整齐的音位描写。此外,李荣的《切韵音系》(1956)和邵荣芬的《切韵研究》(1982) 也都涉及等韵图。本文在说明宕江曾梗四摄韵部的早期形态时,采用薛凤生先生的构拟,因为他严格的音位描写与传统的音节结构观点更为契合。根据他的描写,宕摄的韵基(韵核+韵尾)为后元音ɔ加上韵尾-ŋ或-k,江摄的韵基为央元音a加上韵尾-ŋ或-k:曾摄韵核为ɔ,梗摄二、三等的韵核为a,曾梗两摄的韵尾为- ɲ或-k̂④。
2.2.
宕江摄入声尾在北方官话的演变
在入声塞韵尾消失过程中,北方官话(也可称东北官话,包括北京话在内)的宕江摄入声尾由-k变成-w,如“郝”、“鹤”[xau]、“削”[ɕiau]、“若”、“弱”、“岳”[iau](读音来自“东北方音和普通话读音常用字对照表”,见注1)以及表二中的有关例字。这个音变可以表示为公式(1)。
音变公式(1) k>w/V__(元音V后面的k变成w)
从表二看出,公式(1)所代表的音变没在中原官话和江淮官话里发生,它只发生在北方官话里。在中原官话里,-k韵尾随入声的消失而消失。表三列举了古宕江摄入声字在河南遂平(丁声树 1989)、洛阳(贺巍1993)以及山东莒县(石明远 1987)、江苏赣榆(刘斌 1990)等地的今读。
表三 中原官话区原宕江摄入声字韵母今读例字
(*号表示原有材料未列此字)
河北省西南部的阜平、赵县、稾城、无极、新乐等几个县市,也有古宕江摄入声字今音念零韵尾的(见河北1961)。因材料缺乏,不列。
2.3.
宕江摄零韵尾对北方官话的影响
音变公式(1)告诉我们,北方官话的宕江摄入声尾由-k变成-w,宕江摄入声字零韵尾的形式应该是外来音。从表二推测,北方官话宕江摄的零韵尾形式来自中原官话。那么,中原官话的宕江摄入声字零韵尾的形式何时影响北方官话?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告诉我们,影响的时间肯定早于14世纪。在《中原音韵》里,宕江摄入声字有的出现在以-w收尾的萧豪韵,有的出现在零韵尾的歌戈韵。在歌戈韵里的原宕江摄入声字,都能在萧豪韵里找到它们的又读音;但在萧豪韵里的原宕江摄入声字,并不都能在歌戈韵里找到它们的又读音。就是说,原宕江摄入声字变成-w韵尾是常例,变成零韵尾不是常例。根据这一点,把《中原音韵》的本质定为“口语音”是有道理的。至于那些收录在歌戈韵里的非常例,则是被“口语音”认可并接受的读书音(见薛凤生 1990: 132)。
邵雍《皇极经世书》中的“声音唱和图”提供了比《中原音韵》更早的关于北方官话的资料。我根据邵雍“声音唱和图”的排列结构以及邵康节与洛阳陈简斋不同的用韵习惯,参照现代官话方音,认为邵康节“声音唱和图”反映的应是幽燕地区的北方官话,而不是汴洛地区的中原官话(侍建国 1994b)。其中一条重要证据是,邵氏将通江宕三摄入声字与效摄、流摄排列一起,而效、流两摄是收-w音的韵摄,此证通江宕摄入声字在邵康节方言里收-w音。这正是音变公式(1)所代表的北方官话的语音变化,而中原官话的宕江入声字失落塞音尾。
宕江摄入声字在邵雍“声音唱和图”的音韵地位告诉我们两方面的信息:一是北方官话里宕江摄入声字的-k韵尾,早在宋代就已经变成-w韵尾了;一是宋代中原官话里的宕江入声字零韵尾(或带喉塞音)形式,还未影响到北方官话,即使个别字音已有改变,但幽燕地区通行的读音仍是-w韵尾。邵雍可以对这些有改变的少数形式置之不理。从周德清和邵雍对宕江摄入声字的不同安排看出,中原官话宕江摄零韵尾影响北方官话的时间,不晚于《中原音韵》时代,但不会早于宋代。
(原载“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十九本,第二分,出版日期:1998.6)
注释
①东北官话的例字来自“东北方音和普通话读音常用字对照表”,见藤吉海、张发明《语音文字基本功训练手册》,吉林大学出版社,1990年。中原官话依开封话读音,材料来自高本汉 (1948)。江淮官话依扬州话,材料来自《江苏省和上海市方言概况》,江苏人民出版社,1960年。为了对比的便利,本文用[ü]代替原材料里的[y]。
②周世箴 (1989)认为,非卷舌音变曾发生在《洪武正韵》以前的金陵官话里,那些原知、庄组字失去卷舌特征。
③ 见Pulleyblank (1984:3,61),薛凤生 (1987, 1985),Norman (1988: 29)。
④桥本万太郎和薛风生对曾梗摄韵尾的构拟,中国学者中颇有人反对。争论的实质是由音节的哪个成分来表现差异,韵腹元音,还是韵尾?结果或者是增加元音的数量,或者是增加新韵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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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王怡美
本期审读 |杨 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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