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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昌耀:英雄、托钵僧、众人的父亲| 纪念

胡亮 中华文学选刊杂志 2023-04-09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2期“肖像”栏目选载

胡亮《窥豹录九则》


春天读诗

今天,距离昌耀离世已有十九个年头了,我们在这里庄严纪念诗人,这位“英雄、托钵僧和众人的父亲”(胡亮《窥豹录九则》)。




昌耀(1936—2000)



文|胡亮


昌耀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出版的诗集有《昌耀抒情诗集》(1986)、《命运之书》(1994)、《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1996)、《昌耀的诗》(1998)等。

1957年,昌耀年方弱冠。彼时,整个中国,只有少数几人敢于垂聆——并死守——那来自诗神的密札。他写出《林中试笛》——后来为此遭受流放、劳役和监禁,长达二十余年。参差同时,又写出自况性的《高车》,具有更为贵重而独异的气象。

二十出头怎么啦?这个又干又瘦的青年,一个反手,就抖搂了那个贴肉的时代。那个时代不识英雄,以至于,可以免于被震烁。昌耀就如那架高车——“本是英雄”——他也已经“从地平线上渐次隆起”,“在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在天地河汉之间鼓动如翼手”。是的,他早已独翔于高昊;下面,再下面,乃是其他诗人的灌木丛,乃是美学的无边戈壁。


而历史和真相却是,诗人的金头,被按进了屈辱的尘埃。在青海,在湟源,他遘遇了漫长而繁复的苦难。上天何其忍心,何其苦心,何其耐心,非要用此种苦难,“体内膏火炙烤”,来成全一个诗人,是的,即便来成全一个大诗人!我们已经看到,此种苦难,将诗人推向了多重砥砺:生命、土地、民族、历史、文字,两两砥砺,彼此带来创痛和创意。诗人的生命,经此砥砺,而获得了大密实、大坚忍和大雄健。

后来,他反复写到蚀洞斑驳的岩原、峨日朵雪峰、赤岭、河西走廊、西疆、卡日曲或哈拉库图,反复写到雄牛、羱羝、雪豹、鹰、鹿或马驹。土伯特人,唐古特人,都在其间生殖和繁衍。此乃地质学写作?博物学写作?人类学写作?夹杂一点儿历史学写作?不,青海不是异域,不是天涯,也不是背景,青海就是诗人的岳父、证人、难友和死党,就是诗人内心的莽莽高原。

来读《青藏高原的形体》,“我是排列成阵的帆樯。是广场。是通都大邑。是展开的景观。是不可测度的深渊。是结构力,是驰道。是不可克的球门”。此种物化的抒情,以及愈挫愈奋的腔调,负重而孔武的腔调,每见于诗人的作品。

来读《一百头雄牛》,“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甚至更加负重,更加孔武——诗人当然托身于一百头雄牛,正如,他也会托身于坼裂的冰湖。“以头撞墙”(敬文东先生语),“流血不死”,难道这就是英雄?不,昌耀还要更开阔,更高迈,甚至说,还要更圣洁。

这是因为——此点至关重要——诗人面对巨大的苦难,没有愤怒,没有堕落,却奇迹般地学习并坚持了爱,当爱与苦难相碰撞,他让两者都发出了金声玉振。来读《慈航》,“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还可参读《鹿的角枝》,可知此爱实已及于万物。负重非英雄,孔武非英雄,如此方可称英雄——其半僵棉桃般的笑容,其羞涩,其虚弱,其苦痛,反而恰是佐证。诗人之大爱,固有儿女(从“木质女郎”,到“土伯特女人”,再到“滨海女子”),兼顾生灵,更涉天地,傻得几乎没有边际。其全部作品,堪称“一部行动的情书”。

此外,昌耀与汉语,也能够互赠光辉。诗人常年生活在西部边陲,既是地理学的边陲,亦是普通话的边陲,完全可以罔顾所谓白话和现代汉语。他大量启用古字古词,粗粝,嶙峋,滞涩,狰狞,惊悚,硬语盘空,而又能透出个人的呼吸和血肉。

《昌耀诗文总集》


如此讲究到极致,精雕细刻,穷物尽相,甚至连每个小局部都会有生动的乐感和画面感。比如“鬐甲”,望之可见鬃毛;又如“翙翙”,听之可闻翼声。诗人每每龙虫并雕,密不透风,疏可走马,信乎,非大手笔不能为也。字词对诗意的跟进,亦如“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武”,哪里还顾得,踩出的是诗还是散文?我们已经在诗人这里看到——正如在其他大诗人那里看到——文体对于写作,从来没有禁忌。此种语言和文体上的风格——包括《过客》,包括偏嗜写梦——当是受到《野草》的影响。

然则,鲁迅之所为,昌耀或有不能为,昌耀之所为,鲁迅亦有不能为。两者都能将汉语带向神鬼莫测的葳蕤,而且,“语言的怪圈正是印证了命运之怪圈”。这篇小文必将收结于不舍,对昌耀——他颇为调皮地自称为“暧昧的社会主义分子”——来说,无论已经提及哪些篇目,都会漏掉其他重要作品,因为他就是一个“全集诗人”;正如无论怎么读解,无论怎么评说,大诗人昌耀——英雄、托钵僧、众人的父亲——都是如此难以企及。

昌耀纪念馆


更多内容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2期

原文选自《窥豹录: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


△《窥豹录: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作者:胡亮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昌耀的诗

青藏高原的形体·河床


       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

       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

    但我更是值得骄傲的一个。

  我老远就听到了唐古特人的那些马车。

  我轻轻地笑着,并不出声。

  我让那些早早上路的马车,沿着我的堤坡,鱼贯而行。

  那些马车响着刮木、像奏着迎神的喇叭,登上了我的胸脯。

  轮子跳动在我鼓囊囊的肌块。

  那些裹着冬装的唐古特车夫也伴着他们的辕马

  谨小慎微地举步,随时准备拽紧握在他们手心的刹绳。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屹立的河床。

  是的,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我是滋润的河床。

  我是枯干的河床。我是浩荡的河床。

  我的令名如雷贯耳。

  我坚实、宽厚、壮阔。我是发育完备的雄性美。

  我创造。我须臾不停地

  向东方大海排泻我那不竭的精力。

  我刺肤纹身,让精心显示的那些图形可被仰观而不可近狎。

  我喜欢向霜风透露我体魄之多毛。

  我让万山洞开,好叫钟情的众水投入我博爱的襟怀。

  我是父亲。

  我爱听秃鹰长唳。他有少年的声带。他的目光有少女的媚眼。

  他的翼轮双展之舞可让血流沸腾。

  我称誉在我隘口的深雪潜伏达旦的那个猎人。

  也同等地欣赏那头三条腿的母狼。

  她在长夏的每一次黄昏都要从我的阴影跛向天边的彤云。

  也永远怀念你们——消逝了的黄河象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同时看到你们。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表现为大千众相。

  我是屈曲的峰峦。是下陷的断层。是切开的地峡。

  是眩晕的飓风

    是纵的河床。是横的河床。是总谱的主旋律。

  我一身织锦,一身珠宝,一身黄金。

  我张弛如弓。我拓荒千里。

  我是时间,是古迹。是宇宙洪荒的一片腭骨化石。

  是始皇帝

  我是排列成阵的帆墙。是广场。是通都大邑。是展开   的景观。

  是不可测度的深渊。

  是结构力,是驰道。是不可克的球门。

  我把龙的形象重新推上世界的前台。

  而现在我仍转向你们白头的巴颜喀拉。——

  你们的马车已满载昆山之玉,走向归程。

  你们的麦种在农妇的胝掌准时的亮了。

  你们的团栾月正从我的脐蒂升起。

  我答应过你们,我说潮汛即刻到来,

  而潮汛已经到来……


高车


    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

    是青海的高车

 

    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

    是青海的高车

 

    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

    仍还是青海的高车呀

 

    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

    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的轶诗



   一百头雄牛


(一)

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伐。

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洒一样悲壮。


(二)

犄角扬起,

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

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

而呼呜呜……

血洒一样悲壮。


(三)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头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洒一样悲壮。




慈航(节选)


1 爱与死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然而,
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
败北的消息
我才拨弄这支
命题古老的琴曲?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2 记忆中的荒原

摘掉荆冠
他从荒原踏来,
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
眺望旷野里
气象哨
雪白的柱顶
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

但是,
在那不朽的荒原——
不朽的
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
独对寂寞吹奏东风的旱獭
是他昨天的影子?
不朽的——
那在高空的游丝下面冲决气旋
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
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
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
的万物之灵
是他昨天的影子?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不朽的暗夜。
在暗夜浮动的旋梯
在烦躁不安闪烁而过的红狐、
那惊犹未定倏忽隐遁的黄翔、
那来去无踪的鸱鸺、
那旷野猫、
那鹿麂、
那磷光、
……可是他昨天的影子?

我不理解遗忘。
当我回首山关,
夕阳里覆满五色翎毛,
——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

3 彼 岸

于是,他听到了。
听到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
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他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长泣。

当横扫一切的暴风
将灯塔沉入海底,
旋涡与贪婪达成默契,
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这里脱去垢辱的黑衣
留在埠头让时光漂洗,
把遍体流血的伤口
裸陈于女性吹拂的轻风。
是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处女
解下抱襟的荷包,为他
献出护身的香草。……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是的,
当那个老人临去天国之际
是这样召见了自己的爱女和家族
“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
他是你们的亲人、
你们的兄弟,
是我的朋友,和
——儿子!”




   鹿的角枝


雄鹿的颅骨,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 

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 

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 

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 

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收藏品之上, 

我才听到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 

火枪。—— 

那样的夕阳 

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 飞动的鹿角 

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本期微信编辑 古肩

注: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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