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劳动,真实的建筑
郭勉
北京大学 文物建筑
ETSAM马德里理工大学国际建筑设计工作坊.第4期
高迪的圣家族教堂是我们此行到西班牙参观的第一个项目。那天下午从巴塞罗那丰富到可以称之为立面博物馆的扩展区街道穿过,来到这个有着奇异尖塔和繁复雕饰的巨大建筑物前,想起朋友跟我说过,高迪的建筑只有放在巴塞罗那才是合适的,心中十分认同。
进入教堂里之后,丰富、激进又统一的形式语言和极具视觉效果的大彩窗当时就让我张大了嘴巴,教堂里熙熙攘攘,人们举着相机四处拍照、合影,脸上满是惊喜。
即便离开了这个奇异的建筑,我依旧沉浸在兴奋中,仿佛一些关于西班牙、关于巴塞罗那的某种为人津津乐道的像氛围一样的印象开始得到印证。所以当带队老师Marcos在一个街角说,他认为圣家堂完全没有值得今天的建筑师学习之处时,我非常不能理解,一种具有表现力的实践多多少少总是值得参考的,为什么一个人投入了巨大精力的,让这么多人感到惊奇的作品,没有让我们学习的价值?
Marcos第二天早上临时在行程中增加了罗维拉山巴塞罗那历史博物馆(MUHBA),就在高迪做的古埃尔公园所在罗维拉山的山顶。说是博物馆,实际上是一个遗址公园,遗址处在山顶,本身是一个可以360°俯视巴塞罗那城市景观的制高点,场地上叠压了罗马时期遗址、西班牙内战时期的防空炮台、现代工人聚居区三个历史地层,政府决定整顿这个地区混乱的工人住房后举行了设计竞赛,获奖方案就是现在的MUHBA。
方案中没有增加任何的建筑体量,所有的操作更像是一场手术。
首先整体规划连接到城市路网的道路,然后让工人搬出,拆除地表的房屋,但是保留了一定的生活痕迹,如变化的铺地和房间的基址等,最后进行细微的整理,给残存的楼梯加上金属护栏,在必要的地方浇筑一个平台,用土填平一些沟壑,等等。通过这些细微的操作,保证了参观者可以在起伏的遗址上安全、自由的游走,但几乎察觉不出建筑师的干预,最大的自由度被给与每一个带着好奇心的参观者:人们可以跳进由圆形炮台改建的工人住房遗址里,然后发现原来的厨房和厕所留下的瓷砖铺地;人们可以饶有兴味地在那些废弃了的混凝土构筑物上爬上爬下,然后一抬头,发现整个巴塞罗那都在自己眼前。
在我们短暂的停留中,陆陆续续,有光着膀子的老人牵着大狗来散步、有家长带着孩子来学习、有穿着鲜艳的运动者沿山路慢跑,不同的人在这个免费的公共空间里各得其所。遇见这些人时,我不由自主地猜想他们的生活,这个老人多长时间给狗洗一次澡?这个孩子现在该上三年级了吧,会跟朋友们闹别扭吗?这个健身的年轻人大概也有很多的压力和苦恼吧。西班牙,巴塞罗那,就跟中国,北京一样,发生着无数个真实的人的真实的生活。
这两个案例之间对比产生的强大张力,吸纳了我此程参观学习过程中的所有的思考和收获。
因为我的专业是文物建筑,这个专业设置在考古学院下,所以与正统的建筑学和建筑行业都有一些距离。由于很少有机会听到那些来自建筑工地和设计市场的声音,所以在我眼里一座建筑的设计和建造并不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情。尤其是在现今中国这样一个传统与现代纠缠,本民族文化与全球化浪潮碰撞的丰富环境中,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断裂感和荒诞感让人对所有的事情都心怀警惕。
建筑被称为作品,设计被称为创作,基于建筑师个人存在经验的主观表达是其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主观表达的个人性与建筑的公共性之间的张力常常使我内心焦虑:一种源自个人经验的表达,从何种意义上说对于其他人是有价值的?
这个问题一直是我思考建筑的出发点,在此次对西班牙建筑的参观和与西班牙建筑师的交流学习中,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建筑必须是真实的,真实的建筑具有自明的价值。
一个真实的命题是对事实的陈述。
路易斯.康
Marcos总是在强调,没有任何人能创造什么新东西。康说过类似的意思:人们确认一些事实,然后在其中进行选择。对于建筑来说,事实就是每一种材料都有各自的特性,每一种结构都有各自的特性,每一种空间,都有各自的特性;如果我们进一步直视这些事实,会发现事实的事实是,关系是特性的本质,从空间到材料,所有显现出的特性事实上都是对各种各样的关系的描述。
材料的特性是在描述从生产到使用的过程中与其他要素之间的关系:
玻璃同时具有透明和反射的性质,透明同时意味着光线的通透和对空气流动、声音以及运动的阻隔,因而玻璃具有一种安静的性质;透明也使玻璃具有了给空间染色的能力,而染色的本质是色彩的减少。反射意味着通过重复环境,带来错觉,隐藏自身,模糊边界的同时又确立边界。
混凝土灰白变化的肌理反映出内部物质的不均匀分布,与模板留下的纹理一道作为凝固的痕迹,暗示着这个过程中流过的时间。而这种表现出来的随机性又常常与多变的阳光和雨水互动,成就后者的细腻和丰富。
而金属则是多变的,既可以是柔软的,又可以是坚硬的,既可以是反抗时间的,又可以是反映时间的,既可以是沉重的,也可以是轻盈的。
材料本身的性质又进一步由加工方式和构造设计与更多的要素产生更加丰富的关系。
石材原本是粗糙的,会带给人强烈的触觉刺激,但粗糙同时意味着细节的丰富和不规则;经过打磨的石材可能变得光滑,有时是冰冷的,矿物的晶体结构带来的色彩和纹理会在此时显现,同时具有了反射的光学性质。
砖头是标准化的简单元件,重复是最基本的使用方法。在对简单元件的重复中,可以容纳许多的变化,这种容纳是一种互相的妥协:变化牺牲了严格的连续性,砖头牺牲了立方体边界确立的简单规则,但是作为一个整体,也因此具有了不精确的重复带来的丰富性。
进一步上升到空间,关系的复杂程度变得更加真实而难以言说。我尝试以RCR工作室的三个项目举例分析,内部的,内外之间的以及外部的三种情况下建筑师对关系的处理。
RCR工作室
在RCR工作室(Barberi实验空间)的下沉会议室这个局部案例中,材料、结构和空间的关系可以被表述为:旧有的遗迹与新置的材料各自保持完整和独立,同时互相成就,共同为建筑师的工作构建一个内向、宁静而且丰富的环境。
新材料玻璃用于面向院子一侧的围合和顶部天窗的封闭,营造出轻松舒畅的呼吸氛围和通透的视线,同一种耐候钢板被用于地面、竖向围合以及桌面和其余的工作界面,这种简洁轻快的材料让人高效专注。
旧的遗迹包括四根生锈的结实铁管,底部是用砖和石料以及混凝土砌筑的方台,铁管作为结构的主角提供坚实的支撑,另一侧粗糙裸露的高大墙壁作为封闭的边界,提供了稳固的庇护。旧结构支撑了新材料,新材料也解放了旧结构:整个会议室半地下的空间都由耐候钢板包覆,实际上是新材料“开拓”出来的新空间,原来深埋地下的柱础如今得以曝露在空气中“呼吸”。
屋顶与铁柱之间做了“增高”,这种增高还在每两根铁柱之间通过悬索结构重复强化,连同墙壁上原有结构被截断后残留的钢条,以及屋顶从铁柱和墙壁构成的框架中向庭院一侧的错动,共同表明一种态度:新材料在用自己的方式接受旧结构的支撑和围护。顶盖的错动则形成了两个新的空间,一个是屋顶与墙壁分离形成的采光天窗,光线进入后与粗糙的墙壁和蔓生的植物相遇,产生丰富细腻的视觉事件;另一个是屋顶向庭院靠近要来的空间,通过一个为想象力准备的空间,让人与玻璃外的庭院反而产生更亲密的联系。
Joan Oliver Library
在圣安东尼—琼奥利弗图书馆入口空间的局部案例里,最重要的关系可以被表述为:图书馆作为一套精巧复杂的锁扣,紧密连接内部庭院与外部街道。这个比喻或许听起来难以理解,不如人们常用的“滤光器”形象,但连接不等于连通,或是暴露,例如尽管阑尾连着盲肠但没有人希望食物跑进去,连接的本质在于让事件可以自如地流动其间。
这一系列彼此紧锁的搭扣是这样实现的:由图书馆沿街的三个体块、中部跨接两个体块的的阅览长廊、一层的阅读区体块、庭院内沿垂直街道方向延伸的树阵以及庭院的围墙共同限定出了一个完整的长方体空间,这个长方体空间首先为这个沿街的开口带来了一个非常强的方向性,然后有着玻璃边界的一层阅读区从街口一直延伸到正方形庭院的边界,赋予这个长方体空间很强的一贯性,这个一贯性锁住了入口空间高度由临街的二层到斜面的上升,再到跨廊之下的下降以及跨廊和两个临街垂直体块在进入正方形庭院前终止带来的彻底开敞,锁住了从街道边界开始的耐候钢铺地与公园内部沙土地面的变换,锁住了随着垂直体块的终止以及铺地的变化,长方体入口空间在水平方向的扩展。
本图片来自Archdaily
更重要的是,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与一个相对稳定内向的庭院之间,插入一个由玻璃幕墙界定的延展的阅读区,让内外的人们在进行空间转换的过程中,目睹在玻璃之后的公共空间里进行的阅读事件,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安静、平和、友善的活动极其有力地消除了人们对于陌生空间、陌生人群与陌生事件的不安和紧张。
其次,入口空间除耐候钢铺地以外的所有表面,都采用具有不同反射度的钢材或玻璃,通过光线的反射将内部/外部的信息引入到入口空间内,通过视觉事件建立起内外之间更丰富的联系。而对不同的反射度材质的操作,整体上实现了接近庭院一侧视觉信息更加丰富,另一侧反射更加模糊和黯淡的效果,提供了对庭院空间展开形式的暗示。
BATHING PAVILION丨RCR
在奥洛特浴亭的这个简单的小体量案例里,建筑师在穿过森林公园的步道和景致秀丽的河岸之间放置了一组被轻薄顶盖连接的不锈钢更衣室,更衣室之间的留空形成了一组有深度和角度的观景框。随着人在步道上行走,浴亭体块与观者视线之间的角度不断变化,根据步行方向的不同,观景框呈现“由封闭到开敞”或“由开敞到封闭”的变化,这样的事件建立起了步道与河岸之间一种类似“步移景异”的关系,在景观空间内产生了微妙的联结。
所有的关系之间,自然要素、材料、结构、空间、环境、城市以及人的各种行为,统一协调的程度,就决定了建筑的真实程度。处理重要关系的建筑就是重要的建筑,将关系处理得好的建筑就是好建筑。
当我们正视在关系中展开的生活时,不可能回避的也是最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卡尔维诺的著名作品《看不见的城市》和伊藤润二的恐怖漫画如《无街的城市》、《四道墙的房间》中,不约而同地回应了同一个问题:与空间的组织形态双向紧密连接的是人的伦理诉求。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建筑师、建筑与建筑的使用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从根本上反应了一个建筑师的工作形态,也决定了建筑空间对建筑使用者的本质态度。人们时刻生活在关系中,渴望着关系,受关系的指引,却又畏惧着关系,畏惧陌生人的内心,畏惧无法预测的命运。做人与做建筑在这个层面上,成为了同一个问题。
坎波·巴埃萨教授
在阿尔伯托·坎波·巴埃萨的课堂上,“做建筑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劳动”是他的开场白。
这个思想是如此简单、质朴和深刻,我认为是对这个问题最好的回应。巴埃萨把建筑师的劳动描述为一种“研究”,即通过个人的存在体验来认识和分析建筑项目所在时空内的各种关系,然后对各种可能的安排方案进行实验。建筑设计本质上是一种劳动,而劳动本身是美丽的。劳动是美丽的,因为劳动是真实的,是对自然法则的体认,是主观的个体在客观世界中对自身存在的实现。
学术导师Quique
这也是我对Quique临别时的深情叮嘱“想着人,永远想着人”的理解。
人的在场让作为物质存在的建筑真正发挥作用,因此建筑不是要把人从生活中拉出来,而是要融进生活中去。人的生活就是通过劳动实现自己的过程,因此重要的是坦诚地正视建筑设计作为劳动的本质,坦诚地正视建筑师作为劳动者的本质,“想着人,想着自己作为一个人”,建筑师的个人体验就是以真实的生活体验,建筑就自然地服务于以劳动为幸福根基的生活。
我想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价值基础,那么任何事业恐怕都会变成一定行业范围内的某种合谋,合谋之中往往包含着互相敷衍,最重要的劳动本身退后,而一些藏在这些敷衍背后的生存层面的诉求被装点一番摆上台面。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建筑里,那么也就只是服务于生存的建筑,尽管他可能是投入巨大的,奢侈的,高技的,引人瞩目的,头头是道的,但他不是坦诚地为了好的生活而设计建造的。是否能够让人们生活得更好,是检验建筑真实性的最好标准。
真实的劳动通向真实的建筑,这必然是一条艰难的道路。我们把内心善意的愿望掏出来,当成一盏灯,在经验的大海里搜寻实现的办法,而每当我们以为找到一根稻草的时候,必须不断地向自己冷酷地发问:这是不是真的?这是不是真的?然后返回渺无边际没有温度的海水中,直到找到答案。但这也是一条幸福的道路,因为真实的劳动是自明的,让我们的生活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