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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一个世界,来容纳母女之间的拉扯、妥协与抚慰|郭爽《拱猪》

郭爽 中华文学选刊杂志 2023-04-09

《都挺好》剧照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3期选载郭爽《拱猪》



“做家人久了,难免就会有积怨。”近期热播的电视剧《都挺好》是面镜子,尖刻地映照出原生家庭的每个断面,逃避型的父亲、控制型的母亲,重男轻女的传统,不再满足于“五好人家”的设定,不再隔着父权尊严对代际关系挠痒,而真正把家家户户那本难念的经摊开了、揉碎了,出露伤疤,展示里头的抵牾与不堪,以及由于“断了骨头连着筋”而越发锥心的苦楚。


3期选载的郭爽《拱猪》,同样以不回避、不粉饰的态度,通过书写“母亲与女儿之间的拉扯、角力、妥协与抚慰,循环往复,一点点推进,堆叠出不可分离的关系来。”在这样的逼视中,她看见了不能忘怀,“以至于要虚拟一个世界来容纳它们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拱猪》创作谈)


郭爽:1984年生于贵州。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著有《亲爱的米亚》《正午时踏进光焰》《我愿意学习发抖》。《拱猪》获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鲍时进》获山花双年奖·新人奖。现居广州。


01

声音


格非:郭爽的作品透露出她对普通人的生活有着很深的体察,她了解一个地方,了解一个地方的人的生存,进而通过作品来呈现她的经验。她的作品有“深度、烟火气和扎实感”。她可以凭借开阔的视野,将笔下的普通人放在宏大的世界中去刻画,给予他们当今世界中的一个位置、一个坐标,而非将他们的社会关系斩断,孤立来写。


胡传吉:郭爽完全不像一个新手所写,老练得不得了,但同时,给人的感觉又新鲜得不得了,新鲜得让你在当下找不到类同者。写作的独异与厚实,恐怕得益于她的野生状态。这种野生状态,使郭爽一开始就避开了既定评价趣味的诱惑,她不想知道哪种写法更符合批评家们的评定趣味,她也不想知道哪种写法更容易得到发表及出版机会。她是直奔文学创作的好而去的,步伐稳健,目光远大。郭爽身上这种野生的活泼与无畏,正是当下写作者极其缺乏的品质。


吴琦:读郭爽《正午时踏进光焰》,仿佛突然进入一个正午,遇到她的创作所发出的光亮和暗晕,其中蕴含着一位杰出小说家的质地。她没有直接去描述当代生活本身的光怪陆离,比如选秀追星、互联网等命题,一如许多当代尝试一样,而几乎是理论性地把当代生活给人际关系带来的关键改变(或者不变)给抽象出来,化用在小说里,而让读者不太意识得到自己的生活被直接挪用了。这是当代生活小说化的时刻,一个非常艰难的叙事任务。



郭爽《正午时踏进光焰》

新经典·青马文化|新星出版社2018年11月版



02


自话


看见太阳了

——关于《拱猪》

 

文│郭爽

 

《拱猪》始于一个动作。十七岁的女儿带了个陌生女孩回家,要在家里留宿,母亲勃然大怒,几乎动手打人。在小说里,刺激母亲的有几句话:

 

“她是我的朋友。”

“可是妈妈,她是我的亲人啊。”

“季末只是我的网名。”

 

女儿追真人秀、做“迷妹”,在网络应援团里找到了一个新世界。当她带了另一个“迷妹”回家时,虚拟与现实对冲,母亲自觉失去了对女儿的控制,反应剧烈近乎发狂。

 

总是这样,我们在是与否、高兴或愤怒之间,辨认出自己在意什么,以及我们到底相信什么。母亲与女儿之间的拉扯、角力、妥协与抚慰,循环往复,一点点推进,堆叠出不可分离的关系来。而在这样的逼视里,我也看见了不能忘怀,以至于要虚拟一个世界来容纳它们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一位前辈讲过一段话。他常年做文学编辑,接触很多作家和作品。看到好作品时,他为之感佩,作家们了不起。但同时,也生出同情来。“作家是更脆弱的人,在现实面前,他们敏感的心感受到更多的重负,才会积蓄叙说的愿望。是谓,不平则鸣。”

 

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呢。破败的厂区,母亲靠卖卤肉为生,父亲摆棋牌摊骗钱。为了给女儿凑齐读大学的钱,两人决定铤而走险。一人搞传销,一人去广西贩水果,却一步步堕入更加失控的局面。

 

穷人一无所傍,只能用肉身做道具,去践行他们的想法。日光下,他们衣不蔽体,大哭大笑。

 

在面对现实的不堪时,我的反应是本能的,而作为一个初学写作的人,我的方法是笨拙的。像契诃夫说的,“人世间一切事情都是简单的。天花板是白的,靴子是黑的,糖是甜的。如果你爱她,你就留下……”我带着天真的热望去固定他们,让他们的言语里带着呼吸的浊重或清浅。母女间哭了闹了,孩子间哭了闹了,母女间恨着爱着,孩子间恨着爱着,都是简单的。原始人一样无理性无头脑。但我冀望着,这近乎粗暴的纯粹,能让他们从那个世界拔离而出。因为他们始终相信着。

 

至于小说里的新与旧——网络赋予人新的身份、集体的迷狂与组织的运作,都是为了在现实的荒诞前再往前一步,尝试理解,尝试沟通。往虚空中伸出手。

 

动画片里,小猪佩奇最喜欢在泥坑里跳来跳去。她的弟弟乔治也喜欢。佩奇蹦进泥坑里,泥溅在乔治身上,乔治哭了。佩奇说:“对不起乔治,只是些泥而已。”两姐弟穿着沾满污泥的靴子回家,踩脏了地板,猪爸爸说:“看看你们弄得多脏啊。但只是些泥而已。”

 

与不可复制的快乐、明确无误的喜欢相比,泥确实只是泥而已。这是《拱猪》的世界带给我们的光照。

 

或许也可以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来表达,“我身体里面还有着我的心,以及同样的肉与血。也能爱,能受苦,能希望,能记忆,而且这毕竟是生活。On voit le solei(看见太阳了)。”


选自《小说月报》微信专稿


郭爽


03

《拱猪》节选

在小日子里,平静往往并不持久。人比自己已知的更不受理性控制。伍珊不能明白,丁小莉为什么突然发疯。为什么她把自己的好朋友带回家来,要让她在这里住几个晚上,就触犯了丁小莉的底线?不对,不是底线,是比底线更严重的什么,以至于丁小莉弓着背一下子跳起来,把“苹果化了”撵出门去。像她平时清洗伍珊的书包和球鞋时,总要先喷一次消毒剂,再戴上口罩用力扑打上面的灰尘,自以为这样可以把所有病菌赶尽杀绝,不污染家里的空气一样。两个女孩则目瞪口呆,像被电击了,立在门框两头。中间杵着一个丁小莉。

“伍珊!那是什么人,你带进这个门!”丁小莉背靠着门,双手在腰后护着锁头,大口喘气喘得眼睛都要翻白了。

“她是我的朋友。”珊珊低声说。

丁小莉完全听不进话,堵着门的姿势只有一个意思,她休想进来,你也不要想跑出去。你还是不是我女儿?我还是不是你妈?——她反复就问这两句话。翻来覆去。最后伍珊只能蹲在地上哭着重复她的话,是的,你是我妈。

这一生中,丁小莉最自豪的事之一,就是伍珊比其他娃娃更早地会叫“妈妈”。她无数次地跟邻居、朋友、亲戚和伍珊本人描述那个场景,以至于这声“妈妈”从现实的经验,变成了记忆里越来越坚固、越来越膨大的一个岛屿。岛屿在其他记忆的碎片与板块间滑行,时不时就会被丁小莉捞出来重温,照料岛屿上新长出来的植被,调控光线,拔除那些不顺眼的杂草。是啊,一个蹬着粉色四肢的小小躯体,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是对着她的。

珊珊喊她“妈妈”。

至于伍珊呢,还小的时候,听丁小莉说这个细节,或者其他跟伍珊成长过程中屎尿屁相关的低俗细节时,还能认真地听着,并觉得甜蜜。但慢慢地,她不太喜欢丁小莉老是对别人说这些她小时候的事。或许伍珊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听众,听众永远不可能像记忆的宿主那样,对重复收听甘之如饴。再到后来,伍珊更大一些,就开始觉得尴尬了。觉得丁小莉每这样做一次,她跟丁小莉之间那些不愿意与人分享的事,那些真正的亲密与秘密,就被瓦解一次。大人们总是觉得无所谓,或者他们要的,根本就是瓦解之后再涂抹修改,只为在人前换得一点小小的虚荣和证明。

但是现在,丁小莉第一次,要伍珊亲口跟她确认,确认“妈妈”这个词,这重身份。伍珊也挣扎了一下,一些刚长出来的翎羽,摇摇欲坠地从她身上剥落。所以她蓄着泪的眼,看着这屋子和屋子正中的丁小莉时,模糊,更痛着。但最后,她终究蹲到地上,重复着丁小莉的话——是的,你是我妈妈。

得到答案后,丁小莉又变成了伍珊的妈妈。她伸手,把一绺头发绾到伍珊耳后,你要乖,听到没得,要乖。

走廊里的声控灯,之前被丁小莉的声音胀满射出白色冷光,现在,黑下来了。门缝不再透进光来,屋子无知无觉坠回永夜。


《都挺好》剧照

 



所以看演唱会是大日子,“苹果化了”来见“季末”的这一天,也是大日子。但看看丁小莉,脏兮兮油叽叽的袖套,被理发师骗了染得像狗啃过的头发颜色,还有说话时永远准备马上坐地撒泼的凶悍。伍珊觉得丢脸丢尽了,恨意也没有预兆拔地而起长出一堵墙亘在两娘母之间。

你给我送客,马上。丁小莉话锋凶得口水都杀出来挂在嘴皮上。

伍珊说,可是妈妈,她是我的亲人啊。

丁小莉说,亲,你们有血缘关系啊?你们朝夕相处过啊?她父母叫什么名字你说得出来?家里面做什么的你清楚?我看你是脑壳进水。

然后突然就扑上来,要没收伍珊的手机。伍珊抓着手机跟丁小莉扭来扭去,嘟囔着“手机是我的”。

丁小莉突然大声说,伍珊,你从头到脚哪样不是老娘挣钱买给你的?你脱,你敢脱?你脱光了,你这从皮到肉也是老娘生出来的。

“苹果化了”不晓得要不要把两母女拉开,就绞着手站着。客厅的吊灯三个灯球早就坏了两个,现在那一个好的灯球就斜着眼睛看两母女。看她们怎么收场。

“苹果化了”突然说,阿姨,其实我不是要在这里住。我只是过来看“季末”的。

丁小莉仰着脖子,眼睛恶狠狠地扫射着她们两个,“季末,季末是哪个?”

半晌,伍珊怯怯地说了声:“是我。”

丁小莉大声高气地说:“带陌生人回来不说,连名字也要改了?”

伍珊脱了一半的毛衣勒在胸脯上,像要把她勒死。

这件毛衣勒得住她,完全不是因为她的胸部已经膨胀过度,而是因为,这是件她小学六年级时丁小莉打的毛衣。丁小莉从图案书里选了几朵云和一只猫在一起的图案,打了给伍珊的最后一件毛衣。后来她的心思就跑到麻将上去了。棒针戳得再多,也只是变出一件毛衣。摸牌摸得技术,变出的票子可是多多了。总之,这件毛衣松松垮垮在伍珊身上挂了好多年,变得像针织衫一样僵硬,去年开始终于合身了,现在却要箍死伍珊。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把毛衣拉下来。

丁小莉并不是一个打毛衣的好手。她只是喜欢提起装着毛线和棒针的兜兜,跟其他妇女坐在一起说闲话。她们中手艺好的人,总是格外得到赞美。而丁小莉有时候连起针都要靠那些好手艺的人来帮忙。起好了头,她就顺着一排一排往下打。打不下去了,再找人改针。所以伍珊的毛衣里面总是有很多线头和疙瘩,穿的时间久了,就磨出一个一个的洞洞。

连毛衣都打不好的丁小莉,跟伍珊一样,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想到这些,伍珊服了点软,“季末只是我的网名。”

但丁小莉似乎并不领情,“你父母不管你们啊?你好意思啊?他们好意思啊?”回身把手机砸到沙发上,再对着“苹果化了”说:“跑到一个陌生人家头,把你拐了卖了杀了,不怕死啊?”

伍珊扯她的袖套:“妈妈,你在讲什么?”

丁小莉用力把伍珊的手甩开:“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你懂什么是朋友,你有什么资格交朋友?”

屋子被按了消音键一样静,只有卫生间里水龙头“滴答滴答”继续把不带动水表转动的水滴到塑料大盆里。虽然手臂上的肉被丁小莉扯得生疼,但伍珊的身子却不由自主歪向河对岸的那一边。

“苹果化了”冷冷地说,用不着说这些,我听得懂话。但是阿姨,“季末”要是跟我走,那就是她的自由了。

突然,门“砰砰砰砰”地响起来。

“丁姨妈,丁姨妈,收管理费的人到楼下喽,你快点关灯啊。”不晓得是隔壁杨姨妈还是陈婆婆的声音。

丁小莉对着门应了声“晓得了”,反手关了灯。

独眼灯泡一下就熄了,乌漆麻黑里,三个人三双眼,争夺着不多的光,那些不远处新修的楼盘里亮着灯的家庭里蔓延过来的生机。

丁小莉揪着伍珊的手慢慢松开了。黑暗中,另一只手牵住了伍珊。不出声,她们就静静握着手。楼道里“噼噼啪啪”交错着脚步声,好几只手拍门,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最后几乎是脚在踹了。拍了半天没反应,门外骂了句:“日你妈×。”

丁小莉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

灯再度亮起来时,沙发上,“苹果化了”仍静静握着“季末”的手,只是看起来倦极了。只有丁小莉,像充饱了电,直挺挺站着,并没有忘记她的战役。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丁小莉扭动身体,调动全部嗓音,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让伍珊承认,她是她妈妈。

 



两娘母都装作睡着了,喷出轻而浅的呼吸。月光却毫不留情,直直照亮两个背靠背的身体上大大睁开的两双眼。丁小莉的眼角吸进了月光,显出一条条深灰的纹路来。像哪支毛笔,墨半干时在纸上皴出阴阳向背的笔法。她的眼珠定住不动,像是看见了窗户外摇曳树影背后更深更黑的景象,专注得透出一点淡淡的悲哀来。伍珊的眼珠子则转得很快,还没有从刚刚结束的闹剧中平静下来,要一条一条从左到右数清楚衣柜上的木纹,才认得清这个家。

揣着心事的两个身体变得重起来,压得床变了形,就要转动起来,把两人拖拽进黑漆漆恐惧的世界。两人却心照不宣地不翻身,僵直了身体,要独自面对这恐怖。

单是带陌生人回来,丁小莉怎么至于像扯母猪疯一样发狂呢?伍珊觉得,丁小莉这么生气,肯定是她的事被发现了。

好几件吧。

丁小莉最有可能生气的一件,大概是伍珊偷偷给她在“真爱无限”婚恋网上注册了一个账号。倒不是伍珊想有个后爹,只是觉得丁小莉有时候太烦了,天天把她当成个囚犯一样,什么都要听她的。要是丁小莉有个爱人,真正的爱人,起码,注意力就会放点在别人身上吧。或者说,伍珊还是希望丁小莉可以幸福的。

反正,伍珊就注册了一个账号,传了几张丁小莉的照片上去。把脸P小,腰P细,眼睛P亮。一句话简介写的是“丰满娇俏”。伍珊逐个逐个看那些求偶对象发来的私信。基本上都是骗子。把那些“情书”复制粘贴再一搜索,好多都是重复、抄袭的。要么就说“请关注我”,然后给你一个淘宝链接。偶尔也有一两个感觉是真的在找对象,但条件又太差了。

“真爱无限”婚恋网有它们的规矩,如果你肯花钱,它就可以给你提供符合你条件的对象,但是伍珊没有钱,所以给丁小莉送花、发情书的很少,过滤一下垃圾信息后几乎就没有了。丁小莉的头像,伍珊倒是一直没有换过,是一张她PS了两个多小时的半身像。但不是P得特别假的那种,如果有她的熟人在那个网站上看到了,肯定一眼能认出来这就是丁幺妹,丁小莉。

伍珊把丁小莉挂在网上,想要一把推出去这件事,确实可能会激怒她吧。

还有一件就是成绩下滑。伍珊把饭钱省给傅覃买灯牌,把时间也省给傅覃刷票,也就没有什么心思看书了。班上有些女生,有种特别功利的“战斗法”,就是喜欢一个成绩特别好的男生,还要是同班的。你看到他时时刻刻都在做题、跟老师交流,你也不好意思睡觉或者看漫画了。起码要让他觉得你跟他是一类人吧。这样逼自己,成绩会上去。但伍珊就是不喜欢身边的男生,幼稚,出不得台面。

她最迷傅覃的时候到什么程度呢?她的手机屏保是傅覃的一张照片,背景是虚化的候机大厅,傅覃穿着牛仔布衬衫背着黑色双肩包,冲着她走过来。因为一直戳手机看这张照片,两节课还没上完她的手机就没电了。

班主任跟伍珊谈了两次成绩下滑的事,但伍珊也没有办法。老师在年轻的时候也爱上过别人吧?那种注定得不到的爱,他如果也经历过,就知道有多痛苦。白惨惨的日光灯下,老师只是说——伍珊,你这样下去,很难考得上大学了。

这话虽然听起来让人害怕,但伍珊听着却很麻木,只是晓得,考不上大学,大概是丁小莉最怕的事。丁小莉经常在她耳边念,考上大学,就有个好出路。虽然这出路指向哪里,丁小莉也并不清楚。比如,考大学,那选个什么专业呢?毕业之后,要不要读研究生呢?或者,找什么样的工作呢?丁小莉通通不知道。对她来说,只要考上大学,似乎就拿到了另一个好世界的准入证。人生会有更好的前景与保证。所以她从小就督促伍珊的学习,守着她做作业,也不管伍珊算出来的结果是不是都是错的,或者写的作文根本就不符合高分作文“三段式”的标准。只要伍珊乖乖坐在书桌前,把脑袋埋在书本里面,手里拿着笔抄啊写的,丁小莉就安心了。

什么都在变。厂子会垮,工人会下岗。但丁小莉不晓得从哪里生成的坚定信念,觉得读了大学的人,多少能掌握一点不被变化冲垮的技能。虽然我们知道这也是虚妄。

幸运或不幸的是,伍珊确实是个乖娃娃,她遵从丁小莉给她的安排和设定。但她也并没有一副超过自己父母的聪明头脑,或者坚定意志,或者任何可以让她从这个家庭与环境里破壁而出的天赋。

但总有些缝隙。比如这场从夏天开始的真人秀,可以让她坐在电脑前就进入一个新世界。新世界跟伍珊睁着眼睛盯着看的这个家不同。里面有绝对的权威,有热忱的信仰,有严格制订及被履行的规则,还有理想。有为了这理想一起战斗的,真正的朋友。

像一场迷梦。但“苹果化了”从QQ头像变成一个车站人流中走向她的身影,带着温度与热度后,就不再是一场梦了。那么热切地,伍珊要抓住新世界里透出来的光。跟楼下那点绿光照亮的面孔不同,这光所行之处,照亮的是全然的未知。

丁小莉把伍珊的头发绾到耳后,一遍遍跟她说——你要乖,听到没有?要乖。伍珊想要满足她,但这次不同于往常,身体里有另一个声音在指令她——跟我走。

 



丁小莉骂男人时,喜欢骂“傻缺卵的”,骂女人时,一般骂“出来卖的”。这个晚上,她都骂了伍珊些什么呢?大概就是“不要脸”之类的吧。追明星追得跑出家去,旷课,不听话,下一步就是揣个野种爬回来哭了。

有几次,丁小莉和伍珊一起散步路过小广场,看见跟丁小莉年纪差不多或者大得多的人在扭腰甩胯,红艳艳的高跟舞鞋,有种乡气的性感。伍珊说,妈妈,你也来锻炼锻炼啊。丁小莉啐她,扭那么厉害,还不是为了给男人看,我不稀奇。伍珊不说话。丁小莉又说,最不值钱的男人才会在大街上盯女人呢。

所以“不要脸”到底是什么吗?

在卤肉铺,丁小莉还算招人喜欢。毕竟二十几岁就在这里帮工,做了这么多年,在卤肉铺也做出了一个小世界,有人需要她。何况,她也没本事飞出卤肉铺去。比起家属院里一家人只能吃低保,或者让老太太去当保姆做小工的出路,丁小莉确实有点看不起人的资本。但偏偏遇上伍爱国这个砍脑壳的,一躲出去好几年,之后又隔三岔五回来骗,哄得丁小莉鬼迷心窍,蹉跎得跟院子里的姨妈们一样成了二手货。

她也就无声无息回到队伍里去。

灯光白得像雾,昏暗得又像霾,照得每个人都多出了另一截魂魄。几个女人还在说,像所有她们在意不在意的家长里短一样要永无止境地说下去。她们一脸认真,带着兴奋,喷着口水,好像她们口中的“珊珊”真的是面前这个盯着她们的十七岁女生。

不远处,新修的楼盘里,有家人在阳台上挂了彩灯。一闪一闪,五颜六色,不知在庆祝什么。那原本是隔壁厂的家属区,整改清算,土地售出,盖起了新的楼盘。住进来的人,并不知道这里曾经的故事,也不会有这片区域人脸上惊慌的神情。彩灯有节奏地闪动着,与伍珊家楼下的幽暗绿灯呼应,像要召唤出未知的疯狂。

伍珊突然像丁小莉平时做惯了的那样,一屁股蹾在地上,杀猪一样号起来。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3期

选自《正午时踏进光焰》



本期微信编辑:古肩| 图片来自网络




新刊目录


聚焦│Focus


《当代》长篇小说论坛2018年度作品揭晓

阎晶明 现实主义与现代性的融合


实力│Main Current

迟子建 炖马靴(短篇小说)

选自《钟山》2019年第1期


罗伟章 寂静史(中篇小说)

选自《钟山》2018年第6期


张 柠 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来一趟(短篇小说)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


薛 舒 成人记(中篇小说)

选自《长江文艺》2019年第1期


班 宇 猛禽(短篇小说)

选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郭 爽 (中篇小说)

选自《正午时踏进光焰》


锋锐│New Wave


房 伟 阳明山(短篇小说)

选自《红豆》2019年第2期


梁清散 济南的风筝(短篇小说)

选自《银河边缘 · 奇境》


李 诞 在雪地犹豫(短篇小说)

选自《冷场》


非虚构│Non-fiction

女性书写小辑

叶浅韵 生生之门

选自《十月》2018年第5期


鱼 禾 寄居之所

选自《天涯》2018年第6期


草 白 临渊记三题

选自《野草》2018年第2、3、6期


吕 途 女工传记四则

选自《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


读大家│Reading Classics

洪子诚 死亡与重生?——当代中国的马雅可夫斯基

选自《文艺研究》2019年第1期


对话│Dialogue

金 庸 张 英 侠是一种很崇高的道德(访谈)

选自《青年作家》2019年第2期


书架│Book Shelf

潘向黎 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外三篇)

选自《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


肖像│Portraits

王祥夫 宽堂先生

选自《滇池》2019年第1期


艺见│On Arts

朱以撒 书意六谭

选自《书意百谭》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3期

3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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