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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崧:摇滚成年

北方公园编辑部 北方公园NorthPark 2019-09-17

采访:老月亮、熊韧凯

作者:熊韧凯





心情不好的时候,杨海崧会回趟南京,歇上一个星期。他住父母家,在富贵山附近。出了门,穿过古城墙,再走十分钟就是廖仲恺和何香凝的合葬墓。

廖仲恺墓由民国时期著名建筑师吕彦直设计,上世纪三十年代建成,雄浑壮观。但比起同在紫金山南麓、同出自吕彦直之手的中山陵,廖仲恺墓的气势、声名、地理位置都处于下风,加之不在主干道上,罕有游客问津。杨海崧需要的正是这份静穆。他拾级而上,看墓道斜坡两侧的松树,有着火的形状,仿佛在燃烧,像极了自己心中激烈的、无可排解的焦虑。

杨海崧在这坐上一两个小时,想想事情,听听风吹和鸟叫,然后回家吃饭。后来,他为这时而有之的故乡之行写了首诗:

你跳上火车/坐了一千多公里/只为在墓地的边上坐上一小会儿/听听风/也听听树叶的颤动/也顺便听听/鸟叫的声音/这一千多公里并不浪费/你跳上火车时/还带着一个新的背包/以及一本旧的传记……

在北京,杨海崧参与了多个音乐项目,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 P.K.14 主唱、兵马司唱片 CEO。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份制作人的“工作”,既和摇滚乐队合作,也给花粥、刘惜君等不同风格的艺人做唱片。旁人眼中,杨海崧做事稳重、为人亲切,“有着商人的睿智、知识分子的理性,还有摇滚音乐人的霸气”,很难想象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那些敏感诗性的歌词。

2014 年,艺术家孙秋晨在北京做“金蝉脱壳”舞台装置展览,设想中包括大量的蝉落和录制在扩音器里的生活噪音,两者结合,让观众产生蝉鸣的错觉,进而探讨“虚实”的主题。最后,孙秋晨决定请一支摇滚乐队来制造展览需要的声音。“蝉待在地下的时间特别长,到地上没多长时间就死了。”他觉得摇滚乐和这种昆虫很相似:长年地下潜伏,阳光下又天敌众多,但依然高声鸣叫。

受邀的是 P.K.14。最早接到这个题,杨海崧下意识地把“金蝉脱壳”四个字拆解开来,每个字延展出一个意象,每个意象延展出一首歌。这次演出带有实验和即兴成分,自由发挥成分很大,但乐队反倒乐于做一次“命题作文”,提前设定好大致框架和主题。“大家都说艺术是自由的,想象力是无界限的,但实际上我一直认为,想象力有界限才更自由。”杨海崧说。

《金》是独裁者的故事。《禅》,一个修行者从闭关十三年的山洞中离开,毅然踏上旅程,尽管他知道“世界还会是那个世界”。《壳牌》营造的则是贫瘠又躁动的沙漠油田意境。杨海崧说,这三首歌分别有关政治、宗教和经济。

关于“脱”,杨海崧想到的是“托洛茨基”,然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廖仲恺不就是孙中山身边的托洛茨基吗?”他们都为革命建设了军队,都是党内左派的领袖,也都在革命领路人去世后,死于党内另一派的刺杀——廖仲恺在国民党中央党部外,收到了一颗迷雾重重的子弹;托洛茨基在墨西哥的宅院中,被斯大林派遣的克格勃用冰斧砸开了脑袋。他们的命运也很像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更重要的是,杨海崧在他们身上找到了自己。他决定把之前那首为南京之行写的诗当作《托洛茨基》的歌词。

现场,乐队在整整一幕布的蝉落背后演奏,与观众隔开。杨海崧穿着黑衣黑裤,坐着,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死死盯着事先打印好的歌词。因为是半即兴演出,他要时刻留意所有乐手发出的声音,再决定什么时候唱,唱哪几句,比如《金》大段的歌词在演出中就被杨海崧精简为了一句“那是我听过的最美丽的谎言”。整体上,这场演出“像一个智力的过程,不是一个体力的过程。

但在最后一首歌《托洛茨基》中,杨海崧放弃了更为实验性的方式,转而采用标志性的神经质唱腔。随着不同乐器的声浪层层叠加进来,杨海崧也开始高声重复着那首诗的最后几句:

从现在开始/颜色将会越来越绿/道路将会变得崎岖/而季节将会越来越潮湿


杨海崧在“金蝉脱壳”演出现场






杨海崧今年 46 岁了,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二十年前,他和 P.K.14 从南京来到北京,那是他人生的一道分割线。在那之前,他所承受的“完全不是一个公民在社会上的身份”,更像是青少年面对父母、老师、同龄人的压力,用内心去对抗一个成年人的世界。

这种情绪是大多数人接触摇滚乐的起点,但也往往成为他们对摇滚乐认知的终点。当时的杨海崧从大学机械系退学,在南京工人文化宫买唱片时认识了吴宇清、丛峰、童玮亮、七八点乐队的海洋等一票兴趣相投的朋友,又跟着他们到军人俱乐部,互相讨论大家其实都一知半解的文学和音乐。他写诗,写 Bob Dylan、Phil Ochs 式的民谣,也玩过粗砺直接的朋克。

但到了北京,年龄的增长、远离家乡的生活经验加上北京的城市特质,使得一切都不一样了。P.K.14 和大部分外地乐队一样,住在东北旺和树村一带。在南京,摇滚青年大多出自普通市民家庭,也不乏名校学生、教授家的孩子。他们代表的是旧秩序的革新者和反叛者,虽然旧秩序本身给了他们一种庇护。

而在北京,外地乐队完全生活在秩序之外,甚至缺失了一种合法化的身份。每年十一临近,大家在一起吃饭时聊的都是“马上会有警察来查暂住证了,我们是不是要躲一躲。”与本地房东发生争执时,杨海崧清楚认识到这是由于地域带来的社会资源不对等;而本地出租车司机在言谈中透露出优越感时,他也会思考“这是以北京为中心的一个权力化国家的象征。

杨海崧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作为一个成人,要对抗的是更高阶段的权力的世界。

杨海崧逻辑清楚、思维缜密,能够把外在感受揉入思考,再转化为切实的创作。“通过文字,通过音乐,通过艺术,其实你是在分析一个事情,因为文字本身是理性的。如果说我感性上反对一个事情,写的时候你就得把它的理由、论据梳理出来。”“我要去说服别人,就得先说服自己:有什么问题?在人类历史上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况?为什么会发生这个问题?

2004 年,《谁谁谁和谁谁谁》发行,这是乐队第一张完全在北京创作的唱片,也成为大陆后朋克的经典之作。乐迷喜欢讨论其中被查封的《红色的列车》,但杨海崧本人却认为“太直接而失去了力量。”事实上,专辑中大部分曲目还是晦涩抽象,不经阐释完全难解其意,这是杨海崧喜欢的“有隐喻、有空间感、有色彩、意象化的”表达方式,比如《说话的伤口》:

这些说话的伤口/它们穿过巨大的轰鸣/毫不理会我的沉默/在轰炸开始的时候/跑到外面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在所有的街道的尽头/都有哭泣的影子以及大声的喊叫

一组巴以冲突中遇难者的照片启发杨海崧写下了这段歌词,他认为这些照片表明“在主流价值的体系中,胜利和荣耀是更加被关注的,而那些遇难者,只有通过死亡才能被写进人类的历史。”这使他想写这样一首歌,“弱势的人群,他们只有伤口能被其他人听见。


像大多数投身文艺的年轻人一样,成长后的自我怀疑感也曾在某个时刻来势汹涌,那是二十八岁那年,杨海崧“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去做音乐,为什么和社会有特别古怪的关系。”在日复一日的思想斗争中,他最后明白了自己“要去做什么,为什么要去做这个,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人只能对自己负责,不能改变别人或者全人类的命运。

观察者和创作者日益成为杨海崧的身份和习惯,而不是青春期少年情绪发泄的出口或者小知识分子抱团取暖的酸腐。他越发意识到人类社会的自取灭亡和堕落,但并不因此大喜大悲,对生活的最大影响可能就是让他下定决心不要孩子。思考和创作成了一把伞,让他得以在暴雨中行走又不被淋湿,他乐于观察雨滴的大小、下坠的方向,却并不奢求改变天气本身。





“其实写作是个训练。”杨海崧说。他巧妙地避开了我们提问中的预设,在预设中,持续创作者似乎总会在某个阶段遇到瓶颈,与之搏斗,最后以精神上的升华或生活中的启示对瓶颈进行降维打击。“我不相信灵感。不管你有没有想法,你每晚就坐在那,写上两千字,一个星期后就会有些东西出来。

2006 年,杨海崧开始写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阅读小说的习惯始于少年,那时的杨海崧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生活在价值观念传统的工人家庭,走一次夜路都提心吊胆的。文学对他的影响早于音乐很多,“小说和诗歌提供的是一整套生活方式,而摇滚乐提供的是踏出第一步的勇气。

在这篇名为《高尔基和雨》的短篇小说里,主人公在外生活工作多年,一天突然决定回到故乡南京看看。他过去的住址现在成为了一家书店,也即将拆了,成为城市膨胀过程中被代谢掉的部分。卖书的姑娘知道主人公曾经住这后,送给他一本高尔基的短篇小说集。故事的最后,主人公向卖书的姑娘打听童年的旧友,才知道旧友如今就是这片土地的开发商。

这种物是人非的伤感经常出现在杨海崧的小说作品中。他对故土抱有一种赤诚的感情,南京大牌档在北京开店后他也经常去,吃的就是那份“乡愁”。

但事实上,杨海崧清楚自己描绘的只是“想象中的南京”,年轻时他身在其中,就曾对其感到厌烦,现在再回去,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城市。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南京的城市特质,“温吞吞的,无所事事,让人觉得没劲。

错位产生了:杨海崧向往一种稳定产出的生命意义,在现实中,北京才能给予他这样的条件;但在文本中,回不去的故乡又比这个“权力化国家的中心”更能为他赋能。


2007 年,杨海崧和 D22 俱乐部的老板、美国人 Michael 一同创办了兵马司唱片,几度担任厂牌主理人又几度离开,但在大众眼中,他一直是“兵马司教父”。很大程度上,这是因为杨海崧挑选乐队时保持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和审美。

“兵马司基本上就是我的性格,以不变应万变。我们能做的,或者说做的最好的就是唱片制作,之后的运营、宣传、推广做的都不太好。”杨海崧清楚公司的长处和短板所在,这使得兵马司在拥有巨大文化意义和商业价值的同时,仍然面临不小的亏损和经营压力。

但他并不着急去补齐这块短板。“既然能力不够,先不做那么多也无所谓,还是尽量用自己的眼光去挑一些好的乐队,把他们记录下来。”有着一套坚定自洽的审美和价值体系作为支撑,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杨海崧力求把事情做到“能够控制”的地步。



 


2017 年,成立十周年之际,兵马司被太合音乐集团收购。杨海崧是个勤勉务实的人,但在做乐队这件事上,他一直坚持“独立”,接纳商业规则但担忧资本带来的冲击。“当时会有犹豫吗?

“这个……其实收购不收购我们决定不了,是 Michael 决定,所以我们犹豫也好,怕也好,跟我们……呃……我们也没法决定这个问题。”杨海崧的回答委婉但诚恳。

Michael 以前在华尔街工作,出于对中国经济发展热潮的好奇,于 2002 年来华在北大教金融。他一直是个音乐爱好者,八十年代在纽约目睹并参与过 John Zorn、Sonic Youth、Swans 从地下俱乐部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成长为摇滚史上的大名字的全过程。多年后,他在自己于北京开的 D22 中看到令人激动的相似场景,这也使他日后有信心对媒体说出“21 世纪第一个重要的艺术运动将发生在北京”之类的话。

但这套逻辑似乎在中国并不奏效。2012 年,D22 由于种种原因关门,它的继任者 XP 俱乐部也于 2015 年歇业。在 Michael 看来,兵马司做十年还是同样的规模和范围是不可接受的;他会觉得,“我们是不是要再往一个更高的平台走,来推广这个东西、让更多的人接受这个东西。

杨海崧则认为能把一件坚持做了十年的事情继续做下去也挺好,即使每一年都是赔钱。他清楚 D22 当年的盛况,只不过是赶上了奥运即将举办、国内外媒体都对北京文化艺术界格外关注的天时地利。“如果没有这个场景,可能‘No Beijing’也就是个‘No Beijing’,过一年就没了,谁知道?所以只能说是运气好。

对于独立音乐这么多年起起伏伏的发展趋势,杨海崧看得很清楚。08 奥运之后,由于经济形势的变化,北京房租暴涨,那是新乐队最难冒头的一段时间;而这两年又呈现出断崖式上升的事态。但他一直抵触网络综艺等上升速度更快的渠道,这种态度经过层层传导,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最后结果就是今年大热综艺《乐队的夏天》中,兵马司作为中国独立音乐最重要的厂牌之一,没有一支乐队参加。

“不把时间花在没必要的事情上。”杨海崧这样评价自己当下的生活状态。他最近为刘惜君做了张唱片,对方所在的海蝶音乐和兵马司同属太合,太合副总找到杨海崧谈合作。杨海崧觉得对方状态放松,人也不错,给了自己很大的创作空间,就答应下来。最后写出来的歌,都是“我自己能唱的歌,而且放到我自己的乐队或者个人计划都行。”他将此视为对双方都负责的行为。

杨海崧在刘惜君演出现场

杨海崧在歌里反复表达过“做梦的人醒来后发现这世界变了,可是这个世界怎么变也逃不出他的想像”“无论多久,山还是山的故事,水仍是水的故事,而我听到的,仍然会是人类的故事”。那些众人眼中我们正在经历的宏大叙事不再能激起他的野心,而持续不断的高质量创作是他坚守的堡垒,对外输出着高密度的信息和价值,内部却让他感到舒适。

“产生那样受教益的博学智慧对托洛茨基来说,实在是太清澈透亮了,因而他想:革命是否真的有权打乱一种祖宗传承下来的秩序,形式完美的秩序,一个受理性主义和文化偏见影响的欧洲头脑不可能评定的秩序呢?

托洛茨基这样怀疑过,那时他正在中亚的冰天雪地里,被秘密警察押送着从阿拉木图逐出苏联。但后来,“他相信历史最终会证明那些对他们时代的需要‘了解最充分、最深入的’人的正确性,这是他终其一生、直到刺客的钝斧砍破他的头颅时为止始终不断阐述的一个信念。

而现在的杨海崧坐在褡裢坡附近的一个地下排练室。不久前,他在这里为鸟撞乐队录音,听乐队一首戏谑性的歌曲时,认真的样子与欢闹的背景音乐格格不入,这景象被拍下来上传到网络,成为“土味摇滚视频”风潮的一部分。杨海崧本人则对此感到生气。“我对鸟撞太失望了,太失望了……不经过我本人同意就上传,这牵扯到的是尊重的问题……”

“如果一个乐队是这样的个性的话,就很难做得严肃认真,挖掘深刻的东西……其实我们都是在跟人性较劲,把事件本身的表象去除掉,本质拎出来……”杨海崧的神情罕见地严肃起来。隔壁传来咕咕咚咚的声音,那是已经开始排练的贝斯手和鼓手,他们在为刘惜君接下来的演出做准备。在这个时代,理智深刻的人没有为革命献身的机会和必要。送别我们后,杨海崧也将回到排练室,背上吉他,以他特有的方式,成为这盛大合奏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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