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写这封信我一枝都没有抽|汪曾祺佚信三封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4期

“聚焦”新版《汪曾祺全集》


聚焦│Focus


《汪曾祺全集》新收佚文佚信选

选自《汪曾祺全集》

△《汪曾祺全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月版

全集贵“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的《汪曾祺全集》,收入迄今为止发现的汪曾祺全部文学作品以及书信、题跋等日常文书,共分十二卷:小说三卷,散文三卷,戏剧两卷,谈艺两卷,诗歌及杂著一卷,书信一卷,并附年表,共四百多万字。

其中,《小说卷》新收佚文二十八篇,二十五篇创作于民国时期;《散文卷》《谈艺卷》新收佚文合计一百多篇;《戏剧卷》新收入剧作七部;《诗歌卷》共收入新旧体诗歌二百五十七首,较之前的北师大版全集多出一百六十九首,其中四十余首从未见于之前出版的汪曾祺作品集;《书信卷》共收入汪曾祺书信二百九十三封(北师大版全集收入五十五封)。

从文类看,《汪曾祺全集》不仅收入汪曾祺创作的文学作品,也收入了他整理的民间文学作品;不仅收入迄今发现的全部书信,还收入了书封小传、题词、书画题跋、图书广告、思想汇报等日常文书。

《汪曾祺全集》中的新增内容,一部分是由汪曾祺先生子女提供的,一部分是由学者陆续在报刊上发现的,还有一部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向社会广泛征集而来,以及根据线索追踪查找到的。这三个渠道汇集了相当可观的内容,极大丰富了汪先生作品、文稿的数量,并将拓展人们对汪先生文学成就的认识、增进读者对汪曾祺本人的了解。

这里选刊的,是其中稀见的佚文佚诗与佚信,展现了汪曾祺人生之两端——青年与老年的状态。

——郭娟

(《汪曾祺全集》编辑工作委员会主任)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

汪曾祺,江苏高邮人,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他从1940年开始发表作品,其创作生涯历经半个世纪,跨越两个时代。他前承五四新文化传统、师从沈从文,后启寻根文学回归民族传统的思潮。他的创作,小说、散文、戏剧、文论、新旧体诗等诸体兼备,皆取得很高艺术成就,堪称文体家;又兼及书画,多有题跋,以博雅名世。 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代表作有《受戒》《大淖记事》等。 贾平凹评汪曾祺:“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


致朱奎元(1944.4.24/25)


奎元:

你走的那天是几号,我不知道,是星期几也不清楚,我近来在这些普通事情上越发荒唐的糊涂了,我简直无法推算你走了已经多少时候。幸好你自己一定是记得的。你记得许多事情,这一天恐怕将来任何时候都在你心里有个分量。什么时候我忽然非常强烈的想知道我们分别了多久,你一定能毫不费事的告诉我。我放心得很。我想问的时候一定有,但不知那时还能够问你否。我近来伤感如小儿女,尽爱说这种话,其实也就是说说,不真的死心眼儿望多么远处想。你大概不以为怪吧。

你动身时自己也许还有点兴奋,这点兴奋足以支持你平日明快的动作,就像阴天的太阳,可以教人忘记阴天(太阳只是个比喻,你走时是下点点雨的)。我是一夜未睡,恍恍惚惚的,脑子里如一汪浊水,不能映照什么,当时单看到那点太阳(那些明快的动作)。连动作其实比平日慢了些也不想到,所以还好。振邦怎样,我不知道,我是一车子拉回来就蒙头睡了。那一阵子应当难过的时间既过去,也就没有什么了。人总是这样,一种感情只有一个时候。以后你如果要哭,你就哭,要笑,就笑吧,错过那个神秘的时候,你永远也找不到你原来的那个哭,那个笑!

我自然还是过那种“只堪欣赏”的日子。你知道的,我不是不想振作。可是我现在就像是掉在阴沟里一样,如果我不能确定找到一池清水,一片太阳,我决不想起来去大洗一次。因为平常很少有人看一看阴沟,看一看我,而我一爬出来,势必弄得一身是别人的眼睛了!你不了解我为什么不肯到方家去,到王家去,不肯到学校里去,不肯为你送那张画片?但是除了南院之外,我上面所说地方差不多全去了,我是在一种力量衰弱而为另一种力量驱使时去的。于此可以证明,我并非不要生活,不要幸福。自然,你路上会想到我,比你平常想到时候更多。平常,我在你的思索中的地位是西伯利亚在俄国,行李毯子在床底下,青菜汤在一桌酒筵上;现在,正是那个时候,你想起我的床,我的头发,我的说话和我的沉默了。所以,我告诉你这些。你希望我下回告诉你另外一些东西,希望我不大想起你那座小楼(因为我想起小楼时即表示我常想到那里去,表示我不能用另一个地方代替它)。

我缺少旅行经验,更从未坐过公路车子,不能想象你是如何到了桐梓的。我只能从一些事情连构出你的困难:一个人,行李重,钱不多……这些困难是不可免的,必然的,其他,还有什么意外困难么?昆明这两天还好,没下雨,你路上呢?车子抛锚没有?遇险没有?挨饿没有?招凉没有?这些,你来信自然会说,我不必问。

到了那边怎么样呢?顾先生自然欢迎你,不然你没有理由到那里去。自然也不欢迎你,他信上说得很明白恳切。你必不免麻烦到他,这种出乎意料的事,照例令人快乐,也招人烦恼。我不知道你所遭到的是什么。如果他的招待里有人为成份,希望你不必因此不高兴。如果他明白他的麻烦的代价是非常值得的,以那种小的麻烦换得十分友谊,减少一点寂寞,他会高兴的。

我信到时,你的预定计划不知开了头没有?你必须在计划前再加一笔,就是如何计划实行你的计划。这几天的浪费是必须的。一些零零碎碎事情先得处理好,就像住房子,吃饭,都得弄好,然后你才能念书,才能休息。这些琐屑事情,你比我会处理,大概不会因此生气。你的生活情形自然会告诉我的。

你要我写的文章,一时不能动手。你大概不明白我工作的甘苦。文章本身先是一个麻烦。所写的题目又是一个麻烦。我如果对一个对象没有足以自信的了解,决无能下笔。你有许多方面我还不知道,我知道你不少事情,但其中意义又不能尽明白。我向日虽写小说,但大半只是一种诗,我或借故事表现一种看法,或仅制造一种空气。我的小说里没有人物,因为我的人物只是工具,他们只是风景画里的人物,而不是人物画里的人物。如果我的人物也有性格,那是偶然的事。而这些性格也多半是从我自己身上抄去的。所以我没有答应你一时就写出来。这并不是说我不答应给你写一点东西。你等我自己的手眼进步些,或是改变些,才能给你写个长篇。不然我只能片面的取一点事情写点短东西。而,不论长短,我仍旧不会用我的文字造一个你,你可以从其中找到你就是了。我的迟迟著笔和絮絮申说,无非表示我对于你的希望和我的工作都看得很重。我看重我的工作,也正是看重你的希望。

任振邦自然会写信给你,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他自己会说。我对这宗事有点直觉上的悲观。他的“懦弱”实正并不是懦弱,这点我倒是相当欣赏的。现在这点懦弱已经由你,由陈淑英,自然也由他自己除去了,可是我更相信他的事情仍和常见的事一样,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了。我老实说这回事不是我所响往的,赞赏的。我梦想强烈的爱,强烈的死,因为这正是我不能的,世界上少有的。他的事,跟我的事(不指哪一桩事)是世俗的。这种世俗的事之产生由于不承认每个生命的庄严,由于天生中的嘲讽气质,由于不得已的清高想法,由于神经衰弱,由于阳痿,由于这个世纪的老!你知道我并不反对他的事,正如我不反对我自己的事一样。我所以悲观,正因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这个整个说起来并不美丽的事情当中寻找一点美丽了。这点美丽一半出于智慧,一半赖乎残余的野性。野性就是天性,我的小说里写的是这种事情,我也以这种事鼓励人,鼓励我自己。

今天早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到昆明来了。他不知怎么迳去找了L家孩子,自然你可以想见昆明在我的梦里着色了,发光了,春天是个完全的春天了。好玩得很。醒来我大回味一气,于是忘了去吃饭,于是饿到下午三点半!这就是我,我是个做梦的人。

吃了饭,在马路旁边沟里看见一个还有一丝气的人。上身穿件灰军装,下面裤子都没有。浑身皮都松了,他不再有一点肉可以让他有“瘦”的荣幸。他躺在那里,连赶走叮在身上的苍蝇的动作都不能做了。他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吧,可是他的眼睛还看,眼睛又大又白,他看什么呢?我记得这种眼睛,这也是世界上一种眼睛。英国诗人奥登写一个死尸的眼睛,说“有些东西映在里面,决非天空”,我想起这句诗。我能做什么呢?现在他大概硬了,而我在这里写他。我不是说我是写“美丽”的么?

而这回事跟我的梦在一天。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我也想到我的死填沟壑,但我想这些事情,不是因为想到自己的死。你也想到这些事么?你应当想想,虽然我们只能想想。

我好久不写这种散漫的信了。我先后所说各事,都无必然关系。要有关系,除非在你把它们放在你看完之后产生的感想上。这个感想,可能是:这个人是消沉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消沉,但是我愿意说我,不。

好了,我又犯了老毛病了。我这是干什么,我咳嗽了三四天,今天头疼不止,到现在还不睡觉,写这种对于谁也无益处的信!

问候顾先生。

曾祺  

廿四日夜三时  


为你的紫藤花写的那几句东西想改一改,自然一时不会抄了送去,也许永远不会。我的灯罩不知何日动工,至少总得等我不常常饿到三点半的时候。海口自然去不成。任振邦教我常常去玩玩,给他讲讲词,我也没有去,穷得走不动也。你在张静之处小说也没有去取。刚才以为要病倒了,还好,不至于。我怕生病甚于死。死我是不怕的。

信写完,躺下时我记得你是星期六走的,你跟徐锡奎说过“我自然走,我星期六就走!”

廿五日  



致朱奎元(1944.6.9)


奎元:

我心里还是乱的很,本来不想写信。若不是有点事情找你,大概你至少得再等一个星期才会收到我信。(自然写信也不一定在平静时候,可能更短期内,我会想起一点话跟你说,只是不容易说得好,说得有条有理的;虽然你也许从此处能了解我的生活,我的心。)我根本不对现在所写的信抱一点希望,而且我早已很疲倦了,这时候倒是应当读别人来信的。所以,这封信算是“号外”。你等着下回。

第一,我被我的思想转晕了,(你设想思想是一辆破公路上的坏汽车,再想想我那次在近日楼的晕车!)我不知是否该去掉一向不自觉的个人主义倾向,或是更自觉的变成一个个人主义者。或者,我根本逃避一切。话说来简单,而事实上我的交扎情形极端复杂,我弄得没有一个凭对澄清的时候,我的心里的沉淀都搅上来了。

最近的战争也让我不大安定,这个不谈。

我的虚无的恋爱!

报纸事情不大顺利。

我穷得更厉害。

土司请我去作客卿,有人劝我不要去。因为那边法律跟我们不一样,可能七年八年回不来。

……

种种原因,使我的文章都写不下去了。我前些时写的几万字的发表搁置消毁都成了胸中不化的问题。

现在,说我那件“事”:

审查处现在是司徒掌大权,陈保泰不大管事。我们这个报不免跟他打交道,他又是专“刻”刊物的。你能否给我写封信给他?再写个介绍信给我,我好去找找他,让他帮帮忙?

陈淑英的恋爱观也许太健康,太现实了。我在振邦处看见她的信,那么一泻无余,了无蕴藉的,令人不能完全欣赏。她说她是“热带人”,我觉得热带人应当能燃烧人心,她似乎不大有意如此,而且又不固意不如此。自然我是空话。我近来觉得女孩子都不够深刻,不肯认真。

振邦处我最近去了一次,把你给我的信带给他看看。

我近来不好,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完全欣赏。我渴望着崇拜一个人,一件事。

你见过蛇交么?我心里充满那么不得了的力量。

我的身体是否还好?它能否符合我的心,会不会影响我的心?

我现在是不正常的,莫相信我,我不是英雄主义者。

我想喝酒,痛痛快快的。

激烈的音乐!

我的嘴唇上需要一点压力!

曾祺  

六月九日  

信寄民强巷四号  



致朱奎元(1944.7.26)


奎元:

我近来心境,有时荒凉,有时荒芜。即便偶然开一两朵小花,多憔悴可怜,不堪持玩。而且总被风吹雨打去,摇落凋零得快得很。要果子,连狗奶子那么大一点的都结不出。这期间除了一些商量汇钱汇付事俗的小条子之外,我简则就没写什么。而正因为那些小条子写得比往日多,我便不能好好给人写一封信。这二者是不能并存的,你知道。我越想写,越写不成。扯了又扯,仍然是些空洞无聊局促肮脏的话,文字感情都不像是我自己的,这种经验你应该也有过。写的时候,自己痛苦,寄了出去,别人看了也痛苦。不必为我的生活和我的精神,就单是那种信的空气,就会让人半天不爽快,半天之内对于花,对于月亮,对于智慧,对于爱,都不大会有兴趣。所以你应该原谅我。你看,我给章紫都没有写信。

刺激我今天写信的,除了你,和我,之外还有张静之。下午,我在头昏,直接侵犯脚趾的泥泞,大褂上的污垢和破洞,白头发和胡子所造成的阴郁中,挟了两本又厚又重的书从北院出来,急急想回去戴上我那顶小帽子坐到廊下,对雨而读。迎面碰到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是张静之。这时候我是一个人也不想碰见的!但是没有办法,她已经叫了我,问:“联大报名在哪里?”我只好把两本书放回去,陪她们去一趟了。一路她问起你,问你有没有信来。我嘴里回答她,心想,可该写一封信了。

我跟她走在一齐实在是个很好看的镜头:你只要想一想,一个不加釉的土罐子旁边放一朵大红玫瑰花。

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吐得一地全是。今天晕晕愰愰的一整天,我是苍白的,无神的,有黑眼圈的,所有的皱纹全深现了的……

而她呢,藏青毛料夹袍,陈金色砌粉红花的coat,浅灰鼠色蝉翼丝袜,在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她穿着得如此豪华,第一次如此配称于她自己。她是新鲜的,夏天上午九点钟的太阳里的瓶供!老实说,今天叫住我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美。她比以前开得更盛了。这是一个青春的峰顶。她没有胖,各部分全发育得结结实实的,发育得符合她的希望,许多女孩子的希望。她脸上本来不是隐约有点棕色的影子在皮肤底下么?现在,褪尽了,完全是水蜜桃的颜色,她像一个用丝手绢擦了又擦的水蜜桃。我相信她洗脸必极用力,当真右颊近颧骨处有一块表皮似乎特别薄,薄得要破,像桃子皮要破一样。她的口红涂得相当厚,令人起“熟了”的感觉,而且她涂了大红指甲油,这种指甲油是“危险的”,她破坏了多少美,而完成的却极不多,在她的手上则是成功的。她走路是大摇大摆的,而今天的脚则简直带点“踢”的意思。一句话,她充满了弹性。她是个压紧了一点的蓓蒂·格拉宝。

我可以料定,考试的那天,一定有好多人想问人“这是谁”,她引人注意就像是浑身挂了许多银铃铛的小野兽一样。如果可能,我那天就不躲起来,陪她在联大各处摇她的铃铛。我若不陪她,必定有个山芋干子一样的人陪她。那多不好。我得去作她的“背景”,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她让我到新邨去玩,过两天我也许去,看我这个冰其骨碌的人还能不能烘一烘。

这孩子简直是头“生马驹”,我无法卜测她的命运。她要读中文系,中文系跟她似乎连不起来。我告诉她“这个是个容易使人老了的系”,她离老还远得很。她是饱满的,不会像王年芳那样四年之中如同过了十年一样。我想起顾善余,他现在还记得她么?

也许是可惜的,她的美似乎全在外面。我相信她不会喜欢却尔斯·鲍育。任一个导演还不会胡涂到这样让却尔斯·鲍育和蓓蒂·格拉宝演一个戏。你记得请她看《乐园思凡》么?——哎,你可别以为我是说我自己像却尔斯·鲍育。

好了,关于张静之应该不再说下去了。她考联大,也就是考了,考完了我就不会看到她了。

昆明的水蜜桃又上市了。今年试植比去年成功得多,我吃了一次,不算最好的。最好的有普通桃子那么大呢。你想得起那种甜么?那种甜味里浸着好些事情。跟你一齐吃过水蜜桃的有哪些人?吴丕勋,顾善余,阿宁,我,还有谁?我们有没有带桃子到西山去过?你前前后后想想,告诉我那时候的事,我记性坏得很。

阿宁大概回去了,我一想起心里就不舒服。

我跟L家孩子算吹了,正正式式。决不藕断丝连的。

下学期我下乡教书。

四点钟了,我该睡了。我气色近来坏极了,上次碰到吴奎,他劝我到医院里检查一下,星期天我许跟他一齐去。

昨天我醉酒吐呕时,除了吐了些吃的东西,还吐了一大堆一大堆黏痰,真怪,痰难道是在胃里的?

今天跟你写了这封信,已经算难得了。我头疼,恕我把好些该写的话不写进去。明后天再看吧。

你该出来了,实在。

祝福

曾祺  

七月廿六日夜  

(实已廿七了。写这封信我一枝都没有抽)  


注:朱奎元(1915—2011),江苏高邮菱塘人。汪曾祺同乡,高邮中学的同学。


更多内容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4期

选自《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月版





本事索解

像多数其他现代作家一样,与友朋之间的书信往还,是汪曾祺文学生涯中一个重要侧面。1998年版《汪曾祺全集》有书信卷,因编辑仓促,未及广泛征集,仅收书信55通。新版《汪曾祺全集》征集到的信中,有一组颇为引人注目,也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文学意义。这就是1940年代汪曾祺在昆明期间写给朱奎元的11封信。


40年代汪曾祺写给朱奎元的这一批信件,朱奎元一直保存在身边。1993年他从台湾回大陆,曾将复制件交给汪曾祺。汪曾祺逝世后,朱奎元将原件捐赠高邮中学收藏。因种种原因,笔者目前仅见家属提供的这11封。在这批信中提及或暗示的一些事实,能够丰富人们对于昆明时期汪曾祺交际、写作生活的认识,对以往所知的汪曾祺行实构成极大的补充。


关于朱奎元个人信息,目前所知不多。据笔者多方采录到的信息,基本情况如下:


朱奎元(1915—2011),高邮菱塘镇人。抗战前后毕业于高邮中学,入读上海同济大学机械系,后随同济大学迁到昆明,在昆明毕业后,担任云南高等工业综合学校校办工厂厂长。在昆明与汪曾祺联系密切。战时邮路不畅,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无法正常邮寄生活费给他,汪曾祺就常常从朱奎元处借贷,而由汪菊生将钱款还给朱奎元父母处。解放前夕,朱奎元供职于国民党的兵工厂,曾在蚌埠等几个地方工作。1949年到台湾经商,办过羊毛衫厂,后从事期货。曾任台湾华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1987年后多次回大陆、返高邮,曾捐赠过高邮及菱塘镇的教育、医疗卫生事业。1993年捐赠菱塘镇一批医疗器械,当时的报道说他是“台湾华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2011年2月9日在台湾逝世。


据笔者斗胆揣测,汪曾祺与朱奎元的交往,或起于1939年两人同行去昆明。汪曾祺1939年离开高邮,会合了几个南菁中学的同学,从上海走海路,经广州、香港、越南海防,赴昆明投考大学。同行者究竟有哪些,尚不明确,笔者判断可能有他的表弟董受申。至于朱奎元,虽然现有材料尚不能充分确证其与汪曾祺同船赴昆,但汪曾祺在1944年5月22日致朱奎元信中说:“昆明又是雨季了。据说昆明每隔五年,发水一次,今年正是雨多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来昆明那年,翠湖变得又深又阔,青莲街成了一道涧沟,那些情形不?今年又得像那个样子了。那,怎办?”“我们来昆明那年”这一说法,暗示两人一起到昆的可能性。另外,汪曾祺到昆明后准备投考大学期间,先住在同济中学宿舍,未知是否由于朱奎元的关系。


朱奎元酷爱戏曲,在台湾,曾收后来成为著名武生演员的朱陆豪为义子。其对戏曲的爱好,在这一批信件中也隐约透露出消息。如1945年6月17日信中就说到朱奎元曾请一位张小姐看《乐园思凡》的事情。汪曾祺也爱好戏曲,在昆明期间积极参加陶光组织的云大、联大曲社,并与朱德熙、王年芳并称联大学生中的昆曲三杰。在这一点上,二人可谓“同好”。


昆明时期的汪曾祺,先为西南联合大学学生,后在中学任教,其交际圈基本是联大教师、同学和任教中学的同事。联大师长中,沈从文、闻一多、罗常培、朱自清、陶光、吴征镒等都交往颇多,同学中以朱德熙、李荣、巫宁坤、赵全章、王道乾、萧珊、王树藏、王年芳、郑侨、杨毓珉、刘北汜、杜运燮、林元、施载萱(萧荻)、田堃、马西林等为密切。但致朱奎元的这批信却勾勒出一个不同于校园交际圈的另一个朋友圈,这就是汪曾祺和朱奎元等社会上的高邮同乡共同组成的圈子。


这个圈子中的一些人,在信中频频提及。首先是顾调笙(顾锡镛)。顾在战前是高邮中学数学教师,毕业于中央大学。汪曾祺读初中时受教于他,深得顾调笙器重。顾曾加意辅导汪曾祺,一心培养他进中央大学学建筑,将来当建筑师。汪曾祺擅长画画,但几何成绩不佳。“他在我身上花了很多功夫,没有效果,叹了一口气说:你的几何是桐城派几何!”抗战期间,顾调笙到贵州任教,先后任国立贵州师范学校教师、桐梓中学校长等职。信中显示,朱奎元曾离开昆明到贵州,期间有段时间居住桐梓。据金家渝、朱延庆先生见告,朱奎元曾赴黔准备炼钢,在桐梓顾调笙先生处居住三个月,顾调笙资助他十两黄金,后来朱奎元打消原来念头。这段时间,汪曾祺在信中力劝其返昆。抗战胜利后顾调笙回到高邮,任高邮中学校长。2000年朱奎元捐资一万美金在高邮中学设立奖学金,就名之为“顾锡镛先生奖学金”,至今仍在颁发。


其次是任振邦,这是两人十分密切且随意的朋友,汪曾祺可以随时出入其寓所,还曾数次向他借钱。朱奎元赴贵州期间,频繁给汪、任写信。汪曾祺可以随便看任的信件,有时从任振邦收到的信知道朱奎元近况;有时又将自己给朱奎元的信给他看,并督促他给朱奎元回信。这都说明朱、任、汪之间密切到互相之间没有秘密可言的程度。据朱延庆先生见告,任振邦是高邮临泽镇人,当时在昆明电力局工作,经济条件较好,曾资助过汪曾祺。


其他过从较多的还有吴奎、吴丕勋……


“蓝家女孩子”是信中频频谈及的人,应该是汪曾祺一段感情经历中的女主人公,其人情况尚不详,但据信可知,汪曾祺在1943年雨季与其相识,1944年7月分手。谈及较多的其他女孩有陈潆宁,笔者猜测是汪曾祺所结识的广东陈姓女士的女儿。这一猜测要先从汪曾祺几篇关于猫的作品说起。1996年,汪曾祺作绘画《昆明猫》,并题跋语及诗:


昆明猫不吃鱼,只吃猪肝。曾在一家见一小白猫蜷卧墨绿软缎垫上,娇小可爱。女主人体颀长,斜卧睡榻上,甚美,今犹不忘。距今四十三年矣。


四十三年一梦中,美人黄土已成空。

龙钟一叟真痴绝,犹吊遗踪问晚风。


在去世前不久所作的散文《猫》中,再次写到这位陈女士,并提供了略为详细的交往情形:


只有一次,在昆明,我看见过一只非常好看的小猫。这家姓陈,是广东人。我有个同乡,姓朱,在轮船上结识了她们,母亲和女儿,攀谈起来。我这同乡爱和漂亮女人来往。她的女儿上小学了。女儿很喜欢我,爱跟我玩。母亲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见我们,邀我们上她家喝咖啡。我们去了。这位母亲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人很漂亮,身材高高的,腿很长。她看人眼睛眯眯的,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长沙发的靠枕上,神态有点慵懒。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绣墩,绣墩上一个墨绿色软缎圆垫上卧着一只小白猫。这猫真小,连头带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团新雪。这猫也是懒懒的,不时睁开蓝眼睛顾盼一下,就又闭上了。


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兰,开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


晚年汪曾祺一再记起五十多年前的这一情景,可见其给汪曾祺留下的印象之深。他在1947年所作小说《绿猫》中写到主人公柏在写故事,“他要写的,是一个孩子,小时候极爱画画,可是大家都反对他。(……)他画的是个绿猫。画了轮廓,他要为猫着色,打开颜色盒子,一得意他调了一种绿色,把他的猫涂成了绿的。”联系晚年所作《昆明猫》和《猫》所揭开的回忆,显然可见《绿猫》中的这一奇异构思中,隐约着记忆中“白猫蜷卧墨绿软缎垫”那一场景的启示。


更值得注意的是与猫相关的人——陈女士母女。文中对陈女士的“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的描绘,和“犹吊遗踪问晚风”的念念不忘的“痴绝”心态,俨乎暗示出她是年轻的汪曾祺心中的女性幻想和崇拜对象。《猫》交代,“姓朱的同乡”“在轮船上”结识了陈女士。而在1945年6月17日信中与朱奎元提起:


自然我要说及潆宁,以一种不舒服心情来说。好像你走了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起先我还常想上她家里去,去问问她姨娘。后来简直不想了,因为知道总不会实现。你知道我在那种圈子里多不合适,现在我的情形,不合适,如情形转好,能像战前,怕也不合适。说真的,有点不大“门当户对”,我只可以跟潆宁单独来往,不与她的家庭,她的社会发生关系,这是可能的么?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即是你,当时,对于那个孩子也是个童话性的人物,即不说是神话的吧。你说你跟她们家缔结了什么关系了么?恐怕这个关系只是那个孩子。而你还是那个时候的你呵。我喜欢那个孩子,我为这件事情不好受。有一阵十分想为潆宁写几篇童话故事,不过到我写成时,她恐怕已经在和男孩子恋爱了,那时一定连我的名字也记不起来。想起你时,以为是一个颇奇怪的人,在她一生中如一片光,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关心她的身体,关心她的教育问题,还俨然看到她穿上一身白色夜礼服参加跳舞会的样子,实在都是一种可赞美的,也可悲哀的想头。我现在只想象你的铁路有一天铺到广东,以董事长身份受当地士绅名流招待,在许多淑女名媛中你注目于一个长身玉立,戴一朵白花的,而那个小姐(或是少妇了)心里很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老看我?或者,我有了一点名气,在一个偶然中于学术界有点地位,到一个大学演讲,作介绍词的正即是陈潆宁女士,我那天说话有点微微零乱……一切想来,很好玩有趣,但仍是可赞美的,也可悲哀的。


该段庶能验证:“姓朱的同乡”正是朱奎元,其“在轮船上”结识陈女士母女,或即是在和汪曾祺一起赴昆的轮船上。陈潆宁者,正是那个喜欢汪曾祺、愿意和她玩的小女孩;所以汪曾祺在信中以调谑语气设想,正立志炼钢的朱奎元将来把钢轨铺到广东,陈潆宁小姐已经长成名媛等种种情境。


信中还有一次(1944年7月26日)提及大学期间与汪曾祺通信频仍的章紫:“我近来心境,有时荒凉,有时荒芜。(……)这期间除了商量汇钱汇付事俗的小条子之外,我简则就没写什么。(……)所以你应该原谅我。你看,我给章紫都没有写信。”章紫情况本不详,但由于2015年5月《重庆晨报》的一篇访问记,相关信息得以浮出水面。章紫是汪曾祺在南菁中学的同学。她1920年生于江阴望族,其祖父章际冶是光绪进士,当过翰林院编修,后回乡担任江阴南菁书院山长。南菁书院即南菁中学的前身。父亲章斌担任南菁中学教务长。叔父章楚早年在美国获哲学博士学位,抗战时任新生活运动委员会副秘书长,1949年后任联合国总部译员。抗战爆发、江南沦陷后,章紫一家先迁上海,后迁重庆,章紫就读国立药专。正就读西南联大的汪曾祺与在渝读大学的章紫通信联系。章紫是汪曾祺在高中时期开始的初恋的见证人。关于初恋,汪曾祺仅在晚年文章中有隐约的叙述。1993年他在《我的世界》中写道:


江阴是一个江边的城市,每天江里涨潮,城里的河水也随之上涨。潮退,河水又归平静。行过虹桥,看河水涨落,有一种无端的伤感。难忘繖墩看梅花遇雨,携手泥涂;君山偶遇,遂成离别。几年前我曾往江阴寻梦,缘悭未值。我这辈子大概不会有机会再到江阴了。


“伤感”正是初恋中情怀。“繖墩看梅花遇雨”一事,他在《江阴漫忆·忆旧》(1997)诗自注中提及,那是1937年春季,南菁中学阖校春游繖墩,“此地遍植梅花。忽遇大雨,衣服尽湿,路滑如油,众仆跌”,“携手泥涂”者,必是初恋的对象无疑了。“几年前我曾往江阴寻梦”,是指1986年10月汪曾祺应叶至诚、高晓声之邀作江苏之行,期间曾抽空到江阴寻旧,这说明晚年汪曾祺对初恋的怀念。1996年所作《果蔬秋浓》(1996)中深情描绘了记忆中的江阴水果香味:


江阴有几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对寿山公园的一家,水果多,个大,饱满,新鲜。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这香味不是时有时无,时浓时淡,一阵一阵的,而是从早到晚都是这么香,一种长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


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


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


末一句堪为“文眼”,透露个中消息。初恋的滋味和江阴的水果香味融合在一起,让汪曾祺终身难忘。汪曾祺的初恋对象是同班同学夏素芬,而同班女生章紫是夏素芬的好友。2015年,已经94岁的章紫回忆汪曾祺的有关情况时谈到了夏素芬:


他是苏北高邮人,我们学校有名,苏北人就慕名而来。抗战前,1935年,我们高中同学两年,苏北人嘛,也不大瞧得起他。我有个好友叫夏素芬,是一个中医的女儿,汪曾祺对她有点意思。高二有天上学,我们一进教室,就看见黑板上有人给夏素芬写了一黑板情诗,不是新诗,是旧体诗,是汪曾祺写的。他跟我们一起看,看了之后,他自己把黑板擦了。当时不开放,学校不赞成这种事。他成绩不好,人也不帅,性格也不见活跃,但还是有才华。


章紫也回忆到自己与汪曾祺的通信:


夏素芬在江阴沦陷区,我在重庆读书,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我们都出来了,读大学嘛很无聊,就写了很多信,他跟我写得要多些。妈妈知道我跟一个苏北男生在通信,还警告说,你爸爸不喜欢苏北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通信的内容,反正是大学生嘛,天南海北,瞎扯一通,我都记不起了。


但汪同学信里面有两句话,女同学章紫记忆犹新。“有一次他在信里写了一句,我记得很深,他说,‘如果我们相爱,我们就有罪了’;还有一次是他的信里最后写了一句‘握握你的小胖手’。当时我手胖,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我的小胖手。我们通信多,但我们并没谈恋爱。他这句话都这么说了,我们确实没相爱没谈过恋爱。‘小胖手’这句我记得,是因为我的信多,看了就随便搁在桌上,同寝室女生看了,看到那一句,大家都觉得好笑。”


汪曾祺对朱奎元解释自己一段时间不写信的原因,自然地以“你看,我给章紫都没有写信”为比照,这不但暗示出汪曾祺曾经和章紫通信频繁的程度,也暗示出,朱奎元完全了解他和章紫之间的交往。


综上所述,这批虽不完整的信中已然浮现出一个以高邮(江阴)老家为连属的友朋圈子。这个圈子与汪曾祺的校园交际圈几乎没有交集,成员之间身份、背景、趣味之间的差异比校园交际圈大得多,文学不是这个圈子的核心话题,但汪曾祺在这个圈子中同样找到了自己的知音,表现出浓厚的倾吐欲望,并且无意间创造了一批风流蕴藉的书信文学珍品。


——摘自徐强:汪曾祺致朱奎元书信之本事索解及系年推求,发表于《现代中文学刊》2017年第5期





新刊目录


聚焦│Focus

《汪曾祺全集》新收佚文佚信选

选自《汪曾祺全集》

分卷主编说《汪曾祺全集》

实力│Main Current


张 楚 金鸡(短篇小说)

选自《青年作家》2019年第3期


程 青 嵇康叔叔(中篇小说)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2期


温亚军 彼岸是岸(短篇小说)

选自《安徽文学》2019年第3期


常小琥 长夜行(中篇小说)

选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


陆茵茵 夜航 · 菩萨(短篇小说)

选自《台风天》


英国│王 梆 天青(中篇小说)

选自《芙蓉》2019年第2期


锋锐│New Wave


“故乡奥德赛”二题

慕 明 风起华西(短篇小说)

昼 温 泉下之城(短篇小说)

选自微信公众号“不存在”


阿微木依萝 蚁人(中篇小说)

选自《四川文学》2019年第3期


非虚构│Non-fiction

王 蒙 邮事(非虚构小说)

选自《北京文学》2019年第3期


梁鸿鹰 万象有痕二题

选自《上海文学》2018年第9期、2019年第1期


陆庆屹 四个春天

选自《四个春天》

读大家│Reading Classics

李 浩 《狂人日记》的骨骼与魂魄

选自《青年文学》2019年第2期


对话│Dialogue

张 莉 等 性别观与当代写作—— 一百二十七位新锐作家问卷调查

选自《青年文学》2018年第11期、《南方文坛》2019年第2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2期


书架│Book Shelf

包慧怡 旋转木马的星空之旅

选自《缮写室》

艺见│On Arts

尚思伽 天边外的契诃夫

选自《散场了》

互动│Message Box

读者留言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4期

4月1日出刊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改版扩容

以更丰富的内容服务读者

每月1日出版,定价20元

邮发代号82-497

全国邮局均可订阅

中国邮政网上下单请扫二维码





留言互动,请关注中华文学选刊微信号





更多精彩请关注《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4期

点击下方阅读原文标签,进入微店订购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