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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审美之外,亦有“审理”|书架

王充闾《诗外文章——文学、历史、哲学的对话》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1期“书架”推荐



“审理”式的诗词鉴赏

——读《诗外文章》



文│贺绍俊



王充闾的《诗外文章——文学、历史、哲学的对话》是一部鉴赏、品读中国古代诗词的散文著作。作者从先秦写至近代,带领我们遨游于两千余年的诗词长河之中,领略古典诗词的哲思意蕴。这是作者长年研习古典诗词和传统文化的结晶。


审理式的鉴赏,从诗言志入手


阅读这部三卷本的著作,让我想起了另一位学者李元洛。他一直在做古代诗词的鉴赏工作,也出版了《唐诗之旅》等一系列诗词鉴赏之书。王充闾和李元洛堪称一北一南两位诗词鉴赏大家,但各有侧重,并形成了互补。如果说,李元洛侧重于“审美”的话,王充闾可以说是侧重于“审理”。


“审理”是我读了王充闾著作后创造的一个新词,也许不太贴切,但我是想强调,王充闾更看重的是古代诗词之“哲理”。这本书的简介中有一句话“作者依凭近五百首历代哲理诗的古树”,意思是说书中所鉴赏的五百首诗词都是哲理诗,我以为这句话并不准确,因为王充闾并没有刻意要去挑选哲理诗来鉴赏,在他的眼里,中国古代诗词就离不开哲理性,富有哲理性恰是中国古代诗词的一大特点。


古人早就说过:“诗言志,歌咏言”,认为诗是用来表达人的思想襟怀的。诗歌固然具有抒情性,但是中国文人更加看重“诗言志”的功能。王充闾“审理”式的鉴赏正是从“诗言志”入手,抓住了中国古代诗词的灵魂:中国文人在写诗词的时候更看重表达自己对人生、对世界的理解以及自己的胸怀和志向,这一切都跟哲理发生关系。


如《诗外文章》开首第一篇鉴赏的是《诗经》中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人们一般将其作为一首优美的情诗对待,表现了追求所爱而不及的惆怅和苦闷。但王充闾更愿意将其作为“一首美妙动人的哲理诗”来品读,他认为:“《蒹葭》中所企慕、追求、等待的是一种美好的愿景。诗中悬置着一种意象,供普天下人执着地追寻。”


葭:初生的芦苇

      

与历史、人生、现实相连的哲理


我以为哲理性应该区分为两类,一类是超越世俗、高蹈玄奥,体现智慧极致的哲理性,这种哲理性可以是哲学家关在屋子里的冥思苦想,关心的问题多半是宇宙的本质、人类的信仰等超越世俗的问题;另一类是与历史、人生、现实紧密相连的哲理性。


王充闾更偏重于后一种哲理性。这可能跟王充闾一直的文学追求有关系,也跟王充闾的身份特征有关系。王充闾的文学追求承继着“五四”的启蒙精神,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社会担当,谈到他的身份特征则不能不注意到他长年从政的经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以为可以将《诗外文章》看成是王充闾与古代士大夫的精神对话,这种精神对话更多会上升到哲理的层面。


通过诗词与士大夫对话


士大夫是中国政治文化制度的特殊阶层,他们既是政治的直接参与者,又是文化艺术的创造者和传承者。士大夫是中国文人的一种身份,也是中国文人安身立命的一种方式,中国文人的理想往往希望通过士大夫的途径得以实现。中国古代诗词自然也是士大夫寄托情怀的重要方式,而古代诗人大多数都有士大夫的身份。因此,从古代诗词中可以充分了解到士大夫精神的真谛。


王充闾乐于通过古代诗词与士大夫进行精神对话,还在于他本人就是一名当代的“士大夫”。士大夫最大的特点便是有强烈的政治情怀。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虽然是在激烈反叛传统文化背景下接受西方现代思想的直接薰陶而成长起来的,但他们由于文化上的血缘关系,因而对士大夫的政治情怀具有天然的偏爱。因此现代知识分子不仅热情宣传现代思想,也积极参与到现代政治运动中。


在他们身上,我们能够看到古代士大夫的身影,可以称为当代的士大夫,如傅斯年、丁文江、瞿秋白、陈独秀。虽然他们各自的政治理念不同,但是他们身上表现出的一种忧国忧民的政治情怀却是共通的,这种政治情怀表现在他们是做学问与做人并重、文章与道德并重。丁文江有一个朋友曾评价他是“诗名应共宦名清”,我觉得这就是对士大夫极恰当的概括。王充闾在品读古代诗词时,也许内心的政治情怀自然而然地与诗词中流露出的政治情怀产生了共鸣,也就形成了与古代士大夫进行精神对话的姿态。




更在乎对话中的感悟


《诗外文章》中所鉴赏的诗词也选入了一些并不有名的诗人的并非上乘的诗作,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王充闾选诗的标准并不是以文学性为唯一的标准,而是更在乎他在精神对话中能否有所感悟。


比如他引了韩琦的一首诗《小桧》,韩琦就是典型的士大夫,他并不以诗文名世,但是这首诗非常准确地体现了士大夫的政治情怀,因此王充闾说:“诗人借吟咏庭前移栽的小小桧柏,展示一己的清风劲节的抱负、刚正不阿的品格。这里有自许,有标榜,有寄托,也有感慨。”李宗勉这个名字,对于不是专门研究古代诗词的读者来说,肯定也是陌生的,但王充闾也选了他的一首诗,而且很有意思的是,他干脆给鉴赏这首诗的文章取名为“官场中的恐高症”。


晋人吴隐之的《酌贪泉诗》很难说是艺术经典,但它被王充闾看中,一定是因为这首诗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诗人是从为官清廉的角度来谈为人和为文的,贪与廉取决于人的资秉与精神境界的高下,同客观上是否饮用了贪泉并不相关,“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王充闾由此获取一种共鸣,并解读出诗人对于环境与风气、欲望与操守、主观与客观等关系的理解。


对于那些名诗人的名作,他也更多的是侧重于从士大夫精神中去理解诗歌,挖掘诗词之中的哲理性。即使有些诗作广泛流传,形成定论,王充闾也不囿于定论,而是从现代士大夫的视角入手,往往能够发现别人难以发现的角度和内涵来。比如他谈苏轼的《骊山三绝句》:“辛苦骊山山下土,阿房才废又华清。”王充闾说:“寥寥二十八字,为历朝历代有国者提出了带有普遍性、现实性的严肃课题:如何在成功之后,能够居安思危,清慎自守,持盈保泰,过好胜利这一关?”这谈的分明是政治之大道。


士大夫的核心就是文以载道,这个“道”是人间大道、人生大道。王充闾正是从“文以载道”的思路来读解苏轼的这首诗的。他觉得这首诗是苏轼对历朝历代更迭、衰兴发展的一种感慨,就是他从中发现古代的士大夫对政治大道的理解。


苏轼的《撷菜》写的是生活小事,用王充闾的话说是写有趣生活的诗化纪实,是一首纪实的小诗,但即使是这首写生活小事的诗,王充闾也读出了苏轼的政治情怀。总之,《诗外文章》从哲理入手鉴赏古代诗词,但又不是泛泛地谈哲理,作者以与古代士大夫进行精神对话的方式来谈哲理,因此所谈内容具有非常突出的现实意义。


希望起到匡正文风的作用


最后我要特别说说《诗外文章》的文风。这是一种特别朴素的文风,朴素是与真挚相联系的,因此朴素就无法遮掩和粉饰,就让真性情和真人格袒露在读者面前。这种朴素的文风在当前散文创作中也是非常难得的。当前的散文创作有不少问题都与文风有关,如矫情、卖弄、无病呻吟、夸大其词、巧言令色,等等。而王充闾的朴素文风就体现在不矫情、不卖弄、不无病呻吟、不夸大其词,也不巧言令色上,他给我们提供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干货与真货。为什么朴素的文风被冷落?因为朴素的文风是建立在功力和积累的基础之上的,是靠自己的真性情来征服读者的。


有些人没有干货与真货,便只好靠矫情、卖弄等花哨的文风来掩盖其内心的空虚了。我希望王充闾的《诗外文章》能取到匡正文风的作用。


转自:光明阅读


书架│Book Shelf


《诗外文章》自序



陆游有“工夫在诗外”之说,那是着眼于作诗;而“诗外文章”,则是讲诗文合璧,所谓“借树开花”——依托哲理诗的古树,开放文化散文的新花。


诗文同体,创辟一方崭新的天地。散文从诗歌那里领受到智慧之光,较之一般文化随笔,在知识性判断之上,平添了哲思理趣,渗透进人生感悟,蕴含着警策的醒世恒言;而历代诗人的寓意于象,化哲思为引发兴会的形象符号,则表现为一种恰到好处的点拨,从而唤起诗性的精神觉醒;至于形象、想象、意象与比兴、移情、藻饰的应用,则有助于创造特殊的审美意境,拓展情趣盎然的艺术空间。


与一般的散文写作不同,由于是诗文合璧的“连体婴儿”,要同诗歌打交道,就须把握其富于暗示、言近旨远、意在言外的特点,既要领会诗中已经说的,还要研索诗中没有说的,既入乎诗内,又出乎诗外。而现代阐释学与传统接受美学,恰好为这种“诗外文章”提供了理论支撑,构建了鼓荡神思的张力场。这一理论认为,作品(比如哲理诗)的意蕴,不是由作者一次完成的,文本永远向着阅读开放,理解总是在进行中,这是一个不断充实、转换以至超越的过程;文学接受具有鲜明的再创造性,“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清初王船山诗);“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晚清谭献语)。


撰稿过程中,借鉴东坡居士的“八面受敌”法,每立一题义,都是从多个角度研索、深思,“每次作一意求之”,凡有所得,随时记下,时日既久,所获渐多,依次成篇;尔后,再反复进行充实、修改、查核、厘正。可以说,书中五百来篇散文,没有一篇是一次完成的,少经三四次,多则十数次。


这类文章的写作,会通古今,连接心物,着意于哲学底蕴与精神旨趣,既需依靠学术功力、知识积累,又要借助于人生阅历与生命体验,需要以自己的心灵同时撞击古代诗人和今日读者的心灵,在感知、兴会、体悟方面下功夫,这才有望进入渊然而深的灵境。要之,无论其为理性思维的探赜发微,还是诗性感应的领悟体认,反映到陶钧文思的过程中,都是一种消耗性的心神鏖战。


确信读者诸君,手此一编,面对数百个文学、哲学、美学、心理学的课题,将会和作者一样,从历史逻辑、理论逻辑、实践逻辑出发,同时经历着直觉的体悟与理性的接引,灵魂交替着经受痛苦与陶醉的洗礼。在这里,“哲学已经不再是为了认识而注视着外部世界;它作为一个登上舞台的人物”,“走出阿门塞斯的阴影王国,转而面向那存在于理论精神之外的世俗的现实”(马克思语)。日夕寢馈其间,不要说“静里玄机”砉然勘破,心神顿时为之一快,即便是寻觅到一个崭新的视角,发掘出三两个有趣的问题,开启了意义的多种可能性,那种被激活、被照亮、被提升的感觉,也都是一种切理餍心的美的享受。



原来不过如此



观潮


苏轼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此诗,据说是苏轼临终时,给少子苏过手书的一道偈子;但也有人提出质疑。这个问题暂时可以悬置,还是先弄清诗本身的蕴涵。


关于本诗的解读,有佛禅与世俗两种视角。前者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南怀瑾先生在《圆觉经略说》中所讲的:这是一种大彻大悟以后的境界。庐山风景太美了,钱塘潮非常壮观,这一辈子没有去的话,死了都不甘心,非去不可。等到到了庐山,又看到了钱塘潮,本地风光,圆明清净,悟道以后,就是这样。没有悟道以前,拼命地学佛呀!跑庙子呀!磕头呀!各种花样都来,要有功德,要怎么苦行都无所谓,要怎么刻薄自己都可以。“未到千般恨未消”啊!及至到来无一事,真的大彻大悟了。怎么样呢?“庐山烟雨浙江潮”,原来如此。


这使人联想到《五灯会元》所载南宋黄龙派青原惟信禅师的一段著名语录:“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这里讲了三般见解,指的是禅悟的三个阶段,亦即入禅的三种境界。这与黑格尔所讲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有相同的机理。最初境界与最后境界看似一样,其实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最初的山水是纯自然的山水,而大开悟时的山水已经是禅悟的山水,禅与自然合而为一了。青原禅师这段语录与此诗确有相通之处,说不定是接受了东坡居士的启发与影响。


至于所谓“世俗”解读,也就是从非宗教的意义和朴素的人生立场来理解,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骆玉明教授指出:“东坡诗的意思,是摆脱贪求和幻觉来看待事物,这时事物以自身存在的状态呈现自己,朴素而又单纯。《菜根谭》说:‘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道理与此相通。”


其他比较有代表性的,认为依常情常理,人们都有好奇心,对充满神奇却尚未见到的东西总是刻意追逐,所谓“恨(遗憾)不消”,正是指此。及至见过,心里的神秘感消失了,最后得出结论:原来不过如此。从报刊上看到过这样一段话:“那些在时光里淡淡地流逝了的种种聚散、悲喜,那些为了得到而付出的努力,那些为了成全而承受的隐忍,那些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徘徊和挣扎,那些含泪挥手笑着说的再见……磨灭了的是最初的殷勤和炽热,埋没了的是壮怀和渴望,最后剩下的是平静如水的淡泊,‘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依愚下之见:诗人本衷乃是借助一番胜景游历、烟雨洪潮两种意象、否定之否定螺旋式上升的三个阶段,记述其读书、实践中超越物相,实现禅悟的过程,以及豁然开悟之后所出现的空寂、淡泊的旷达心境。



——王充闾《诗外文章五题》,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1期






《中华文学选刊》

2019年第2期目录


聚焦│Focus

刘慈欣宇宙:与更广大的世界遭遇

刘慈欣  黄金原野

选自《十二个明天》

龙 一  此夜曲中闻折柳(特约评论)

王 昕  交换一个更广阔的明天(特约评论)


黄德海  《三体》:大荒山寓言

选自《鲤 · 时间胶囊》


实力│Main Current

莫 言  一斗阁笔记(短篇小说)

选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李佩甫  杏的眼(中篇小说)

选自《小说月报 · 原创版》2019年第1期


肖克凡  吉祥如意(短篇小说)

选自《山花》2019年第1期


孙 频  天体之诗(中篇小说)

选自《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


阿 袁  鸱(短篇小说)

选自《湘江文艺》2018年第4期


周李立  六号线(中篇小说)

选自《芒种》2019年第1期


锋锐│New Wave

马伯庸  卜马尾(短篇小说)

选自《鲤 · 写作课》


双雪涛  预感(短篇小说)

选自《作家》2019年第1期


澳大利亚│慢先生  魔王 · 跳河(短篇小说)

选自《花城》2018年第6期


张漫青  回形针(短篇小说)

选自《上海文学》2018年第12期


非虚构│Non-fiction

冯骥才  走进漩涡里

选自《漩涡里:1990—2013我的文化遗产保护史》


读大家│Reading Classics

加拿大│张 翎  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有一种力量叫罹病

选自《长江文艺》2018年第10、11期


书架│Book Shelf

中国台湾│龙应台  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

选自《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


肖像│Portraits

胡 亮  窥豹录九则

选自《窥豹录: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


艺见│On Arts

张怡微  谁若年轻一岁,那他就不会明白

选自《新腔》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2期

2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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