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梵高的画作看他的疾病和医院发展史——台历一月配画赏析
|作者：邵池 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
阿尔勒的医院，梵高，1889
01
章节1
梵高生平
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1853.3.30－1890.7.29）是世界知名的荷兰后印象派画家。其绘画风格对二十世纪艺术有深刻影响。
梵高从1880年开始走上艺术道路，其创作生涯不足10年，却留下2100件作品，其中800多件油画。
众所周知，梵高有严重的精神疾病。1888年12月23日他在与另一知名画家高更争吵后第一次出现严重的精神症状，割掉自己的部分耳朵。1890年7月29日，他在法国奥维因枪伤去世，时年37岁。
其代表作包括：《星夜》、《夜晚的露天咖啡座》、《向日葵》系列、《麦田》系列、《自画像》等。
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幅《阿尔勒的医院病房》就创作于1889年初，梵高割伤自己耳朵不久。阿尔勒是法国南部的一个小城，阳光明媚，梵高就是在这里形成了我们现在熟知的亮丽的色彩风格。阿尔勒的医院是基督教会在十五世纪修建的。梵高在发病后被送到了这里，在这里得到了细心的看顾。梵高的健康也得到了暂时的恢复。于是他就在病房里作画，画医院的景色，也画给他治病的医生。
在这幅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前景中虽然聚集了很多人，但是他们都沉默寡言，普遍没有相互的交流，时间仿佛静止在这里；而在空间上，病房的走廊变形地延伸到空旷的远方，反映出画家孤寂的内心。
菲利克斯·雷医生的肖像
他是梵高的主治医生
02
章节2
西方医院的起源
西方世界医院的诞生与基督教密不可分。
在基督教诞生之前，如古希腊、古罗马，古代的医生普遍游方行医，居无定所。
当时的神庙也提供一定的救治服务，但是和真正的医院相去甚远。
公元四世纪开始，基督教开始在罗马帝国兴盛。而基督教主张的“七善行”中，包含“给陌生人住宿、照顾病人、施食于饥者、埋葬死者”，因此基督教会特别注意修建救济院和收容所，这就是最早的西方医院的雏形。
这就是为什么在英语中“hospital”和“hotel”这两个单词是同源的。
当然此时的医院功能复杂，整体来说是以“慈善”作为主要目标，兼顾朝圣者休息的客栈、穷人的收容所和病人的医务所等多重功能。
《七善行》（局部），卡拉瓦乔，1607
在整个中世纪时期（约公元500年 - 1500年），由于基督教在欧洲的崇高地位，基督教医院的数量得到了蓬勃发展。但是此时的医院并非独立机构，大多是依附于修道院的附属机构；医生和护士也非独立职业，多是基督教神职人员，也就是修士和修女。医院大多设计成十字形建筑，十字的每一肢都是一条大通道，通道两边摆放病床，而十字交叉处则一般设置祭坛和十字架，方便各条通道的病人祈祷。此时虽然还没有细菌理论，但是医院已经注意到通风和清洁水源的重要性，也注意为重病人设置单间。不过大多医院条件仍然简陋，我们经常能在文献中看到这样的描述：“病床大小不一，大者能卧三到四人，供朝圣者和穷人使用，而重病人则有单独的床。床垫由秸秆制成，虽然对虱子、跳蚤很有吸引力，但是从不更换。” “冬季，医院靠病房中央通道的火炉取暖，因为供热不足，病床周围常遮以帷幔挡风。”
中世纪的医院病房设置
中世纪以后，随着宗教地位的没落，世俗的医院开始发展起来，作为独立职业的医生越来越多。特别是在西方文明进入科学时代以后，科学方法的普及使医学科学得到了长足发展，各种医学理论和思想的发展——科赫的细菌理论、南丁格尔的科学护理观念、李斯特的消毒观念、西顿哈姆和布尔哈夫的病史采集和临床教学理论等等，使医院逐渐从一个慈善机构向医学科学专业机构发展。医院的主要功能不再是收容、照看穷苦人，而是成为应用医学科学来观察、治疗、护理病人并进行医学教学的机构。这个时候，现代医院就诞生了。
到了梵高生活的十九世纪，在欧洲已经发展出了如爱丁堡、巴黎、维也纳等数个医学中心，这些医学发达的城市不仅有装备精良的大型医院，名医如云，而且有先进的医学院，吸引整个欧洲的医学生前来求学，同时各种实验室、研究所的设立让医生有了更好的证实自己假设的条件。医教研三方面配置充足，现代医学进入了高速发展的年代。
当我们反观梵高的这幅画时，我们会发现，梵高笔下的阿尔勒医院，仍然保留着很多中世纪教会医院的特征：修女身份的护士、病房尽头的十字架、通道中的火炉和病床周围的布幔。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大城市和小城镇/农村地区医院发展的极度不平衡。事实上，这间小镇医院确实对治疗梵高的疾病无能为力，梵高在这里病情总有反复，于是在当年的5月，在梵高自己的要求下，便转到圣雷米的精神专科病院做进一步治疗了。
03
章节3
梵高的病
在梵高的一生中，他曾经出现过很多精神及躯体症状，如幻视幻听、抑郁、偏执、自残行为、反复腹痛、便秘、发热，甚至有一次疑似癫痫大发作，但是由于时代的局限，我们已经无法确切知道梵高的精神问题到底是何原因。
历代的医学史专家都对这位画家充满了兴趣，因为他身上有太多未解开的谜了——
他的精神问题到底和什么有关？
他的精神问题到底对绘画产生了什么影响？
他最后自杀（如果是自杀的话）的原因是什么？
在正规的医学文献中，医学家对他病因的猜测竟不下二十种，我们在这里简单地列出了最常见的几种猜测：
器质性疾病
青光眼、白内障
洋地黄中毒
梅尼埃病
卟啉病
慢性铅中毒
萜烯类滥用
神经精神性疾病
边缘性人格障碍
循环性情感障碍
混合性焦虑抑郁障碍
精神分裂症、偏执型
各种癫痫
在这些器质性疾病的猜测中，有一些有明显的缺陷，比较容易排除，如洋地黄中毒。
就算梵高在生命最后阶段，加歇医生真的用洋地黄来治疗过他，也无法解释在此之前他的精神问题。但其它的一些猜测确实有一定的可能性，慢性铅中毒就是其中被提到最多的猜测。
加歇医生的肖像
他是梵高在奥维，也就是生命最后阶段的主治医生
他手里拿的是毛地黄
铅中毒的机制是铅可以干扰血红素合成途径，导致体内ALA蓄积。
慢性铅中毒的临床表现包括：
1 神经系统：神经衰弱、多发周围神经病（感觉、运动）、严重时出现脑病（认知功能、性格改变、癫痫发作）
2 消化系统：食欲下降、腹胀、便秘，严重者腹绞痛。
那么梵高的铅摄入可能是从哪里来的呢？可能主要有三个途径：
1 他早期在矿区传教，煤矿粉尘含铅
2 学习油画后因为油彩的缘故导致铅暴露：当时很多颜料是含铅的，如铬黄（铬酸铅）、铅白（碳酸铅）、铅黄（一氧化铅），而众所周知，梵高是铬黄的狂热拥趸。1884年他的同伴就注意到他会经常舔到手上的颜料，也会含着沾颜料的刷柄。
3 梵高还是个烟鬼，当时的烟草含铅量也很高。
另一方面，我们从他的书信中知道，梵高在1882年就因为营养不良出现贫血症状，而缺铁性贫血容易出现异食癖（Pica）。在资料中能找到梵高的异食癖包括泥土、颜料和煤油。天晓得他都吃过了什么其他含铅的东西。我们所能知道的是，1885年他在安特卫普时出现了牙齿脱落、营养不良和发热、疲乏，可能就是铅中毒症状。
慢性铅中毒可导致周围运动神经元病。导致梵高无法完成精细动作，所以有人认为，把他在阿尔勒（1888）和奥维（1890）的画作对比。在奥维画的画中明显少了精细的笔触，而变成更为粗放的线条。人物、房舍形象都扭曲了。麦田的色彩也显得苍白了（铅中毒也可以损伤视力）。
医学研究发现慢性铅中毒症状在停止摄入铅之后很快能缓解。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梵高每次发作后1-2周就能好转，但是后几次的恢复时间明显延长了，可能是毒物逐渐蓄积的作用，而且慢性中毒也导致了认知等方面的不可逆损害。似乎铅中毒能够各方面都很好地解释梵高疾病的全貌，当然真正的答案是什么，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最后的话
长期以来，媒体和大众都会有这样的认识倾向：“梵高之所以画得好，就是因为他有精神病。”这种认识不仅针对梵高，也出现在很多艺术家身上。这种想法最早大概是1859年由精神病学家雅各·莫罗提出来的。他认为精神疾患加强了患者文学艺术创作的能力，所谓“疯子和天才”。对这种说法我们是要非常警惕的。仍以梵高为例，梵高的几乎所有作品都是他在清醒的状态下绘制的，实际上梵高自己就曾在信中驳斥这种说法，“这帮医生会告诉我们，摩西、穆罕默德、耶稣、马丁路德、班扬这些人都是疯子，还有哈尔斯、伦勃朗、德拉克罗瓦这些大画家，以及所有性格偏执的女士如我们的母亲都是疯子。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倒是要问，那些性格敏感的人都去哪了”（信件编号656）。
谨记，精神疾患不会提高梵高的绘画水平，只会给画家带来无尽的痛苦。
作者：邵池
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治医师
北京协和医院艺术教研组副组长
多年来潜心研究如何通过艺术教学来增进医学生和医生的临床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