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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远:沙子做的水手

北方公园编辑部 北方公园NorthPark 2021-09-17


题图摄影:小甜腥

采访:老月亮、熊韧凯

作者:熊韧凯





5 月 11 日,边远像往常一样很晚才睡。凌晨三点多他发了条朋友圈,是李白的《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一个小时后,他又在朋友圈分享了 Joy Division 的《New Dawn Fades》,配的文字混杂了这首歌和 The Libertines《What a Waster》的歌词:


what a waster

what a fucking waster

talking like a moron

walking like a spiv

..

it was me, seeing me this time, hoping for something more


在夜晚分享阅读、音乐和各种“胡说八道”是边远朋友圈的主要内容。他的微信昵称叫“黑傻子”,头像是一个蓝色的太阳,戴着墨镜叼着烟。他告诉我,这是他自己画的,最初是绿色,后来又变过好几次。至于为什么要画、有什么含义,他只笑笑,“好玩呗。”



边远新专辑《光》巡唱会的第一站就在这天晚上,地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School 酒吧。或许也正因如此,边远对这场演出的态度显得轻松随意,本应十点开始的演出被拖到了十点二十,不是因为他迟到了,而是因为他在门口和人抽烟聊天。


这种自在乐天的性格,是边远从小就养成的。


1977 年边远生于新疆伊宁市,他的母亲来自陕西,父亲来自山东。两个人年轻时都是在家待不住的人,都是十七八岁只身来到新疆投奔自己的亲戚:母亲找到的是舅舅,父亲找到的是哥哥。后来两个人在伊宁找到了工作,认识后结婚成了家。


边远是家中的独子。父亲姓边,孩子又是在远离祖籍的边陲出生,母亲就给孩子起了“边远”这个名。二十多岁的时候,他曾嫌自己的名字“太丧了”,改成了“尚欢欢”;后来才觉得“边远”这个名字好听,又改了回去。


父亲是放电影的,小时候边远常坐在父亲的偏三轮摩托车上,跟着父亲一起去拿装电影胶片的大黑铁盒。等到放电影时,边远就窝到放映室,在父亲身边一会儿看看胶片“啪啪啪啪”地飞速旋转,一会儿看看投在银幕上的电影,其中既有《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样的武打片,也有克里斯托弗·里夫演的 1978 版《超人》。


从少年时,边远就继承了父母“待不住”的性格特质。母亲买回来电子琴让边远学,边远坚持不下来,就算了;父亲以前唱过京剧,懂点民乐,要亲自教边远笛子,也没教成。新疆野生动植物多,比起在家学乐器,小边远更喜欢在家附近的公园里抓蜥蜴和一搾长的蚂蚱。


直到今天,他仍会这么做自我介绍:出生在新疆,游离于北京,热爱大自然,喜欢白日梦。


边远的音乐启蒙来自磁带。一开始他听的是中国摇滚乐,后来高中一哥们塞给他两盘磁带,一盘披头士一盘 Nirvana。边远觉得这太酷了,尤其喜欢其中电吉他失真的声音。他问给他磁带那哥们这是什么乐器发出的,对方告诉他,这是贝斯。


那时边远成绩不错,有些淘气,会因一言不合和同学打架,但谈不上叛逆。他一开始喜欢踢足球,但新疆的同学都野得很,边远踢不过他们,又改打篮球。中学物理老师是那种每个孩子上学时都会且只会遇到一次的神人,一边抽烟一边上课,也从不带教材。一次他在黑板上随时写了一道题,说谁先写完他就放谁出去玩。


边远是第二个做出来的,花了十多分钟。出了班级他找到第一个做完的哥们,两人一道,径直冲向了游戏厅。





“范博,范博,范博……”


School 酒吧并不大,5 月 11 那天也没有很满。虽然是边远的专场,但演出时不少姑娘在台下疯狂喊着范博的名字,边远没当回事,继续弹着电吉他唱着歌。


范博是这场演出的贝斯手。当晚他的黑衬衫袖子被裸到肘部,露出右侧小臂上的纹身;头发一丝不苟地向侧后方梳着,微微上挑的眉毛下是一幅细长方形墨镜。总的来说,他像是个日本黑帮片里的人物。


2002 年,范博从家乡廊坊来到北京,在清河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摇滚乐同僚,其中就包括边远。后来范博加入了边远担任主唱的 Joyside,在乐队里打鼓,两人在音乐上的伙伴关系延续至今。


1996 年边远来北京上大学,专业是植物学。他和一个同班同学一起去学吉他,两人都是摇滚乐爱好者。边远不是一个主动的人,有组乐队的想法但没说,同学就来问他,要不我们组个乐队?


于是同学去买了电吉他,边远买了高中开始就心心念念的电贝斯,买回来才知道不是那个声儿。边远问同学能不能咱俩换一下,对方二话没说答应了。乐队还需要一个鼓手,边远和同学又找来一哥们,但一套鼓太贵了买不起,他们就找来篮球,把气撒了敲。


大学四年,边远没上过几次课。乐队之外,他喜欢出去乱转,去五道口看演出淘打口碟,就是不喜欢研究课本上那些根、茎、叶。


那时乐队在北四环世纪村有个排练的地方,和其他乐队共用,边远就是在那遇见了刘昊。谈起对彼此的第一印象,刘昊接受艾舒采访时说:“我第一次见他,2000 年,大二上半学期。边远那时大绿头发,穿一个白 T 恤,一个牛仔裤也是烂的,穿一个什么康威鞋,不是匡威鞋,黑色的康威鞋,地上一坐。我说这哥们真的太混了。”


边远则对我说,他觉得刘昊才是“特躁”的那个,“染一个黄的还不橘红的头发,穿一个龙袍款的大黄 T-shirt。”


毕业时,和边远一起学吉他那哥们要出国工作,去了印度尼西亚。乐队没了贝斯手,刘昊主动找到边远:“要不我先帮你弹呗。”


边远说:“等等吧,我想找一个女贝斯手。”他一直觉得女孩弹贝斯特别好看。


左等右等也没等来,边远就让刘昊暂时弹着,新乐队取名 Joyside。没人想到二十年后,站在边远旁边弹贝斯的,还是那个“特躁”的刘昊。


当时排练室特别难找,离开世纪村的地下室后,乐队一开始在北苑租了套房子,直接在屋子里排练,把所有邻居都气疯了。不到一个月,房东就把这帮年轻人扫地出门。


“哎呦”乐队的贝斯手王力住在清河,给 Joyside 的几个人介绍说那边有排练室。Joyside 搬过去租了套房子,两室一厅一月九百,能住大概六个人。纪录片《北京浪花》录制时,边远就是在这套房子里对镜头说出了自己著名的三大人生目标:“Sing, Drink, Fuck.”


《北京浪花》中的边远


那时乐队几个人的状态,确实像纪录片里描述的那样颓靡散漫,用威士忌煮面条。边远说自己坐公交车很少买票,经常是站得离售票员远远的,把上次买的票拿起来晃晃,就当买过了。演出完的深夜没钱打车回家,就在路边恳请出租车司机带一截,往往搭个三五趟才能到家。


他们当时也确实没钱。那会儿边远还出去兼职,他去画室当模特,穿衣服那种,一个小时六块钱。他嫌挣得少,想找不穿衣服给更多钱的,没能遂愿。至于演出就更不挣钱了,最惨的一次,Joyside 和另外一个乐队在酒吧演出,门票十块钱,酒吧拿二成,乐队拿八成。当天一共来了两个观众,每个乐队四个人,每个人拿到手上的只有两块钱。


乐队的转机出现在 2003 年的迷笛音乐节。边远和刘昊都“挺懒的”,并没想着上音乐节什么,但当时乐队的日本吉他手中野阳留意到了迷笛,就给 Joyside 报了名,上去演了一场。


乐评人颜峻后来这么评价这场演出:“那是音乐节的第一个高潮。当他们奏出头两个和弦,人群就炸开了。主唱边远东倒西歪地抽疯并嚎叫,和所有真正的朋克乐主唱一样诚实而酷。他们成功地保持了朋克乐的精华、老派的激情、经典的和弦和音色、坦率而直接的台风。没什么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了。


“Joyside,记住这个名字。在木推瓜解散、舌头没有上场的情况下,迷笛音乐节最美妙的高潮属于 Joyside,新一代北京朋克的骄傲。”


乐队顺理成章地与摩登天空签约,出了头两张唱片。2006 年,更年轻的乐手关铮与刘虹位加入乐队,Joyside 转投兵马司,出了整个兵马司的第一张唱片《Booze at Neptune's Dawn》,还在欧洲开展了一轮巡演。一切似乎都在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 2009 年的 8 月 12 日,乐队突然宣布解散。





到现在 School 酒吧都挂着一个灯牌,是一个爱心中间写着“GANG OF GIN”。这个名字来源于 The Libertines 主唱 Pete Doherty 后来组的乐队 Babyshambles 的一首歌,中文叫“年轻帮”,是 Joyside 乐迷当年组建的一个小团体。2009 年乐队解散,“年轻帮”的重要成员之一刘非难过得天天喝到烂醉。第二年,刘非开了 School 酒吧。


乐队解散的直接原因是吉他手刘虹位要退出 Joyside,但边远当时同样觉得乐队出了问题。在接受 Vice 采访时,他说当时乐队开始有了争执,“排练的时候也拧不到一块去了”,自己便有“不想弄了”的念头。


那时的边远开始想做“不用真鼓”的音乐。他一直是个细腻的人,朋克只是一种选择,用来抵抗庸俗而不是发泄愤怒。在清河的时候,他就是最“整齐”的一个。范博记得,边远在床边有个柜子,上边盖着一个蓝色的布条,里面有他珍藏的各种小玩意:CD、一个穿皮衣服戴墨镜的狼,一个小雪人,还有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同伴也都觉得他很浪漫。杨毅东给他拍过一张照片,那是 2012 年的冬天,边远和几个朋友在暖气屋子里光着膀子喝酒,突然外面下起了雪,边远冲出门外,右手拎着酒瓶左手接着雪花,满怀兴奋地看着天空。


摄影:杨毅东


时间从这张照片往回拨十一年,仍是北京飘雪的冬天,朋克边远还蜗居在清河的出租屋里。他从外面淘回来的打口碟中,有一张 Leonard Cohen 的双 CD 精选集,第一张是老歌第二张是新歌。边远把碟子放入唱片机,飘出的音符是《Suzanne》。


当时他周围没一个人听 Cohen。边远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瞬间老了十岁。


边远一直有个水手梦,还和后海大鲨鱼的前鼓手小武一起学过帆船。乐队解散后,边远经朋友介绍去一家游轮公司,应聘船上的歌手。到了面试的办公室对方才告诉他,歌手不招亚洲人,但他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当摄影师。边远不会拍照,这事就算了。


大海没有去成,边远离开 Joyside 的第一个冬天是和书稿度过的。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活,让他翻译一本名为《十三位著名的女性》的书。边远的英语基础来自于中学,后来听西方摇滚乐时,他喜欢挨个查歌词里的生词。翻译工作对他来说难度不小,他也很投入,那段时间做梦都是英语单词。


后来这本书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边远署名“远边”,拿了五六千块钱的酬劳。


在音乐上,边远开始尝试 Joyside 和摇滚乐之外的表达方式。他和范博在 D22 酒吧做过不插电的箱琴演出,这个项目后来被发展成了“浪乐队”,有手风琴和提琴,是些水手会唱的歌。他还听了许多希腊作曲家范吉利斯的作品,受其启发,做了个人专辑《寂灭》和《光》。


边远觉得自己“怎么样都能活着”。他是 Joyside 中最早搬离清河的人,之后又搬过好几次家,因为“在一个地方待久就会厌倦”,他也需要独处的空间。在北京的最后一个落脚点是朋友介绍的,在一个东五环外的简易音乐基地,条件不算简陋也算不上好,边远住了两三年。


一年半以前,北京整顿市容要拆一些房子,其中就包括这个三层小楼。要是继续在北京边远不可能再找到这么便宜的房子,而且只会越租越远,他想了想,走了。


他决定去最近的海边。那会儿是秋天,边远坐火车去了秦皇岛,快到的时候,铁路两侧出现一排排红色黄色的树,阳光照进车窗。他特别开心,觉得终于能去一个新的地方了。


下了车,边远找到一个住房中介,说要租一套能看见海的房子。中介领他到了一个公寓,房租一万五一年,从窗台眺望出去,由近到远是公路、铁路、树林、沙滩和大海。边远当场就要了这套房子。


租房的中介还问边远是干什么的,边远告诉他:“搞音乐的。”


对方说:“那你为我们秦皇岛写首歌呗。”


边远笑着告诉这个没听过万青的中介,已经有那么一首了。


除了小卖部的和卖菜的,边远在秦皇岛一个人都不认识。他在那里自己买菜、做饭,尝试自制拉条子,下午做音乐,晚上听歌看书。有时他也会在夜里把灯关了,拿上几瓶啤酒,就那么坐着,听汽车、火车和风吹树林的声音。


他用“珍贵”形容在秦皇岛独居的时光,并说现在回到北京,看到地铁里乌泱乌泱的人群就觉得脑袋大。


有时他也会一个人喝多,在冬天的深夜冲进楼下那片树林,树林里没有灯,一片漆黑。但风一吹到脸上酒就醒了一半,边远找找路,又回去了。





5 月 11 的演出结束后观众拉着边远在 School 门口合了影,他很温顺地配合。事后问他,他说自己完全不记得了,“当时已经喝多了,但我看起来还是很清醒,哈哈。”


安静是边远喝醉后的常态。在坏蛋调频的电台节目里,Joyside 成员就谈到,其他几个人喝多了往往是闹得不行,只有边远安安静静地往地上一躺。至于酒后干过最疯狂的事,也不过是一次喝大了之后恰逢外面倾盆大雨,边远把衣服一脱装进一个塑料袋,淋着雨,从热力猫光溜溜地步行到了 School。


School 那张合照里边远的装束一如既往:印有玫瑰花的白衬衫、敞开的白西装外套、有一道黑边的白巴拿马礼帽。他自己说,这一套都是在淘宝上买的,全身上下加起来不超过三百块钱;他的经纪人说,即使在平时边远也会这么穿,以至于有一次在马赛克乐队演出时,看演出的边远和台上乐队的演出服一样,都是一身黄。


5 月 22 日,我在摩登天空公司见到了边远。他上身依旧是经典的全白,下身是我只在楼下理发小哥身上亲眼见过的绿色紧身裤配尖头皮鞋。他有一口乱糟糟的牙和深沉友好的嗓音,黝黑起伏的脸和坚毅的神情。


摄影:杨毅东


边远吸引我的地方在于,他兼有粗砺和细腻的质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一种“不在乎”。这种“不在乎”并非对现实生活的蔑视或者抵触,而在于能撇下一切事物庸常的一面去看到其艺术的一面。对这个从小到大无论在学习还是摇滚上都展现出天赋的人来说,音乐并非反抗,而是一种超脱,一种直接与世界对话的方式。


我们谈到他胳膊上的纹身,是 Kurt Cobain 遗书中那句“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我问他会不会像 Cobain 一样,对自己的生活、音乐感到厌倦,甚至选择极端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边远说年轻的时候有过这种幻想,但现在全无可能,因为那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的蠢方式。他给自己的计划是这辈子写一百首歌,然后就干些别的,或者单纯“待着”。


至于如何确信音乐本身的意义,他给我说了两个例子。一是他有一个德国朋友的艺术家朋友,脑子做了手术之后,看书也看不下去听歌也听不下去,心中总是焦躁不安,那个德国朋友就给他放边远的《寂灭》,这个艺术家竟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


二是前些年,边远喜欢一个人带把箱琴到三四线的小城市演出。一次他到河南安阳,遇上了一个怀孕的女孩,一见他的面就落下泪来。事后边远才知道,这个女孩是他多年的乐迷,为了看这场演出,她的老公和她开了几个小时车才从另外一个县城赶到这来。


说完,我们都沉默了一会,现场只剩边远均匀平缓的呼吸。我相信他说的“不会自杀”,因为在我看来,他已经学会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找到欣喜和平静。


边远喜欢说“谁不喜欢海呢?”“谁不喜欢雪呢?”他喜欢海,喜欢雨,喜欢雪,喜欢一切“神奇的自然现象”。新专辑《光》录制时,录音师的棚在义乌,边远就去了六次义乌,每次都赶上南方连绵的雨水。但边远很高兴,觉得雨的味道很好闻,除了衣服晾不干没有其他不好的地方。


他还谈到“游轮歌手”梦想实现的那一天。一个朋友邀请他去参加一场游轮上的音乐节,他去了,发现游轮比想象中的稳太多,完全不是他之前在帆船上乘风破浪的感觉。但他还是很高兴,唱了很多 Leonard Cohen 的歌,还唱了 Rod Stewart 的《Sailing》。


说到这里,边远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来:“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I am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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