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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窥豹录

胡亮 中华文学选刊杂志 2023-04-09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2期“肖像”栏目选载

胡亮《窥豹录九则》




顾城(1956—1993)


文|胡亮

顾城


要读懂顾城,须引来庄子。庄子这样写道:“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何谓“混沌”?自然而然也,道也,本也,真也,久也。

顾城六岁写诗,十岁辍学,十三岁从城市到农村。文化也罢,城市也罢,社会也罢,还没有完成对这个少年的精雕细刻。顾城脱了虎口,直奔大自然。他就是混沌,他就是中央之帝。

“我愿重做一只昆虫”。他不厌其烦地写到黑蚂蚁,写到黄鹂和小松鼠,写到甲虫、瓢虫、小麻雀、知了、野蜂、蟑螂、蟋蟀、公鸡、叩头虫或粉蝶。没有因,没有果,只有奇迹、惊喜和表象。顾城的“火道村”,相当于法布尔(Jean-Henri Fabre)的“荒石园”。面对着哪怕一只黑蚂蚁,他们都可以趴下来看上三个小时。巧啦,法布尔也是十岁辍学。法布尔用一生,写出卷帙浩繁的《昆虫记》。而顾城呢,八岁写出《杨树》,十二岁写出《星月的来由》,十五岁写出《生命幻想曲》。都是昆虫记,都是自然诗,都是天才的懵懂。

来读《杨树》,“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后来,顾城稍通人事,又将自然诗写成了寓言诗:各种昆虫登台亮相,演出了一幕幕窃喜的童话剧。法布尔,也就成了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比法布尔和顾城更清澈,安徒生呢,据说几乎没有上过学。六七岁的顾城,粗通汉语,未通古文,更不懂法语和丹麦语,但天生就是法布尔、安徒生或中央之帝。此一阶段约当1974年以前,其间所为,可以称作本我之诗。

庄子接着写道:“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何谓“倏忽”?器也,末也,伪也,暂也。也许在庄子看来,文化、城市和社会都是倏忽之物。

1974年,顾城随父返京,先后干过木匠、油漆工、翻糖工、商店营业员、记者、文字编辑和美工,人事汹涌,无孔不入,他哪里还能够再藏在一个昆虫世界?可怜的顾城!可怜的单方面的善!现在,“倏忽”已是“肉逼”(这个词儿借自丰子恺先生)。

来读《远和近》,“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当年很多人都闹看不懂,可是,这有什么看不懂呢?因为社会性,人与人扩大距离,因为自然性,人与人缩小距离。远是“倏忽”造成的远,近是“混沌”带来的近。

再来读《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喻体指向自然性,指向“混沌”,本体却指向社会性,指向“倏忽”。是本体,而不是喻体,已经呼应了当时较为通行的介入立场。

还可参读《眨眼》《就义》《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和《案件》。顾城的烈度,批判性,远逊于今天派同侪。须知,难为他已经尽力了。此一阶段约当1974年至1982年,其间所为,可以称作超我之诗。

庄子接着写道:“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报答,其实是改造——这个奇怪的逻辑,今天很流行,庄子早就讲得很明白。“倏忽”决定改造“混沌”,要让后者有眼睛有耳朵有嘴有鼻孔。有眼睛有耳朵有嘴有鼻孔,“混沌”还是“混沌”吗?有了“倏忽”的智,就会有“混沌”的反智。还是回到顾城。顾城已经认识谢烨,又认识李英,她们就是他的七窍,他试着接受——又难以忍受——这逐渐凿出的七窍。

顾城好读《石头记》,那就这样打个比方:贾宝玉终将离了贾府,随了那个癞和尚,随了那个跛道士。换成时髦的话来说,有文化,就有反文化。

来读《布林》——此诗共有十八首——那就来读第十二首《对联》,“大烟囱是小烟囱不认识的小烟囱/小烟囱是大烟囱不认识的大烟囱/象鼻虫把自己弹到空中”。顾城后来也曾谈到,“布林”好比孙悟空,好比吉诃德,很有趣,很喜欢逃学。

从几岁到二十几岁,在脑袋里,诗人一直喂养着这个“布林”,直到拔出活塞,直到他终于写出《布林》。这件作品乃是歪打正着的荒诞派,建设变成了破坏,抒情变成了反抒情,叙事变成了反叙事。此一阶段约当1982年至1986年,其间所为,可以称作非我之诗。这个非我,相对于超我,却接近了本我。

庄子最后写道:“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混沌”不生亦不死,有七窍,就有视听食息,就有文化,也就有必死。所谓文化生而自然灭。

顾城不断地迁就他的七窍,要挣钱,要养家,要出国。1987年,偕谢烨赴欧洲讲学。1988年,移居新西兰。1990年,助李英移居新西兰。谢烨李英各有念头,在激流岛,不可能与诗人共筑“绝对女儿国”。到了1993年,终于发生戕妻自缢的大悲剧。其间写出很多作品,最骇人,当数四个大组诗:《颂歌世界》《水银》《鬼进城》和《城》。这批作品,可谓无悲无喜无垢无净。顾城的目的不在诗,而在解决最后的问题。最后的问题,不在“她们”,而在“我”——这才是最后最难堪的障碍物。

老子说“复归于婴儿”,已不可能。东坡说“游于物之外”,亦不可能。顾城来得更痛快,他说:“死了的人都漂亮”。四个大组诗,无非四个大台阶,在诗人看来,尽头就是黑甜、福禄、女儿国和混沌。生,死,杀人,自杀,在顾城,“无可无不可”。

来读《水银》,“凶手/爱/把鲜艳的死亡带来”。再来读《鬼进城》,“零点/的鬼/走路非常小心/它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此一阶段约当1986年以后,其间所为,可以称作无我之诗。人而无我,诗而无法,只剩下“蓝色的无限”。

从本我到超我,顾城贡献了华章;从非我到无我,顾城志不在诗,已经深陷于——或者说陶醉于——荒诞主义、神秘主义和虚无主义。而我等凡夫俗子,关心的还是作为诗人——而不是作为哲学家——的顾城,关心的还是童心与至文,那就引来明人李贽《童心说》作结:“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更多内容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2期

原文选自《窥豹录: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


△《窥豹录: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作者:胡亮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顾城的像  

by 李茵豆微信公号【即兴画册】



顾城的诗


远和近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案件


黑夜
象一群又一群
蒙面人
悄悄走近
然后走开

我失去了梦
口袋里只剩下最小的分币
"我被劫了"
我对太阳说
太阳去追赶黑夜
又被另一群黑夜
所追赶


就 义


站住!

是的,我不用走了。

路已到尽头,

虽然我的头发还很乌黑,

生命的白昼还没开始。

小榆树陌生地站着;

花白的草多么可亲;

土地呵,我的老祖母,

我将永远在这里听你的歌谣,

再不会顽皮,不会……

同伴们也许会来寻找,

她们找不到,我藏得很好,

对于那郊野上

积木般搭起的一切,

我都偷偷地感到惊奇。

风,别躲开,

这是节日,一个开始;

我毕竟生活了,快乐的,

又悄悄收下了

这无边无际的礼物……

   

-布林-(节选)


发现


所有到过雪山的人中

只有布林发现了公路

虽然只有几米长

虽然长庚星在这儿

碰坏了牙齿

这一切,并不妨碍

英国人,去死

躺在路中间微笑

一个耳朵里长出兰树枝和

新鲜的树叶

并且面色红润

这是什么意思?

布林皱起了眉头

终于想起

九岁半时,曾在这里

避暑,种下一盒火柴

它们发芽了,结出了

火柴头一样大小的浆果

英国人太馋

把它吃了

这可真是个发现

也许,还算空前——

火柴的果子有毒!

布林开始往山下走

走到牛粪堆成的喇嘛寺前

站住,准备让人用腰刀

来抢劫这个秘密

但没有成功,他只好

拚命地叹气

用细铜缆拴住袜子

一直溜进深深的沼泽

在那里

拖鞋们兴奋得大叫

变成了一群青蛙

 

布林遇见了强盗


布林遇见了强盗

真正的强盗!

他是河溪里,大角怪的

子孙,一手拿着胡子

一手拿着刀

他和布林

在褐煤的裂缝中间

砍来砍去,生生砍坏了

八个小时和一块手表

后来,布林累了

就宣布:现在剧场休息

强盗,就抓住了

玻璃丝公主

要她一起逃跑

唉,倒霉

玻璃丝非编个公主

还不如编个大口瓶套

逃跑?

那个工作可得有

技巧,最主要

得有人追,还不能笑

不笑就不笑

强盗和公主

游过了洗脸的白瓷水池

在穿衣镜前设法登高

拚命逃跑,不笑

可追的人呢?在哪?

布林说他累了

没办法,剧场休息

他用一毛五分钱

排队,在买雪糕


-水银-(节选)


风的样子


风的样子 使他想起叶子 满地咬嘴唇 满地湿沾沾的 上海 满地是 雨水的响动 他一直向后走 金铃铃 金铃铃  听 豆鼓虫翻跟头   早晨 婚姻   相互咬嘴唇 雪白雪白 向后吹着 一抬身 就见到刚结婚的妻子
兼毫
风里的日子   都长头发   都下雨 都把前门挤着 办喜事 变狗 变猪 变鸡 变来变去 最长的姐妹 是鞭子刚刚恋爱 十五十二 十四十七


我把刀给你们


我把刀给你们你们这些杀害我的人 像花藏好它的刺 因为 我爱过 芳香的时间 矮人 矮人 一队队转弯的队伍 侏儒的心 因为我在河岸上劳动 白杨树一直响到尽头 再刻一些花纹 再刻一些花纹 一直等 凶手 爱 把鲜艳的死亡带来


-城-(节选)


中华门


是早晨都有的冰雪
一共四个
她总是靠边骑车
小孩跟着攘一大块土
路就成了
 
认识的人说
到我家去
她还画画吗
乖极了 不管是谁
在累的时候
 
不是这样
要研墨 要慢一点
吃东西 慢慢磨墨
她说
看着自己的座位
 
她挺好
 
天坛


她在大路口向这看哪
均匀极了
她远离我

像是离开一棵早晨的树木


-鬼进城-(节选)

零点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头 
变成 
了人 


(星期一)

鬼是些好人
他们睡觉 醒了

就看布告 游泳
那么高的在水边站着
在地下游出一片金子
翻鱼 翻跟斗 吹哭过的酒瓶子
他们喜欢看上边的东西
一把抓住金黄的
树叶

鬼有时也会读:
“毕竟他们原来认识”
然后把手放在文件下边
“这棵水边的老玫瑰”
他们齐声 吐出一片大烟雾
傍晚的人说
 “该回家了”

他们一路灯影朦朦
鬼不说话 一路吹风
站上写 吃草 脸发青
一阵风吹得雾气翻滚


-颂歌世界-(节选)


睡前


你抓不住叶子
抓不住它的声响

事情变得有些快了

甜果子在树枝间撞来撞去


蝴蝶


粉红色的草地

她在中间


脸在那边

向这边


一个春天的三种图案


丧歌


敲着小锣迎接坟墓
吹着口笛迎接坟墓
坟墓来了
坟墓的小队伍
戴花的
一小队坟墓


血缘


她一跳

就吐出刺来

吐出那根骨头链条

上边挂着小叉子

和我日后的结婚手帕

 

所有人都在木板上放咖啡

护士抱着男孩

 

封页 


每个人都有自己微小的命运

如同黄昏的脸

如同草菊的光在暗影中晃动

 

颂歌世界


她老在门口看张大嘴的阳光

一条明亮的大舌头

在地上拖着

早晨的死亡

甲虫从树枝突然跌落

 

一条明亮的大舌头

 

鲜艳的车辆在空中变甜,一级级颂歌世界

 

一条明亮的大舌头

早晨的颂歌世界


注:图片来自网络




新刊目录


聚焦│Focus

《当代》长篇小说论坛2018年度作品揭晓

阎晶明 现实主义与现代性的融合


实力│Main Current

迟子建 炖马靴(短篇小说)

选自《钟山》2019年第1期


罗伟章 寂静史(中篇小说)

选自《钟山》2018年第6期


张 柠 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来一趟(短篇小说)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


薛 舒 成人记(中篇小说)

选自《长江文艺》2019年第1期


班 宇 猛禽(短篇小说)

选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郭 爽 (中篇小说)

选自《正午时踏进光焰》


锋锐│New Wave


房 伟 阳明山(短篇小说)

选自《红豆》2019年第2期


梁清散 济南的风筝(短篇小说)

选自《银河边缘 · 奇境》


李 诞 在雪地犹豫(短篇小说)

选自《冷场》


非虚构│Non-fiction

女性书写小辑

叶浅韵 生生之门

选自《十月》2018年第5期


鱼 禾 寄居之所

选自《天涯》2018年第6期


草 白 临渊记三题

选自《野草》2018年第2、3、6期


吕 途 女工传记四则

选自《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


读大家│Reading Classics

洪子诚 死亡与重生?——当代中国的马雅可夫斯基

选自《文艺研究》2019年第1期


对话│Dialogue

金 庸 张 英 侠是一种很崇高的道德(访谈)

选自《青年作家》2019年第2期


书架│Book Shelf

潘向黎 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外三篇)

选自《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


肖像│Portraits

王祥夫 宽堂先生

选自《滇池》2019年第1期


艺见│On Arts

朱以撒 书意六谭

选自《书意百谭》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3期

3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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