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王阿里会为欧文骄傲吗？

作者：木村拓周

科比·布莱恩特去世那天，凯里·欧文是最难过的球员之一，本来在球馆备战的他径直离开了球场——像德文·布克等同样视科比为偶像的年轻球星则含着泪坚持打完了当天的比赛。球迷朋友大多表示理解，欧文和科比有一段真挚特别的友谊。那是欧文近些年任性举动中为数不多被谅解的时候。

更多的时候，像最近，欧文被球迷、媒体集体当作一个情绪化的、反智的、毫无契约精神的千禧一代运动员代表，一个新时代个人主义过度泛滥所结成的恶果。

如果你不关注NBA，事情是这样：即将到来 NBA 新赛季有严格的防疫措施。欧文没有接种疫苗，而其效力的布鲁克林篮网队坐落纽约——在纽约，未接种疫苗的人士不被允许参与大型室内活动。这意味着至少在主场举行的比赛欧文不被允许参加，并且会被扣除相应薪资。一个年薪数千万的巨星，因为不愿意接种疫苗而缺席一半比赛，有可能使篮网队整个组织过去一段时间的争冠努力付诸东流。

美国黑人群体对接种疫苗的犹豫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其中有历史伤痛记忆（如塔斯基吉梅毒实验），也有更难以解释的、群体性的对主流白人社会的不信任。但为了正常工作、参加比赛，NBA 社群中的黑人绝大多数都接种了疫苗。

于是，坚持拒绝注射疫苗，被球迷视为欧文继公开支持“地平说”之后又一经典反智行为。但和好莱坞一样，NBA 是自由派的大本营，无论球队还是联盟都只是对欧文的选择表示“尊重个人自由”，但“按规矩做事”。直到前些天，篮网总经理 Sean Marks 表示，球队不会允许球员“兼职”投入，即要么打疫苗，要么一场比赛也别想打。这被视作球队的“最终通牒”。

于是今天，欧文终于发声，在直播中解释他的动机：他提到自己有不注射疫苗的自由，不理解为什么这件事在外界看来如此严重、大逆不道，也提到自己并不抗拒疫苗，而是想替那些因为没有注射疫苗而丢失工作、遭受不平等待遇的人民发声，想“be a voice for the voiceless”。

悬着的靴子终于落地，但批评声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汹涌。

（知名硅谷投资人M.G. Siegler表示看过欧文的视频之后确认欧文“只是个傻瓜”）

舆论表现得几乎像是在等着欧文亲口承认自己的异常行为是某种“社会运动”的一部分，仿佛他这个只读了一年大学的体育运动员的“社会正义理想”比他对注射疫苗的担心更可笑，也彷佛批评他的动机比批评他的行为更重要。

同为黑人、被称为“美国杨毅”的体育名嘴 Stephen A Smith 今天在节目痛骂，认为欧文这个举动是他报道 NBA 25 年以来所见过最愚蠢的举动，是自私自利的。右翼共和党人士乐见有名人公开反对疫苗，特朗普的儿子随即在 Twitter 上转发欧文事件，表示“欧文牺牲得比卡佩尼克更多”，试图拉拢欧文到共和党的反疫苗运动阵营中来。体育媒体 BR 的记者驳斥小特朗普，提到“卡佩尼克做的事情不自私”。

至此，欧文同时面临着两重讨伐，第一种是对其无契约精神、无职业道德的嗤之以鼻，也是国内球迷的主流意见；另一重则是之前尚对欧文报以同情或理解的自由派、进步人士，他们当中的许多在欧文逻辑性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发声后，表示再也无法忍受，因为反疫苗已经变成了共和党保守派近期最重要的议题之一，更何况疫苗本身不应是一个身份政治问题，而应该是一个公共卫生问题。

（马布里在欧文直播间声援）

可能是唯一公开支持欧文的篮球明星身在遥远的中国。“马政委”马布里在 Ins 发了一段自拍视频声援欧文，提到欧文做了巨大的社会贡献，帮助过需多来自不同文化的人，还在欧文的直播间里刷留言，“阿里（拳王穆罕穆德·阿里）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阿里会为欧文感到骄傲吗？

（网友用阿里接受针筒注射的图片反对将欧文和阿里相提并论）

上世纪种族运动时期，黑人运动员从 Jackie Robinson 到拳王阿里，通过自身的努力证明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黑人可以参与体育运动，并且可以做得很（如果不是最）好。职业精神是他们通往这个目标的最重要的工具。在传记电影《42号传奇》（R.I.P. Chadwick Boseman）里，我们可以看到 Jackie Robinson 无数次被白人投手故意用球砸的场景，被威胁不让上场、不让 check in 酒店甚至威胁生命的场景。Jackie 深感沮丧，行将放弃的时候，他的“伯乐”老板 Branch Rickey 总会安慰他：你只有打下去，才能让这些声音消失。

在各种基于现代性的进步观念仍需要被构建的时代，这是一个共识：少数族裔也好、女性也好、边缘人群也好，作为运动员要通过体育来做政治表达，先决条件是你要有极高的职业精神，把你从事的项目做好，无论面对的多少挑衅和不公。

职业精神因此成为运动员最受重视的品质之一——参见科比“凌晨四点”的故事传得有多广。但要跟欧文这样的千禧一代运动员讲职业精神，有可能是鸡同鸭讲。

比起阿里时代的少数族裔运动员，努力通过“play the game”来构建表达，年轻的千禧一代运动员更多通过“不配合”来的消解来进行表达。部分是因为公共生活中前现代进步观念的构建阶段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但真实境况并没有根本性地变好。黑人运动员已经在 NBA 在内的多个体育联盟展现出的他们的优秀能力了，体育界的种族主义消失了么？昨天才刚有一位 NFL 的教练 Jon Gruden 因为种族主义和恐同言论被解雇。

面对这样的境况，一些有志于推进社会进步的运动员们，自然会在后现代情绪弥漫的社交网络背景下，选择其他的工具做自己的表达。例如不打比赛。

不只是欧文。日本籍网球明星大阪直美 (Naomi Osaka) 今年意外宣布退出2021年的法网比赛，并表示从2018年美网起就深受抑郁困扰。球迷和媒体也是分成两派，一派理解支持（欧文本人也声援过大阪直美），一派认为其毫无职业道德。前阵子奥运会，体操女王拜尔斯“退赛争议”还历历在目，一位德克萨斯州的检察长称她是“全国的耻辱”，还有人在Twitter上说她的懦弱代表了美国的新一代人。

（德克萨斯州的检察长称拜尔斯是“全国的耻辱”）

针对这一代年轻美国人——千禧一代和Z世代或者说社交网络一代——的脆弱、自恋、消极的研究已经很多。我们说不清是社交网络把一切都变得破碎，还是一切本来就在变得破碎的东西被社交网络一一呈现出来。只知道单一的宏大观念已经无法筛选出“同温层”，议题也好、认同也好、社会运动也好，都被切割得过于碎片。你支持种族平权，我也支持，但你的方法是打球，我的方法是不配合这个白人经营、赚最多钱的该死的体育联盟。那我们到底是不是战友？某程度上，这个代际年轻人很难找到明确的“母题”。

运动员因为社会理念和价值认同，拒绝打比赛，到底推动了什么，又助虐了什么？所辜负的和所承担的之间怎么衡量？不知道。欧文可能也不知道。后现代只负责拆，不负责装。

把疫苗从公共卫生问题变成一个政治问题显然是不妥当的，但这个维度之外，欧文做的事情也许不是那么不能理解。Dave Chappelle 的新喜剧专场有很多争议，但里头有一句话形容现在的社会运动参与者只说话不做真实牺牲的点评我觉得很好：you gotta get off the bus and wal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