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哲生《猴子》:沉默似静室浮尘,疼痛如凭空一鞭
抒情的成分对我来说一直是(最)重要的,诗、小说、电影、音乐……一切都照一个单纯的凝聚力,始于感性,终于神秘。一切作品,只要推至一个撼人的无奈,便是好的杰作。
就像诗人一样,短篇小说的作者通常会把他作品的深层况味埋藏在一个(或以上)的“意象”当中,这个含蓄做法至少有两个很好的原因,一是作者没有机会跳出来为自己作品的深度辩护;二是因为“意象”本身通常比作者还要聪明,还要巨大得多,所以不容作者强作解人。
简洁是短文的灵魂,所以诗可以是小说,小说也经常是诗。然而简洁并不迟钝,它沉默少语,突然凭空抽一下鞭。这一鞭,因为没有预警,也不带情绪,所以格外疼痛。
我感到无助,当我们娴熟语言,辩才无碍;我以写作,来模糊语言,像一个儿童,在大雨天时躲在房间里,以一种不被名唤的窃喜之情。我以写作,来融入时光,希望一笔一划,一字一句,如同沼泽里的萍藻,或是静室内的浮尘,能够不着痕迹地沉浸在一片未知的世界里。
——袁哲生小说手札
袁哲生,1966年生,台湾高雄人。毕业于文化大学英文系、淡江大学西洋语文研究所。著有小说集《静止在树上的羊》《寂寞的游戏》《秀才的手表》等。曾获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吴浊流文学奖等。2004年去世。
作家袁哲生一贯深情,文笔却独克制,比喻尤精到(这一点实属不易),似是不经意荡开一笔,背后却定是苦心孤诣。《猴子》写少年情事,和《寂寞的游戏》异曲同工,都是从一方池塘中,窥见一生孤独的倒影。读之好像被凌空抽了一记耳光,头皮发麻:竟有人真能把如此细腻不可言的情感写了出来!并且写得这么自然,贴切,正中靶心。 by 豆瓣网友@畅小呆与赫恩曼尼
张大春说“刻意把生命中原本具有高贵感的动机说得可笑不堪”是袁哲生的习惯,童伟格认为好的行文“必须焕发一种洞穿事理荒谬性的幽默感”。《猴子》里有一段充分显示出袁哲生的这一书写风格……除了荒诞、冷峻、近乎残酷的幽默感,袁哲生之所以能够给我一种大师的感觉,部分原因在于,他能用寥寥几笔丰满每个人物,哪怕是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小角色。我经常惊讶于故事的篇幅之小巧与意涵之丰饶、人物之立体,他让每个人的命运互相映照,在一隅小小的角落里,生产出巨大的能量。 by 《单读》编辑刘婧
阅读袁哲生,有如阅读卡佛般的静谧。他是极有耐心的作家,叙事冷静,留白多,然而情绪的丰满积叠毫不受阻——大概,这是因为他对于世界的感知来自于一种深远敬重的体认,而非惶惶然的指认吧。重大事件的呈现或意义的消解并非其文字聚焦点,他只专致于不断地深潜,将本质性的、悲剧性的孤独内核从事物表相的包覆中揭出。无论是《猴子》中淋淋落落的雨,还是《罗汉池》里层续迭代的男男女女们,一种动态的、暗涌般的复沓节奏在文本中行进,将时间裹挟在凝固的空间之中,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生命冲浪与世代轮回。 by 微信号“飞地”
袁哲生中篇小说《猴子》
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期“实力”栏目
选自《猴子·罗汉池》
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9月版
猴子(节选)
文│袁哲生
关掉所有的日光灯之后,我们从活动中心的围墙后面走出来,走到我们家的巷口。在这样的夜色里,突然多了两个人和我一起走到这段路上,我的心里冒出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感受,好像我已经长大了,隔天就要去当兵了。巷口的九重葛热热闹闹地开满了紫色的小花却没有半点香气。我突然怀念起活动中心围墙边上的那一丛茉莉来了,那香气暗暗的、小小声的,好像在说悄悄话。
没有人提议再往回走。是回家的时刻了。
我的塑胶拖板跟上卡了一颗小石子,走起路来割玻璃似的划在水泥地上。我不打算把它挖出来。
我走在梁羽玲的左边,荣小强走在梁羽玲的右边。走到巷子的中段,我经过了我们家,荣小强经过了他们家,或许是被我拖板上的石子磨地声给惊扰了,荣小强家的猴子从门墙后边跃上墙顶,两手扒在墙沿上,上身伏得很低,仿佛预备飞扑而下,脖子上长长的铁链还锁在铁窗上,绷得直直的。
梁羽玲被猴子突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她的肩膀撞到了我的肩膀,于是,我的身体就好像缩小了,只剩下了一条脱臼的手臂。
“呸!”荣小强把嘴里的泡泡糖啐到猴子的胸口上,猴子也不甘示弱地用手去扫,这一使劲,泡泡糖反而粘得更紧了,弄到后来,猴子的手掌、胸毛,和脑袋瓜子上都黏糊糊的像是招惹了一坨强力胶。
“白痴。”荣小强从短裤里又搜出一颗泡泡糖来剥进嘴里。
猴子还蹲在墙顶梳理身上纠缠不清的泡泡糖,梁羽玲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她笑。荣小强走近墙根上,伸出舌头让猴子看他嘴里的泡泡糖,然后嘟起嘴巴作势要再朝猴子身上发射一记似的;猴子一溜烟蹿回到地上去了,脖子上的铁链发出一阵慌张的响声,依旧牢牢地扣在铁窗上,被躲在墙根背后的猴子拉扯成一条斜下的线条。
收拾了半途杀出的猴子,我们继续陪梁羽玲走回家。猴子一定还在为身上的泡泡糖而苦恼着,从我们身后传来一阵阵铁链刮过地板的摩擦声。
“到了,进去挨骂吧!”荣小强吹出一个好大的泡泡,吹到快没气的时候,用手啪的一声把泡泡打扁在自己的脸上,再撕下来重新塞回嘴里。
梁羽玲没有笑出来,她低头转过身去把门推开一条细缝,白色的衣摆下方露出我们崇德国中印在体育裤后面小口袋上的校徽。
“我爸不管我了。”梁羽玲背对着我们说。
门开了,梁羽玲走进去,塑胶拖板踩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发出尴尬的声音。门里面暗暗的,客厅的灯没有开,梁包子的脚踏车停靠在一扇窗户边上,车后架上的白漆木箱子还稳稳地捆在上头。
门关上了,锁扣发出干净利落的弹簧声。门后面一片沉静。
“明天打不打球?”荣小强把手圈在嚼着泡泡糖的嘴边向门内说话。
塑胶拖板的声音又响起来,门被打开了,梁羽玲露出半张脸,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我着急了起来。我在心里面搜集了好几句话想说,譬如:“明天早上、中午,或是吃过晚饭的时候在活动中心碰面?”或是“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就在我决定鼓起勇气开口的时候,荣小强说话了:“明天早上打电话给你。”说完,荣小强就把门带上了,我还来不及看梁羽玲的表情。
“走吧。”荣小强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们往回走,走到巷子的中段。
“明天早上到我们家。”荣小强推开他们家的红木门。
“明天要找梁羽玲?”我问。
“要啊。”
“梁羽玲会来吗?”
“当然。”荣小强说完就进门里去,留下我站在我们家的门口,巷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我没有立刻转身推门回家去。我蹑手蹑脚地,把拖鞋跟上的小石子挖掉了,又走到巷尾梁羽玲家门口。
我没有蹲下来假装揉膝盖,这晚,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直接走向那扇门,仿佛要推门走进去了。我的鼻子差一点就要碰在门板上了,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像跳到了我的身体外面去替我敲门似的。
“我爸爸也不管我了。”虽然巷子里没有人,我还是说得很小声,小到即使梁羽玲还站在门后面也听不见吧。
回到家里之后,我的心还垂直地跳着。我走进厨房里去,打开冰箱,端出一锅红豆汤,用白瓷碗盛了一碗,坐在饭桌旁安静地喝着。喝完了,我还记得把红豆汤放回冰箱里去,白瓷碗和铁汤匙也都洗干净了,倒扣在塑胶盘上晾着。
隔着巷子,我和荣小强的房间窗对着窗,都在前院的边间上。我走到窗边,看见他房里的灯还亮着,窗户是掩上的。荣小强还在背他的英文单字吗?
我开始整理我的房间,把国小水彩写生比赛的、分不清是朝阳还是落日的八开图画纸从墙上撕下来,揉到字纸篓里去;火柴盒小汽车和断了炮管的坦克模型一起装进一个铁皮的月饼盒,塞到大抽屉底下;桌上散乱的作业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合起来叠成方方正正的一摞,还没写的本子压在底下;课本全部往书架上安插,倒着放也无所谓,只留下一本《健康教育》。
我拉开椅子,坐在书桌旁读书。《健康教育》第十四章,女性生理构造,我读得很熟了。“看过了再看一遍啊!”这是邱叔说的。
书页的插画是一个粗糙的玩笑,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的脸,从脖子到脚踝都只用黑线勾出轮廓;肚脐眼下方,卵巢、输卵管、子宫联结如蚁窝的剖面;再下方,是阿伍用小楷毛笔强迫画上的一撮逆三角形的松针;当然,胸前还有一个圆乎乎的英文字母W再点上两个黑眼。画吧,我想,谁画都一样,每个人的《健康教育》课本早晚都是这个样。
夜晚还很长。我的书桌整齐而清爽,桌上摊开着一本书。没有人要求我看书,叫我上床睡觉。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荣小强的房间熄灯了。距离明天早上还很久,明天早上是什么意思?六点是早上,十一点也是早上。
我推开纱门,走到院子里去透透气。薄薄的月色,凉凉的空气,看不见月亮。我在院子里站不到一分钟就稀稀疏疏地下起雨来。
对门荣小强家院子里的猴子也被雨淋了吧,一小节接连一小节铁链刮过水泥地板的摩擦声传过来,听起来好像是某种古老行业的手艺人还在黑静且潮湿的夜幕底下忙碌着。
雨丝渗入干燥的瓦片和地板里,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水泥纸袋拆封后的味道。玻璃窗上蒙蒙一层薄雾,绿色的老纱窗像雨后屋檐下的蛛网。我有一张稳重而清爽的书桌,桌上有一叠收拾整齐的作业簿和一本《健康教育》课本。我没有失眠,因为我根本不想睡。猴子跳到荣小强房间外的铁窗上,又跳下来了,一阵干涩且颤抖的摩擦声像条铁蛇似的哗哗游动着。雨水滴到我的耳朵上,好像在说悄悄话。
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一直记得那是多么无聊而愉快的夜晚。一阵细雨过后,空气凉凉的、蓝蓝的,我坐在床沿上看着我的房间,干净而明亮,四面墙壁像是刚刷过一遍清水的宣纸,变得有些透明起来。我还记得当时想了什么,我想到,如果没有阳光,这个世界多么美好。
那天晚上,梁包子第一次轻微中风,梁羽玲第一次出现在活动中心门口。
……
快开学前的一个晚上,荣小强告诉我,梁羽玲已经被梁包子送给一个小同乡了,是个在兵工厂上班的光杆儿。就在几天前,梁包子叫了一台计程车把梁羽玲和几包衣服送过去了,荣小强他妈妈亲眼看见的。
“梁包子说他快要死了,养不大梁羽玲了,”荣小强压低了嗓门说,“我妈说梁包子是把梁羽玲送给那光杆儿养大了当老婆的……”我回家,走进房间,把世界关在门外面。我的房间干净而明亮。我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到脖子上,看着屋顶上一盏六十烛光的旭光牌灯泡。梁羽玲转学了。
我想到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坐在梁羽玲家门口,吕秋美从门后走出来,我们匆匆地吓了彼此一跳,然后,我看着吕秋美头上的向日葵花纹头巾消失在巷口的那一丛九重葛后面,从此不再出现……我想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从活动中心走回巷子里,经过我们家,继续走到梁羽玲家门口,我回头观察了一下,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躺在床上,想到那扇红色的木门,门后面安安静静,一点声响都没有。我觉得膝盖痛了起来……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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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伟格:时程的反证
——《猴子·罗汉池》简体版代序
我认识小说家袁哲生,是他辞世前四年的事。那时,他刚到男性时尚杂志《FHM》担任主编,而我,则是一名还毕不了业的大学生。他找我去,加入供稿的写手群。我们偶尔见面,见了面,就一起灰扑扑地抽闷烟,很少说话,更少认真讨论所谓“文学”。主要因为这事,有点像是各自心中隐私,令人害羞,不好光天化日谈,除非,是用自嘲的语气讲。他交代工作指示时,也总是清爽扼要,不耍弄玄虚,不太夹带个人感想,大致,就是从我已缴的稿件中,圈出具体段落,要我改得更明了,或删得再更简短些。
这类指示听来容易,做起来才知道艰难。因当时,我工作内容之一,是去图书馆翻报纸社会版,从中择取旧闻,重新叙事,集组成稿件。在绝不容许虚构的情况下,改写与删修,就有点像是在局限格框里,不断琢磨素材的工匠细活了:你必须用字经济,但行文却仍直白口语地,将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妥善描述,且描述自身,还必须焕发一种洞穿事理荒谬性的幽默感。更重要的是,面对种种世情,叙事者你必须保持绝对冷距,接近声色不动。
我明白袁哲生的认真,是在他的标准并无二致:在技艺层次,他怎么要求自己的创作,就怎么要求写手稿件。不,说来,他对待自己,当然还是比对待写手要更严苛许多。写手在闯不过关卡时,尽可以软烂耍废,说主编我尽力了,好不好就这样刊出吧,小说家则没得跟自己推托。且残酷的总是,也不是他自觉尽力了,小说就能趋近理想了。
也是在那时,我读完所有他已出版的小说集。我理解且敬佩,因这必定是十分费力的书写实践。因袁哲生的美学原则,是用白描修辞,留白不可言说的,这使他的叙事,总有一种一再打磨叙事的严谨质地。而这般锋利的叙事,却是为了重现一种敬远:不可言说的,他依旧不会在小说里轻率表述,或僭越角色去发声。这种自我节制,使他的小说,为读者总体封存一种近触存在本质的体感。我猜想他的书写,像是一种指认,或体验的原样奉还,帮助我们,实历我们必然常习,但却始终失语的真确感知。一如所谓“孤独”。
也于是,就技艺层次而言,一方面(一如这句我们熟悉的老话:在卡夫卡之前,我们不知道“孤独”是什么),袁哲生就像所有优秀现代小说家,尝试凭借个人语言劳动,孤自潜入存有的幽暗处,像一名最专诚的翻译者,以小说,译写出午后雨点,盛夏蝉鸣,与一切景象,所共同亲熟的本质性悲伤。使长久埋伏的,在小说里恍然兑实。另一方面,当这种纯粹悲伤,漫漶小说里一切人事时,袁哲生总使日常细节,对我们而言再度陌异了:因为袁哲生,我们竟不可能确知,人世里,什么可以“不孤独”。
阅读袁哲生,因此意味着在亲熟与陌异的感受间拉锯。这种很具张力的矛盾,也体现在他对“小说”一事的伦理设想上:一方面,他锻炼书写技艺,磨成解析度极高的叙事能力;另一方面,如上述“敬远”,或“自我节制”,他追求的理想文体,却是一种必要藏起个人风格的,仿佛浑然天成的晶莹介质,可用以绝无杂讯地拟像。这是说:这位卓然有成的小说家,事实上,将自己全心投入的艺业,与艺业中的自己,皆看待得十分逊退。
收录于本书的五篇小说,原初,是在2003年时,分作两部小说集出版:《雨》与《猴子》两篇,收录于《猴子》一书;《月娘》《罗汉池》与《贵妃观音》等三篇,则收录于《罗汉池》。很明确,依袁哲生的规划,这是两组小说系列连作,结构概念上,如同他在《秀才的手表》(2000)里,所发展的“烧水沟系列”小说。
《雨》与《猴子》既是全新系列,也有总结袁哲生之前书写探索的意义。在《秀才的手表》全书中,最静谧抒情的篇章“西北雨”里,袁哲生笔下的“我”,在学会说话前,“就像一台不用插电的录音机”,敏锐默记周遭声响。“我”的父亲“外省的”因军职之故,每隔七天方能搭火车,从远方回来探看“我”。他怀抱“我”,散步烧水沟。整个段落,如是形同画卷,由一路听闻的“我”,徐徐开展父亲无声的在场。“我”,且将父亲多次回返探看,叠合为永恒一日,直至最后,当“西北雨刚刚下过”,父亲死讯竟亦如一则远方讯息,由“我”听取。“我”开口回应,静谧旧日随之塌陷,烧水沟,就“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整个“西北雨”篇章,微型展现袁哲生过往最核心的小说技艺:当不可能的观察者“我”,以不介入之姿,缩小自己形同不存时,“我”的叙事语调纵然依旧疏离,但疏离的观察位置,悖论地已然消失。“我”,溶入“我”所记闻的涌动景象里。“我”的人世记闻,于是带起一种全新的感性。
同样逻辑,《雨》开始且结束于“下雨了”这同一句子,如同落实了“西北雨”篇章中,从未实写的雨景,且也收纳父亲行过的烧水沟,拓扑为更多“外省的”聚居的眷村地景。“我”在眷村里,独自贴眼看雨。“我”,如同袁哲生小说里的许多寂寞之“我”,在淡泊中敏锐感知一切。更重要的是:“我”仍在静止般的蒙昧童年里,如裸命一条,如蕈菇或游魂,得以安享藏身于角落的宁静。直到再一次,当“我”察知人世的伤逝,开口说话那刻,“我”无可挽回地,被卷入“我”已长久观望的生命雨瀑中。
童年,在袁哲生笔下,已是人获有生命以后的伤停补时(stoppage time),再之后重启的时间进程,无非又是重新的苦痛。时间之伤,不因童年之“我”,对伤害一无预期,而其实,是因“我”的漫长预期,不能阻挡暴力必要再度侵临。袁哲生建构的,深邃的反启蒙叙事,在《猴子》里,获得另一生命阶段的检视。在同一眷村里,那同一个“我”进入情欲萌芽的青少年时期。一方面,残酷的暴力,被袁哲生远隔于叙事之外,如小说中,梁羽玲如何被父亲送给友人(预备养大为妻),如何返回,可能经历如何的通过仪式,方得到同侪庇护等等细节,小说尽皆留白。另一方面,暴力却又极其残酷地,裸裎于那只被圈养的猴子,当定期发情时,所遭受的体罚细节中。
袁哲生以交错焦距,支起整篇小说的繁复语境,使残酷本质令人瞠目无言,又使暴力行径,表露在人人日常的举措里。在这语境中,“我”怀想一个“多么无聊而愉快的夜晚”,想着,如果能留驻时光,如永不开窍的混沌,“如果没有阳光,这个世界多么美好”。然而,再一次,这内向早熟的心灵,只能迎向自己早有预期的失落,之后,在仍然年轻、未来犹然迢远的彼刻,感觉自己事实上,已经“没有更重要的事了”。小说里,日常一刻骤然重如千钧。袁哲生笔力醇粹,而这个系列,确是他小说美学的代表丰碑。
三篇“罗汉池系列”小说,则进一步归整袁哲生自“烧水沟系列”以来,对乡野传说类型写作的持续探索。就此而言,李永平的《吉陵春秋》(1986),更明确是他借鉴的对象。袁哲生本意,不在审酌小说里,这般封闭的生活形态,是否必然只能如此封闭,别无其他出路,而是企图以因袭生活的众生相,示现循环时间的完成,或终结。如我们所知:在小说中,当小月娘走上母亲月娘的旧路,建兴仔继承雕刻店,克昌仔奉老和尚之令剃度;当新生代完美地,填补上旧世代的位置时,传说结构已然自足弥合。
这类对位结构所碰触的主题,不免是人的自由意志,与人之宿命性的冲突。以希腊悲剧为例,理论家伊格顿(Terry Eagleton)即主张:“最杰出的悲剧,反映了人类对其存在之基本性质的勇气”。这是对自由意志的价值认纳。他接着判定,悲剧的“源头”,“是古希腊文化中认为生命脆弱、危险到令人恶心的生命观”。他描述这群作者置身的,宛如布满暗雷之战区的现实世界,在其中,“虚弱的理性只能断断续续地穿透世界”,而“过去的包袱重重压着现在的热情志向,要趁它刚出生时就把它掐死”,于是人若“想要苟活,惟有在穿过生命的地雷区时小心看着脚下,并且向残酷又善变的神明致敬,尽管祂们几乎不值得人类尊敬,更遑论宗教崇拜”。
现世这般难测,行路如此艰险,这群作者为何还能稳确创作?为何不放弃直面那些永无答案的问题?对此,理论家小结,“或许,惟一的答案只存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抗压性,以及将它们化为艺术的艺术性与深度”。
对比伊格顿描述的天人交战,则我猜想,袁哲生借“罗汉池系列”所创造的最深刻悬缺,其实是诸神的隐匿。在他笔下,众生皆低眉垂首而活,重压他们,使他们扼杀个人热望,放弃追求更可喜之生活的,毋宁是人世里的情感绊结。袁哲生表述了一种深情的退让:因为不忍离异亲者,人选择认命;而总在退让一刻,人对彼此,展现了近于神的质地。
也于是,借着拟写一个恍如神境之倒影的人世,袁哲生依旧孤自参详,且认纳了“人生实难”的基本事实:同对此基本事实,人与人竟已无可冲突。在这倒影世界里,“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建立道场,弘法利生”的老和尚,一生仅能暂以民宅为寺,且寺内并无佛像。而仿佛是为倒逆时程而来,赎偿此缺憾,小月娘等人,终以一生绊结,粹聚成华丽绝伦的观音像。然而,这般对个人而言,形同偶然、难再重复的粹聚,也只能湮没于纷至沓来的时间洪流里,成为无人知晓其缘由的古物。人世终尔无伤无逝,无有索引。
这可能是作为小说家,袁哲生最复杂的善良:他对笔下人物的始终哀矜,不轻易评价,极可能是因就他看来,去叙事,去指认一段逆旅期程此事本身,不免已然预告一种论断,无法,不指向必将坏空的时间之劫。面对人之无法改写的共同宿命,写作,使写作者益发自觉渺小。这里头,甚至可能不存在着理论家所谓的,“化为艺术的艺术性与深度”的个人超脱。袁哲生书写,因此有其格外令人动容的反书写征状。
一段时日,我思量关于上述书写技艺审酌,与伦理设想间的关联,猜想其中的深刻丰饶,与显在矛盾,心中于是也不无疑问。我在想,在虚构世界里,为何“作者僭越角色去发声”此事本身,对他而言,是必不可犯的禁令?作为作者,他会不会太过谦抑?因为,以他的书写能力,倘若这预设禁令并不存在,他会不会写得更放松,更自得其乐?
也因以现代小说的尺度看来,明快切入角色内心,去剖析,去猜测,去提出假设并再次推翻,恐怕是作者必要犯的险。这类犯险开放的,可能会是更有效的辩证,或对话,使我们不总是将存有的幽暗,闭锁为诗意空景。也使人的所谓“宿命性”,在我们以“小说”命名的这种文学体裁里,获得更多面向的讨论。伦理上的提问是:一位悲悯善谅之人,有无可能深涉与深解人间难免之恶?艺术上的提问则是:会不会正因为我们太过谦逊,所以我们无法在创作上跨越自我设限,再更远行?
这类大而无当的疑问,主要还是提问给作为学徒的我自己。我寄存心中,暗自思索,从与他相处伊时,直到现在。从2004年,袁哲生离世算起,一个十年过去,第二个十年将半,对心中疑问,我没能找到更好解答,但是,袁哲生的作品,我还是反复重读,像是重新辨识一个坐标,或一个能静止躁动时程的宝贵反证。这部书,因此既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更其恒远的起点。因袁哲生书写,已在台湾文学史划下一个平宁安定的刻度,是新一代创作者,私淑与临摹的重要文本。他的不可能隐秘的缺席,属于这些文学从事者,共同珍重的过去与未来。
《中华文学选刊》
2019年第2期目录
聚焦│Focus
刘慈欣宇宙:与更广大的世界遭遇
刘慈欣 黄金原野
选自《十二个明天》
龙 一 此夜曲中闻折柳(特约评论)
王 昕 交换一个更广阔的明天(特约评论)
黄德海 《三体》:大荒山寓言
选自《鲤 · 时间胶囊》
实力│Main Current
莫 言 一斗阁笔记(短篇小说)
选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李佩甫 杏的眼(中篇小说)
选自《小说月报 · 原创版》2019年第1期
肖克凡 吉祥如意(短篇小说)
选自《山花》2019年第1期
孙 频 天体之诗(中篇小说)
选自《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
阿 袁 鸱(短篇小说)
选自《湘江文艺》2018年第4期
周李立 六号线(中篇小说)
选自《芒种》2019年第1期
锋锐│New Wave
马伯庸 卜马尾(短篇小说)
选自《鲤 · 写作课》
双雪涛 预感(短篇小说)
选自《作家》2019年第1期
澳大利亚│慢先生 魔王 · 跳河(短篇小说)
选自《花城》2018年第6期
张漫青 回形针(短篇小说)
选自《上海文学》2018年第12期
非虚构│Non-fiction
冯骥才 走进漩涡里
选自《漩涡里:1990—2013我的文化遗产保护史》
读大家│Reading Classics
加拿大│张 翎 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有一种力量叫罹病
选自《长江文艺》2018年第10、11期
书架│Book Shelf
中国台湾│龙应台 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
选自《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
肖像│Portraits
胡 亮 窥豹录九则
选自《窥豹录: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
艺见│On Arts
张怡微 谁若年轻一岁,那他就不会明白
选自《新腔》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2期
2月1日出刊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改版扩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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