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耗子大爷起晚了| 选读

中华文学选刊 中华文学选刊杂志 2023-04-09

耗子大爷起晚了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6期选载了叶广芩先生的首部儿童小说《耗子大爷起晚了》两篇,今天分享其中一篇《耗子大爷》,献给儿童节,也献给藏在我们心中,舍不得长大的那个小孩。


一、耗子大爷

耗子大爷的尾巴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一动不动,像根细毛线。

耗子大爷已经起来,准备出洞了。每次耗子大爷下来之前都会先把尾巴伸出洞外,大概是试探吧。我很奇怪,耗子大爷的尾巴上并不长眼睛,它怎么能知道下头的情况是安全还是不安全?

我把晚上脱下的袜子缠成一个蛋,朝着那根“细毛线”扔了过去。顶棚太高,袜子飞到半截就掉下来,砸在了我的眼睛上。

本来我炕上的褥子边还顺着一根棍儿,是从后山上折回来的一根树枝子,我叫它降龙木。降龙木是宝贝,我曾经跟着父亲在吉祥剧院看过一出《辕门斩子》,里面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用的就是降龙木。我不明白一根棍子怎么能击破千军万马,戏里面没说,我至今也不明白,反正这家伙很重要就是了。我炕上这根降龙木也很重要,顶棚里的耗子大爷每每见到这根棍儿伸过去,就会顺着它哧溜哧溜爬下来。可今天不行了,我的降龙木昨天晚上让老三撅折扔了,他问我在炕上弄根杨树枝子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点火烧了这房?

老三说话总是爱过,比如我关门手重了点儿,他就会说我“把门摔得差点儿掉了框”;我拿绿瓦盆在屋里洗澡,让他给搓搓背,他会说“搓下了二斤泥”;我不留神放了个屁,他一定扇着鼻子说“能把人熏仨跟头,崩出了二里地”;我干了什么他认为不好的事,他便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唉,颐和园那些大高房顶我上得去吗?还揭瓦,也不想想。

老三说话不靠谱!

在他嘴里,我从来没得过好儿!

现在,顶棚里的耗子缩回了尾巴,探出了脑袋,一双小眼朝下头踅摸。我说:“今天没有接驾的梯啦,您自个儿想法儿下来吧。”

耗子大爷的脑袋缩了回去,我知道,它是回家想辙去了。

我喜欢耗子。别的地方的人管耗子叫老鼠,偏偏北京人管它叫耗子。耗子这称呼透着一股机灵劲儿,透着满满的亲切和随意,没有把它当外人的意思。在老北京,把耗子当家神,谁家有耗子,说明谁家富裕、兴旺,对这个进进出出的小生灵是要敬着的。我是属耗子的,家里人叫我“耗子丫丫”,他们说我举手投足透着一股耗子的劲头,用妈的话说是“人小鬼大”,用哥哥们的语言是“贼头贼脑”,一会儿一个馊主意。我喜欢耗子的灵动聪明,喜欢耗子那对滴溜溜转的小眼睛——我的眼睛也小,也会滴溜溜转,跟耗子有着相同的特质。

在城里的家住着,我很快活。胡同里有一帮小伙伴可以相约,疯跑玩耍,跳皮筋儿、拽包儿、跳间、官兵抓贼、过家家……我们玩的内容有很多,什么时候各自的妈站在门口喊“回家吃饭了”才散伙。我们常玩的是猫捉耗子的游戏,大伙拉成一个圈,把两个人一个圈在圈里,一个圈在圈外,里头的是“耗子”,外头的是“猫”。大伙围着“耗子”转,一齐唱:“天长了,夜短了,耗子大爷起晚了。”“猫”紧接着问:“耗子大爷起来了没有哇?”圈里的“耗子”回答:“耗子大爷刚睁眼哪。”围着的圈子再一圈圈地边唱边转,“猫”一遍遍地问。“耗子”一会儿穿衣裳,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吃点心,一会儿抽烟……一通磨蹭,把能想到的都说出来,以拖延时间。最终实在没词儿了,“耗子”才冲出圈子和“猫”展开周旋。一个跑一个追,大伙呐喊助威,很是热闹。

胡同里的日子过得飞快,好像刚起床还没玩够,变换的花样还没有折腾完,天就黑了。黑了有黑了的节目,坐在院里听赵大爷讲故事。赵大爷的故事往往和我们周围的人和事联系在一起,比如老唐家的笤帚成了精,变成小姑娘自己出来买花,卖花的进去要钱,看见花都插在笤帚上;比如九号的花猫夜里化作夜游神的坐骑,威风凛凛地在各家房顶上巡视,所以那猫白天老是睡觉;还有黄老婆子家院里的长虫在大衣柜里下了蛋,她用簸箕撮出十几条小长虫……新鲜奇怪的故事热闹又好听,我们越听越来精神,直至被妈拉扯回屋睡觉。

那日子过的,自由放纵,舒展无限,是天底下最美好的日子。


现在我住进了颐和园。这里没有胡同,也没了那些奔跑喊叫的小伙伴,热闹的猫捉耗子的游戏遥远得既不可望又不可即,好听的故事也无处寻觅,我心里很是寂寞,不自在得很。

颐和园北宫门外头有条窄窄的小街,也有些铺子,是个相对热闹的所在。大影壁西北有个卖卤煮火烧的王五,我去时他的买卖已经不怎么样了,一天也卖不出十几碗。听人说以前他生意不是这样,关键是因为得罪了耗子……据说生意好的时候,每天晚上关门以后,王五都要把剩下的卤煮倒进盆里,用勺子敲盆沿,一会儿就来一群耗子,把盆里的剩饭吃得精光。见天如此,王五的生意也越做越大,每日的卤煮供不应求。很多游客逛完颐和园特意到他那儿吃卤煮火烧,人多的时候无处可坐,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王五的钱越挣越多,有了钱的王五思谋着加大门面,就把旁边的小庙改建,把庙里的两尊神像挪到后院,扔在露天了。新铺子开张以后,王五晚上再怎么敲盆,也没有一只耗子,耗子们不来了。渐渐地,王五的卤煮失了人气儿,有人说在汤里吃出了脏东西,说他的下水洗得不净,总之生意越做越烂,最后不得不关门。

王五收拾他那一堆家什时我去看过,大案板一块钱卖给了打烧饼的老宋,大菜刀和铁锅留给了隔壁的饭铺,一摞摞的大糙碗拿草绳子一捆,堆在门口,谁要谁拿,至于那些瓶瓶罐罐,全照顾了酒铺的老李。王五见我站在旁边看,顺手给了我一个半大铁盆,告诉我说是马王爷洗脚用的。

王五背着铺盖卷儿灰溜溜地上了公共汽车,回老家了。我有点儿为他的卤煮铺子可惜。烧饼铺的老宋奶奶说:“得罪了耗子大爷就是得罪了神仙,了不得的事哪。晚上上他铺子里吃饭的耗子都是隔壁小庙神仙指使的,耗子是神仙养的宠物呢。”

我不管老宋奶奶说的有没有道理,只管把王五送我的“马王爷的洗脚盆”拿回家,很得意地在老三跟前显摆。老三看也不看就扔到了院里,说是有股猪大肠味儿。

破盆子在砖地上当啷啷转了两圈儿,最终歇在了西墙沟眼。那沟眼是下雨流水的水路,潮湿泥泞,一层青苔,马王爷的脚盆待在那儿倒是很般配。

从此我对耗子更是刮目相看。

耗子大爷什么时候跟我熟络的,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初来颐和园的时候,早晨躺在炕上赖床,看见炕角顶棚上有个小小的洞,也没在意。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发现那个洞在悄悄扩大,总觉得里头窸窸窣窣有什么动静,还有什么东西在窥探着我。我怕是蛇,妈说过,有年头儿的老房里大多住着长虫,在房梁上盘来绕去,掉下来咬人一口,甚是可怕。蛇是耗子的天敌,我真怕哪一天顶棚上滑下一条大长虫,张开血盆大口,把我耗子丫丫囫囵地吞进肚子里去。我把担忧告诉了老三,老三让我别瞎想,说顶棚上不过是一只孤单忧郁的小耗子,趁没人的时候常常出来偷吃他的点心。他懒得理它,只把吃食扣在碗里,让它摸不着就是了。

见我总是关注顶棚那洞,老三烦了。有一天他拿把剪子,从我脑袋上剪了几绺头发,用头发和了泥,把那个窟窿糊上了。老三说,耗子讨厌头发,主要是怕扎嘴,遇到头发它就不会咬了。

把耗子生生憋死饿死在顶棚,老三这招够坏的。

我的头发上了房顶,脑袋变得狗啃的一样难看。老三剪头发像割韭菜,齐着根拉过一把“咔嚓”一下,又拉过一把“咔嚓”一下,顺手又随意,把我的脑袋弄得像花瓜,我哪里还出得了门。

顶棚上的泥干了,我的头发搅在干泥里牢牢地粘在房顶上。我望着那团干泥发呆,想着那只被老三封在顶棚里的小耗子,黑暗、无助、饥饿、孤单,出入通道被堵死,对它来说,是场天大的灾难,眼瞅着,死期就在眼前……我把自己看成了小耗子,想着想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哦,我难过极了!

房顶上常有响动,很多时候早晨起来,我发现被子上有一层细细的土。想必是被封在顶棚里的耗子在和那团干泥较劲呢。是啊,要是把我封闭在一个没有门窗的黑屋子里,不给吃喝,我也不干!得逃生哪!

这天早晨,一个东西砸在我的被子上。我赶紧坐起来看,是灰不溜秋的一团,直挺挺躺在脚底下的褥子上,是那只在房顶上锲而不舍地啃泥的耗子——人家硬是把泥啃开了。锲而不舍的耗子为自己夺得了生路,真是了不得的小东西!我真要为这只耗子欢呼了。

不知是摔晕了还是饿晕了,小耗子趴在褥子上半天不见动弹。

我跪在旁边仔细打量这只从天而降的耗子,个头不大,尾巴很长,灰毛粉爪,嘴边几根小胡子,小肚子饿得瘪瘪的,很可怜的模样。有胡子,应该是男的,并且是有了年纪的——我父亲就有胡子,看来眼前的耗子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爷”。其实所有的耗子都是长胡子的,跟猫一样,不分男女,只不过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点罢了。

小耗子半闭着眼睛,不喘气。

我突然发现,在我端详这只耗子的同时,这只耗子也在端详我,那双小眼珠藏在半眯的眼帘后头,假装晕厥,其实是在全神贯注地审视我。

两双眼珠一对,嘿——

不怕人的耗子遇上了不怕耗子的人,巧了!

我相信它是北宫门王五那群耗子中的一只搬过来了。神仙指使小耗子到了我这儿,我得善待。

我翻身下地,从柜橱里翻出一坨米饭,搁在耗子大爷嘴边——纵然有些寡淡,也比干饿着强。但是耗子大爷对米饭理也不理,只见它慢慢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炕沿,翻下去,走了。

我跟老三说:“耗子出来了,一只好看的耗子大爷。”

老三看了看顶棚的窟窿说:“准是你捅开的。”

我说:“怎么会是我!你什么事儿都要往我身上推。”

老三说:“耗子的牙够厉害。”

我说:“是不容易呢。那么一大团泥,又裹了头发,硬是被它咬穿了。这耗子不吃不喝,得有多大心劲儿啊。”我告诉老三,这是一只勇敢的耗子,英勇的耗子,死里逃生的耗子。

老三说:“既然你喜欢它,就再不要找我来堵耗子窟窿。说清楚了,它是你大爷,不是我大爷,逮着机会我还是要灭了它。”

我说:“你敢!”

老三看不起耗子,他说耗子是祸害,肮脏猥琐,绺窃偷摸,极不光明正大,是属于人人喊打的范畴。

我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哼!他要是像王五一样,得罪耗子倒了霉,我可不管。


在说耗子大爷的同时我得说说老三,老三是我三哥,大我二十岁,跟我是同父异母兄妹。也就是说他的亲生母亲去世了,他的父亲又续弦娶了我妈,按传统说法我妈是老三的继母,也叫后妈。我是我妈亲生的,所以,家门里我有好几个哥哥,都是我妈进我们家门以前就存在着了。哥哥们跟我的年龄差距非常大,我在他们跟前可以不讲理,可以恣意撒娇使小性子,我知道,他们都宠着我。耗子是神仙的宠物,我是他们的宠物。妈虽然不是他们的亲妈,但妹妹是亲妹妹,有爸爸的血缘连着呢。

老三在颐和园工作,住在家属宿舍,就在德和园东侧的一座小院里。小院从南往北有长长的一条夹道,依次列着一模一样的小红门,真不知道有皇上那会儿这儿是什么人住的。这些房子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它们前廊后厦的格局很讲究。宽展的台阶,朱红的窗格子,常常让我一进院就浮想联翩,老以为能碰见几个清朝美女,甩嗒甩嗒地在廊下走动,大姐姐一样地朝着我笑。要知道,我不是美女,黄毛、细眼、龅牙、扇风耳,所以对美女一直是情有独钟,很希望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其实在这个院里我什么美女也没碰见过,进进出出只有让人讨厌的老三,和三两个忙忙碌碌难以碰面的街坊。

小院坐北朝南一排大北房,有七八间,住了三户人家。老三住在最西头,东西两大间,中间用雕花落地罩隔开。落地罩是两间房子中间似隔非隔的木头遮栏,像是隔扇又不是隔扇,雕着各种美丽的图案。宫里的房子间量大,顶棚有花,睡觉的炕木头雕栏嵌在北墙,炕帘一放,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儿光不透,任你睡到日上三竿也像半夜一样,舒坦!

我跟老三的关系总的来说不太融洽,他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我们俩常常是对着干,老拧着。我自己的家在北京东城,父亲是美术学院的教员,之所以把我弄到颐和园扔给老三,是因为我妈妈又生了一个猫儿一样的小妹妹。妈没奶,情绪低沉,那个叫荃的小丫头片子又三天两头闹病上医院,把妈弄得脾气很躁。加之我不是个省油的灯,父亲就决定把我放在老三这儿,让妈能安静安静。老三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也不敢跟我妈说什么,可他心里是很不愿意接纳我的,嫌我累赘。

老三单身,相貌在几个哥哥里是最英俊的,又做得一手好饭,无论是中餐还是西餐,都不在话下。可偏偏他就是不做,对我是粗线条大撒把式的管理,就跟养了一只会说话的小狗似的,不太上心。他让我到了钟点就去颐和园仁寿殿东南角小院吃职工食堂,食堂的饭食简单,没油水,馒头、炒土豆丝、熬小白菜……大师傅一见我进门,就主动把饭盛好了,也不问问我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食堂里也有炒肉片之类,不过那好像不属于我,大概是老三给我交的伙食费有限,没准儿他认为“会说话的小狗”用不着吃肉。


老三年轻,没有找到带孩子的感觉,任着我在园子里瞎跑,不怕走丢了,不怕被人贩子拐走,更不怕我掉湖里淹死。我常常想,我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小子怎么跟我妈交代!

有了耗子大爷,我单调的颐和园生活似乎有了些许色彩。耗子大爷好像一开始就不怕我,每天睡醒了就从顶棚窟窿里钻出来,大模大样地在我的炕上散步,全不把我当回事儿。有时候,我故意闭着眼装睡,耗子大爷的一双温温小爪会碰碰我,那感觉好极了。耗子大爷喜欢我,我也喜欢耗子大爷。

耗子大爷很馋,嘴很刁,喜欢吃有香味的,油大的。自从当了我的宠物后,它的嘴就没亏过。日子过去了大半年,耗子大爷胖了,毛也光亮亮滋润了不少。

老三上班之前在炕帘外头喊:“天长了,夜短了,耗子大爷起晚了。耗子大爷起来了没有哇?”

我在里头应:“耗子大爷还没睁眼哪!”

老三隔着帘子说:“耗子大爷起来以后,自个儿到北宫门老宋那儿赊个火烧吃。我上班去啦!”

我说:“我不吃火烧吃烧饼!”

老三太抠。火烧二分钱一个,个儿大,没芝麻;烧饼个儿小,有芝麻,三分钱一个。老三怕花钱,让我吃大个儿火烧,想的是这对一个小丫头来说足够了。

老三说:“好好好,耗子大爷吃烧饼,吃烧饼。”

我说:“我得吃俩!”

老三已经出门去了。

二分钱就想打发我,把我当什么了,这老三!

老三走了,我又在炕上偎了半天才爬出被窝。对我来说,躺着和起来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个人闲待着,没人跟我玩。老三一上班,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以充分体验什么是闷得慌。

屋里很静,外面也很静,我坐在炕沿上,光着脚丫,努力回想着夜里做了什么梦,却想不起来。好像是跟耗子有关系,耗子大爷和它的亲戚们昨晚在顶棚上闹腾得真够可以的,吱吱吱像是在唱歌。妈说过,正月初三,耗子娶亲成家,这天万不可搅了它们的好事,否则它们要闹你一年。我不知道昨天是不是正月初三,我的日子过得糊涂,一天跟一天永远是一个模样,我盼着耗子大爷天天娶亲,天天当新郎,天天高兴。

太阳照在窗户纸上,满窗的阳光,满窗的树影。偌大的窗户没有安玻璃,想必以前皇宫里的窗户都是纸糊的,玻璃是后来从外国进来的珍贵物件,怕是只有皇上、太后住的房子才给换上。

没了棍子接驾,耗子大爷从顶棚窟窿里翻出来,灵巧地顺着旁边的木头柱子,溜到我的被子上,径直奔向我的枕头边。我的枕头边老有点心渣子,这是我睡觉前躺着吃零食的遗留。为这个,妈训了我不知多少回,说我的一嘴牙已经烂了四颗,再烂下去连饭也吃不成了。我才不管,在颐和园离了她的眼界更是照吃不误。不光我吃,老三也吃,他还躺在床上喝酒啃小肚儿呢,我还没到他那境界。

想起了两个烧饼的许诺,我迷迷瞪瞪,蓬散着头发来到北宫门外老宋的烧饼铺子,老宋家墙上那个折了半根针的挂钟已经指到十点了,老宋奶奶看了我的模样说:“又起晚了吧!”

我说:“嗯哪。”

老宋奶奶说:“今儿个耗子大爷没叫你?”

我说:“耗子大爷昨天夜里娶亲,起得比我还晚。”

老宋奶奶说:“你们家的耗子大爷这个月娶了几回媳妇了?”

我说:“我今天要吃俩烧饼。”

老宋说:“快到晌午了,烧饼、火烧都没了。”

我说:“那怎么办?您总得帮我想个辙呀!”

老宋说:“面案上还有一个螺丝转儿,给你拿炉子煨煨,行不?”

没有什么行不行的,螺丝转儿是比烧饼、火烧都好吃的东西,蘸了椒盐的面盘呀盘,卷呀卷,弄成了螺丝形状,吊炉烙过炭火烘,又脆又香。烧饼铺一般不卖这个,太麻烦,耽搁工夫,老宋的螺丝转儿是给自己吃的。

老宋有五十多岁了,长得细溜严谨,全身上下没一点儿肥膘,不像是卖烧饼的,倒像是练拳的。老宋跟我说他的父亲是“八旗护军营”的护军,我问什么是“护军”,老宋说就是给皇上站岗的,皇上出门他们在前头跑。老宋奶奶说:“说是给皇上站岗也是在外围,老爷子从来没见过皇上。”

老宋奶奶长得胖,脸皮白净,慈眉善目的,年龄比老宋还大几岁,花白的发髻梳在头顶上,很有特色。我妈妈的元宝髻是梳在脑后边的,逢年过节她还要在髻上插朵红绒花,以示喜庆。老宋奶奶头顶的髻什么也不插,别根筷子,倒显得明快利落,跟卖烧饼的身份挺合适。我跟父亲谈论起老宋奶奶头顶的髻,父亲说那是典型的旗人装扮,旗人妇女都是把发髻梳在头顶上的,为的是装“两把头”方便。辛亥革命后,满族服装改良了,成了旗袍,拖拖拉拉、呼扇呼扇的“两把头”自然也被革掉了。我说:“我妈怎不把髻梳在头顶上?”

父亲说:“你妈是汉人。”

我问老宋奶奶,她果然曾经是在旗的,镶蓝旗,家就在离颐和园不远的蓝旗营住。

老宋奶奶会剪窗花,她剪的“老鼠娶亲”是我的最爱。红红的剪纸贴在烧饼铺的东墙上鲜亮醒目:一群小耗子载歌载舞,有吹喇叭的,有打鼓的,还有两只歪戴着帽儿抬轿子的,新娘子坐在轿子里,头上插着一朵花,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胸前绕着红绸子……快快乐乐的一支娶亲队伍。

老宋奶奶把有关耗子的剪纸贴在铺子的重要位置,大概是吸取了卤煮铺子的教训,她是在向保护买卖人的耗子大爷示好,乞求小耗子们哄抬着烧饼铺兴旺发达,多挣钱,挣大钱。

老宋家的烧饼铺是前后两间,外间是铺子,一个大案板占了半间屋子,靠外的地方支着吊炉,烙烧饼的时候老宋把那根枣木小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出花哨的节奏,清脆而欢快。鼓点般的响动,浓郁的芝麻香味,无不在告诉人们,烧饼铺的烧饼出炉啦!

通常不到十点老宋的烧饼就卖完了,上板的时候老宋会把立在外边房檐下的木头板一块一块排起来,门框上下有滑槽,按顺序推进去,不能错了,错一块就不能严丝合缝,所以板子上用黑漆醒目地描着“一二三四……”九块板子都推进去,烧饼铺就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小屋,外面看,没有一点儿卖烧饼的痕迹。一般情况下,老宋上板只上七块,留下两块空当当门,为的是进出方便。老宋的铺子,上了七块板是烧饼卖完了,九块板全上了,是老两口歇了,睡觉了。老宋两口住在里间,靠东墙有盘不大的炕,墙上有胖丫头打着花灯笼的年画,炕头有凳子,上头搁着铜洗脸盆,沿西墙根立着几个大面口袋……里屋摆设简单,收拾得也利落。

我最稀罕老宋家里屋挂着的那条牛筋,牛筋两头一边一个圈,老宋说是他爸爸的东西,是大弓上的弦,两个圈是套在弓背两头的。我喜欢这条牛筋是因为它的韧性和结实。在弓箭上千次万次地拉扯过了,在护军的手里千遍万遍地磨砺过了,那半透明、能透过太阳光线的质地让人着迷。我用它来当跳绳,长短轻重恰到好处,抡起来嗖嗖地响,耳边呼呼生风。


在烧饼铺,我一边捋着牛筋一边吃着喷香的螺丝转儿,老宋奶奶把我揽她怀里给我梳小辫儿,我的头发又细又软,老宋奶奶不得不蘸着水给我梳,一边梳一边说:“这个老三,把孩子带成了这样,头发都擀毡啦!可怜的妞妞……”说着说着老宋奶奶就哭了,眼泪珠子掉在我的脑袋上。我不敢造次,任着老宋奶奶在我脑袋上捯饬,我知道早先老宋奶奶有过一个小闺女,得病死了,她是见了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老宋奶奶给我扎完头发还要洗脸抹香香,末了拿出她闺女的红胭脂在我脸上点两坨,她是把我当她自己那个小闺女打扮呢。老宋奶奶说我抹上红胭脂特别像他们家去了的妞妞,尤其是啃螺丝转儿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人。这话我听着有点儿别扭,不敢接茬。老宋告诉我,他们家的妞妞走的时候就是我现在这个年纪,那个妞妞要是活到现在也该吹吹打打坐花轿,被婆家娶走了。老宋奶奶说:“我原本要当个体面的姥姥呢,谁想没那命啊!”

老宋说:“要是不吃那个螺丝转儿也不至于死,谁知道得了伤寒的人肠子薄得像层纸……”

从宋家老两口嘴里我知道了伤寒是一种可怕的病,要人命的是病人那薄得像一张纸一样的肠子,肠子一破,肚子里的东西就乱了,谁也救不了。我想,幸亏我的肠子厚,任螺丝转儿在里头支棱着也不破,老三说过,我的肚子吃铁也能消化得了。我为自个儿有这样一个结实的肚子感到自豪。

我想安慰老宋两口,可是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关键是我不能让他们的小闺女起死复活,我也知道,炉子旁边墙上那个记账本老宋从没在上边记过我的赊欠。我的到来给了老宋奶奶安慰,也引起她的伤感。每次离开,老宋奶奶都要红着眼圈,拢着我的肩说:“……丫丫还来啊。”

我当然还会再来,在颐和园这片地界,除了北宫门外头还有点儿人间烟火之气,有点儿难得的温馨以外,到处都是冷冰冰的。

一天晚上,老三发了脾气,说他扣在盆里的一块酱牛肉被耗子啃了。老三把牛肉狠狠摔在桌上,朝着顶棚大声骂:“死耗子,偷我东西,活腻味了是吧,看我不弄死你!”

看着那块被啃得稀里哗啦的酱牛肉,我大气儿不敢出,尤其看老三那火冒三丈的模样,我更惶恐得有些不知所措。牛肉是父亲来颐和园看望我们,从前门月盛斋给老三买的。当时父亲把肉包搁在桌上,说是让老三祛寒下酒,其中并没提到耗子丫丫,因此这包肉就成了老三的独食。每天他吃肉的时候我都有意地往他跟前凑,企望能得些赏赐——要知道酱牛肉的香味儿从包里往外沁,由不得人不流口水。月盛斋是京城名家铺子,酱牛肉、酱羊肉是铺子主打,据说那锅煮肉的老汤打有皇上那会儿就翻滚着,到现在已经好几百年了。那包酱牛肉老三也舍不得吃,每回切下不大一块解馋,高兴了薄薄地片下一两片给我。要是不高兴了,任我在一边眼睛骨碌碌地随着肉转,他也完全忽略我的存在。老三在这种眼神下能照吃不误,也亏他做得出来!

吃了肉,老三把盅子里的酒底儿折进嘴里,抹抹嘴说:“这是大人的吃食,小孩子还不懂得。丫丫还小,等过几年你就能跟三哥一块儿吃了。”

我问他“过几年”是几年?

他用手朝橱柜顶上一比画说:“等你长得跟它一般高的时候。”

老三也太能糊弄人了!柜子都快接近顶棚了,他现在戴着帽子脑袋离柜顶还差着一大截子!不给吃就是了,还要得了便宜卖乖,哪里有当哥哥的做派!

心里不美,但我会讨巧,我看着老三的空杯子说:“三哥,明天我上北宫门给你打酒去吧?”

老三喝得舌头有点儿大,说:“北宫门老李铺子里的白薯干烂酒,哪儿配得上月盛斋!耗子,知道我这是什么酒吗?山西杏花村竹叶青……”

我看那酒,果然是淡淡的绿色,有股清爽的甜香。

老三把剩下的酱牛肉用碗扣在盆里,高高地放在橱柜顶上。我不知道他在防备谁,其实这样的小伎俩只能是欲盖弥彰,只要是惦记上了,有什么吃食能逃过我呢……

早晨,顶棚上的耗子大爷照例起晚了。

我却没起晚。

老三前脚上班,我后脚就爬上桌子把酱牛肉够下来,痛痛快快地啃了几大口。我肚子里的馋虫们兴奋得快要翻跟头了,竹叶青就在桌上蹲着,拧开盖儿着着实实地灌了一口,呛得我一阵咳嗽,虽然是甜,但更多的是苦和辣。一口酒搅了酱牛肉的美好,我翻身下桌,打了个酒肉的饱嗝儿,晃晃悠悠来到了烧饼铺。

老宋问我早晨吃的什么,我说酱牛肉,又补充了一句:“月盛斋的。”

老宋说:“酱牛肉夹芝麻烧饼是绝配,今天兜几个烧饼回去,让老三当晚饭。”

老宋奶奶悄悄问我:“小耗子喝酒了吧?”

我说:“嗯哪。”

老宋说:“偷老三的。”

老宋奶奶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小耗子哪儿有不偷嘴的!”

于是就有了老三下班后雷霆万钧般的脾气。他把一肚子气全撒在了耗子大爷身上,我不敢言语,顶棚里的耗子大爷也静悄悄地没有声息。我知道它很委屈,代人受过,它在上头一定很难受。如果这个时候我能站出来把偷嘴的事情担当下来,或许它心里还能舒服一些,可是我没有。我其实是个很胆小、很糟糕的孩子,不诚实,不坦荡,还嫁祸于人。

我早早地躺下了,在床上,一千次一万次地向耗子大爷道歉: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啊……

上面十分安静,或许是老三的发泄吓跑了耗子大爷,一定是耗子大爷伤透心了,伤心我这个不值得交往的朋友。


早晨,耗子大爷没有在小洞口出现,一直到中午也没有它的影子。

耗子大爷没有起晚,它是生气了,离开我了。

这就是偷嘴、撒谎的代价!

啊……呜呜……我在被窝里开始了号啕。

老三站在床头不耐烦地说:“大早晨起来就找不痛快是吧?好端端号什么号?别让我烦啊!”

我加了一把劲儿。

老三说:“还来劲了你,自己排解去吧!记着十二点去食堂,我得上班,没工夫理你。”

我哭了一早晨,为的是感动耗子大爷。哭到最后,变作了习惯性的发声,完全忘记了哭的初衷。

一连好几天,我的心思都很沉重,胸口像是坠了块石头,一遍一遍地怀念耗子大爷。耗子大爷对我一直是很坦诚的,想吃便径直来到枕头边吃,想玩就吊在洞口翻跟头,不回避,不畏惧,把我当成了它生活的一部分。可是我呢,遇着不大点事儿就拿它当挡箭牌,一点儿也不够朋友,欺负一只不会说话的小老鼠……

把一个朋友得罪了,耗子大爷再不出现了,从今往后,寂寞的颐和园将更加寂寞。这么一想,我更体会到了耗子大爷的难得和珍贵,晚上把脑袋埋在被窝里,又嘤嘤哭起来。

老三揭开被子问我怎么了,说我要是想家了,他立刻请假把我送回城里去,一点儿不会犹豫。

我说:“我得说实话了。”

老三说:“咦,耗子丫丫还有实话?你的实话实在是不多!”

我说:“那块酱牛肉是我啃的,跟耗子没有半点儿关系,你是冤枉我的朋友了。”我说话的声音很大,很大成分是讲给顶棚上的耗子大爷听的。

老三说:“嘁,我早知道是你干的,肉上的大门牙印儿耗子绝对制造不出来!再说,掀开碗,吃了肉,再严丝合缝地盖严了,耗子哪儿有那本事,除非它成了精!”

我说:“那你干吗还骂耗子大爷?”

老三说:“难道你不是耗子大爷?在家里,你们俩实在分不清!”

我说:“那你不生我的气了?”

老三说:“不生了。”

我让老三给耗子大爷道歉。老三说:“凭什么!贼偷了我的东西我还得给贼道歉,太不公平啦!”

我说:“耗子大爷没偷你的东西,你骂它,让它受委屈了。”

老三说:“你应该先道歉。”

我说:“人家已经赔过不是了呢。”

老三说:“人给耗子道歉,什么逻辑?”

我说耗子大爷是我朋友,不能错怪了朋友。

老三对着顶棚喊:“对不起了,耗子大爷!”

我高兴了,一下轻松了许多,拉着老三在屋里边转圈边唱:“天长了,夜短了,耗子大爷起晚了!”

老三问:“耗子大爷起来了没有哇?”

我回答:“耗子大爷遛弯儿去啦——”


更多内容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6期

选自叶广芩《耗子大爷起晚了》

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中华文学选刊》

2019年第6期目录


聚焦│Focus

新青年,新文学:当代青年作家问卷调查(下)

实力│Main Current

鲁 敏       或有故事曾经发生(中篇小说)

选自《十月》2019年第3期


陶丽群       正午(中篇小说)

选自《湘江文艺》2019年第3期


林培源       神童与录音机(短篇小说)

选自《广州文艺》2019年第4期


中国台湾|林秀赫   房间的礼物(短篇小说)

选自《山西文学》2019年第4期

锋锐│New Wave

东 君      卡夫卡家的访客(中篇小说)

选自《山花》2019年第4期


李静睿      木星时刻(短篇小说)

选自《小说界》2019年第2期


劳佳迪       夜色无边(中篇小说)

选自《作品》2019年第4期

非虚构│Non-fiction

袁 凌         寂静的孩子

选自《收获·长篇专号》2018年冬卷、《收获》2019年第2期

读大家│Reading Classics

叶兆言        生于1899年——纳博科夫与他的同龄人

选自《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2

书架│Book Shelf

叶广芩        耗子大爷起晚了

选自《耗子大爷起晚了》

艺见│On Arts

阿 城       气韵生动:汉代造型艺术

选自《昙曜五窟:文明的造型探源》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改版扩容

以更丰富的内容服务读者

每月1日出版,定价20元

邮发代号82-497

全国邮局均可订阅

中国邮政网上下单请扫二维码





留言互动,请关注中华文学选刊微信号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