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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滩的大爷和女生隔着太平洋

晓桉 生态南汇
2024-09-05

听说南汇东滩来了紫寿带,我特别想去看看。这鸟自带一种贵气,有人喜欢它飘逸的超级长尾,但我最喜欢它像布偶一样的大眼圈,很梦幻。确认它依然在东滩后,我找个下午开车去了。


然而一上堤顶路我就绝望了。



这么枝繁叶茂的林子,就算一只树袋熊也不好找啊!但拍鸟人自有一项秘不示人的绝技——打听。 


路边三个观鸟人很友好地告诉我:在四号林,大爷扎堆的地方就是。 


除了大爷,每一个东滩的人都知道谁是大爷。 


东滩几片可怜的小树林被鸟人唤作魔术林。但我觉得真正有MAGIC的不是林子,而是林子里拍鸟的大爷。 


这不,我找到大爷就约等于找到了寿带。当然你要像大爷们一样,拿个折叠凳慢慢等。 


鸟人总觉得大爷贪婪,喜欢投喂面包虫诱拍,折枝去叶暴露鸟巢,哄赶追逐拍飞版。但大爷们动机其实很单纯。他们到东滩往往只拍一只鸟或一种鸟。比如一只鹰鸮、一只棕脸鹟莺、一只寿带(他们称为长尾巴)。不像鸟人喜欢一天下来迫不及待晒九宫格,晒加了多少新。我没有大爷的微信,我想他们晒出的可能是一只鸟的9种表情。而且大爷对鸟的需要仅仅在于“打着了”。打着后下一秒这鸟真的被枪打了他也不会回一下头。但鸟人就贪婪多了:最好一天能看到一百种鸟,最好所有东亚-澳大利西亚的候鸟都飞到临港来,最好每一只鸟都好好活着…… 


此刻七八个大爷在小树林里围成一圈,长枪大炮支在面前。他们有一种神秘的围猎术,复杂的分工我只略窥一二。表面上他们只是聊天,笃定的样子像一只站桩的斑鱼狗,确定小鱼儿一会就来。 


在东滩识别大爷,就像识别夜鹭和苍鹭一样容易。除了他们的白头发、马甲、塑料水杯,还有他们的豪华摄影装备。佳尼两家1字头的顶级机用的人不少,640、540、240等大炮持有者众。当然也有大爷用相对轻便的机器,比如索尼α系列、D500、5D4、7D2、EM1这些。也用轻量化的长焦镜头,比如156、660、260、140、456、556之类。但这绝不代表大爷不拥有或买不起大炮。一大原因是,加上脚架一套顶级装备总要十几斤了,携行时间长了对大爷是个考验。更重要的是,当繁华阅尽,很多东西大爷已然放下,心中有佛,所见皆佛。所以,你要和一个手持156c的大爷谈数毛,必将自取其辱。 


在等待的时候,突然两个像大学生的年轻妹子悄无声息地站到大爷们边上。一个拿望远镜,一个拿P900s,显然也是来找寿带的。 


离女生最近的大爷瞥了两个姑娘一眼。问拿相机的:“最大光学变焦多少?” 


“2000。” 


“2000?长焦端最大光圈多少?” 


“看说明书好像是6.5。” 


大爷轻轻一笑,突转话题:“哪个大学的?” 


“海洋大学。” 


“前身是军工路上的水产学院吧?” 


“是的,大爷,您真了解。” 


“什么专业?” 


“淡水养殖。” 


“这好象和拍鸟没关系啊?” 


“不是虾塘里水鸟多么……开玩笑的大爷,其实和您一样,就是个爱好。对了大爷,您知道最近小桉路那边的芦苇荡要被推掉了吗?” 


“知道,看群里有人在转。吃饱饭了,芦苇地里有啥好鸟?推了就推了。” 


“不是的大爷,芦苇地里有被称为鸟中大熊猫的震旦鸦雀,还有芦鹀、苇鹀、中华攀雀、大麻鳽……” 


“这些鸟不好看,还藏得特别牢,我不要拍的,随便伊拉去。” 


“大爷,鸟没有美丑贵贱之分,都是人类的朋友。我上次看一个群友拍麻雀,突然感觉它们也好好看!” 


大爷转头瞥了她一眼。 


“大爷,这片芦苇湿地被推倒,真的好可惜啊!临港不是要建生态之城吗,怎么会这样?” 


“话不是这么说的。城市要不要发展?你将来要不要工作?要不要把P900换成D900?凡事要从不同的视角看。” 


“但人家现在是挖掉了芦苇要种树啊。说是为了防台风,但也有人说是为了完成绿化指标。种的树都是鸟不喜欢的,专家说会变‘绿色沙漠’呢。” 


“这个我们更不好反对了。就好比人家家里有个园子,人家要种花种草还是种菜,这个我们外人都不好管的。” 


“其实完全可以好好规划,把临港建成世界顶级的湿地之城、观鸟天堂,远期的经济效益、社会效益不可限量呢,临港绝对有这个条件!” 


大爷觉得她像痴人说梦就没应她。 


“可是退一万步说,真的要推,为啥不等繁殖季过了呢?现在芦苇丛里还有很多鸟蛋和鸟宝宝呢,亲鸟无奈地惨叫,真的好残忍!” 


“残忍?你只是没见过真的残忍,小朋友。” 


“为什么一定是鸟让人,而不能人让鸟?以前看到一个新闻,新疆一条国道,因为发现一群粉红椋鸟在孵蛋而停工一个月,真的好温暖,好感动。为什么这样的温暖,这样的包容,不能发生在临港呢?” 


大爷显然觉得她已经不可理喻了:“你们鸟人为什么老要受鸟气?自己没好好想过吗?” 


大爷一般称自己为鸟友。而自称鸟人的人在他们眼里就是真的鸟人。 


两个女生觉得不可能感化大爷,又觉得今天的鸟运大概不会有了,离开了小树林。 


寿带一直没有出现。大爷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主要是上海话。听了一会儿,也听出点端倪:大爷们虽然看上去都差不多,但像黄眉柳莺和黄腰柳莺一样,是有细微差别的。比如互相叫“阿蔡”“胖子”的,可能是弄堂里的邻居,叫“张老师”“赵老师”的,可能是老年大学摄影班的同学,或者是事业单位退休的同事。 


大爷们蹲守拍鸟,就像攻城战坚守壕沟的士兵,吃喝拉撒都是就地解决。他们准备充分,有的是盒饭,有的是面包水果,有的是泡面。吃完就把饭盒、果皮、纸巾就地一扔,不会为此多走一步,好像稍微一探头就会被击中一样。但大爷们抽烟的时候就不怕被狙击了,抽完了也是若无其事地往地上一扔,踩上一脚。可能大爷们觉得在树林里搞垃圾分类是非常可笑的事。何况鸟会嫌弃垃圾吗?不会的。



大爷们奔放的举动看得我有点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回过神来确信是肠道排气的声音。正为这位大爷的不小心感到尴尬,大爷却若无其事地继续排放,一如他按下每秒12张的相机快门,酣畅淋漓,直到卡顿。 


可能我还是不够了解大爷,严重低估了他们的人生境界。在魔术林的大爷,真正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所谓天人合一。你想林子里的鸟会因为有人观望而停止排泄吗?蜡嘴雀吐掉的壳它会捡起来吗?不会。大爷们彻彻底底在大自然里释放了自我。你看竹林七贤,那个刘伶,寄情山水,放浪形骸,都不穿衣服了,大爷至少还穿了衣服。 


又等了一会儿,突然有大爷发声:“来了来了!” 


我顺着大爷们迅速调整的镜头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紫寿带!像精灵一样美丽,像仙子一样优雅!我赶紧跟着按起了快门。



已经下午四点了,阳光开始变得温和。我最喜欢的拍摄时段来临了。但大爷们纷纷收拾折叠凳准备走了。他们要赶回市区吃热的晚饭,还要整理图片发群,发朋友圈。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伴孤鹜齐飞,这样极致的美景他们无感,也不需要。他们需要的都已得到:一张有眼神光的、头尾俱在的“长尾巴”,噪点不是太多,细节放大还好。 


而且大爷像斑鱼狗一样笃定的是,只要他一发朋友圈,下面一定赞声一片:“好漂亮的鸟”“摄影技术了得”“这个相机很专业吧?”“自然之友、老有所乐”“上海的生态环境真是越来越好了!”“致敬,记录,是最好的保护!” 


成为一个自然摄影师、一个生态环保主义者就是这么简单,一张图而已。 


那些远远生活在水泥森林里的人,天真而可爱。对他们来说一只鸟就生机盎然,一个水塘就浩瀚无边,一片长着芦苇的滩涂已是生态天堂。 


太阳落到临港的屋顶上,潮声掩过了堤外芦苇荡里的虫鸣。远处的芦苇地里挖掘机挥舞着巨臂。两个女生手挽手站在大堤上遥望,滚落的泪珠闪着微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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