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 《寻梦环游记》——毁灭人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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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半夜看电影放松,随便选了一部动画片《寻梦环游记》,夜里一点多走出电影院照镜子,才发现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
电影讲述了一个12岁的小男孩米格尔追寻音乐梦想的故事,由于他的曾曾祖父抛弃妻子和女儿coco,在外追寻音乐梦想而一直未归,曾曾祖母因此大为受伤,勒令全家不准触碰与音乐有关的一切事物,但是米格尔偏偏热爱音乐,并以墨西哥歌神德拉库斯为偶像。
在墨西哥亡灵节这天,米格尔想参加镇上的音乐比赛。因为去偷歌神德拉库斯的吉他,他误入亡灵世界,结识了因吃了坏掉的香肠而死亡的落魄乐手埃克托,见到了家族里去世的亲人,甚至是梦寐以求见面的歌神。在希望得到歌神祝福返回人间继续比赛之际,才发现了家族不为人知的秘密……
墨西哥是和中国一样重视家庭关系的国家。认真讲,我从来没有和父母之上的长辈共同生活的经验,对祖宗的概念很淡漠。或许最多就像电影中的小男孩米格尔,那些太爷爷、舅姥姥不过是到了祭奠节日里的照片或者名字。
和爷爷一起过年的记忆生平仅有一次,那时候年纪太小,很多细节都淡忘了,就记得在农村,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男人们举起酒杯,大块地吃着肉,我和姐姐好奇地追着一只鸡,在满是沙土的院子跑来跑去。
奶奶去世早,爷爷后来又续了弦。父亲说,爷爷一辈子都是那种对爱的表达很粗糙的人,对他的妻子和儿女从来没有展露过几分爱,更何况是对我们。那一年的年夜饭吃得很别扭,大圆桌上一盘香肠一盘腊肉,全都摆在爷爷面前——对于渴望着一年打一次牙祭的小孩子来说,大概是吃得最不满意的一次了。父亲后来告诉我,在农村,他们一天三次都是吃稀饭咸菜的。而爷爷,从来没有给我夹过一筷子的菜。
过完年,我们回到自贡,继续过着一家四口清净的生活。偶尔来个亲戚,我跟姐姐都会特别开心,唯独爷爷来的时候,我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太穷了,连一颗糖都没有给我和姐姐买过。不但如此,每次爷爷走的时候还会把我们家稍微好一点的衣服、毯子,被子全都卷走。妈妈有时候也会在家里不停的唠叨说,我们家已经负担这么重,要养两个女儿,逢年过节,甚至是每个月还要给爷爷那边寄钱。我和姐姐跟爷爷的感情也就更加淡漠了。
吝啬、抠门、穷——这就是我和姐姐对爷爷最大的印象。
之所以啰嗦地讲了这么多的私事,是因为我和电影前半部的米格尔本质上并无不同。我们年轻的时候向往四处游荡,以为理想就是一切。我们想象偶像歌神音乐家德拉库斯的生活:绚烂璀璨、花团锦簇。我们站在那座金光闪闪,象征地位和身份的高塔,就像歌神对米格尔说的“我们也许对家人有亏欠,但没有办法,看看这个世界,我们是属于它们的。”
我们不安于做一个小地方的燕雀,想要拼命离开像爷爷他们那样的生活,就像米格尔竭力想要摆脱去做一个鞋匠的家族模式,为了做一个音乐家,宁可冒着变成亡灵的危险去闯荡。
前几年,爷爷去世了,我从来没有为爷爷掉过一滴眼泪,甚至爷爷的葬礼我都没有回去。我无动于衷到没有为此事而惭愧过一丝一毫。爸爸从爷爷的葬礼回来以后,念叨说,爷爷的坟就在那满山遍野的广柑树的护佑之下。然后他又提起许多年来反复提起的那句话。
他说,老家的那些广柑很甜,真的很甜。
许多年来,我们并没有和爷爷在一个城市,几乎毫不联系,爷爷也从未对我们展现过任何长辈的亲情,但在他去世后,父亲弥补似地一直给后奶奶寄钱,时不时也提起“应该多回家看看”。
爷爷去世以后,爸爸也许就再找不到什么借口回老家了。爸爸的妈妈,老早就去世了,爷爷选择了再婚,而后爸爸也离开家乡去读书工作,一个人独立了许多年。
爷爷去世算是我和姐姐经历的第一次(还算)亲近的长辈离开,但是离得远,我们没有参加葬礼。家里人似乎对“死亡”这个词比较讳言,提起爷爷的离开时,妈妈有时候会说,爷爷是去了桥的那一边。在中国文化里,“那一边”更多的意味着黑暗、阴冷,在中国传说中,“孟婆汤”、“奈何桥”并不是什么温馨的词汇。
《寻梦环游记》里折射出来的墨西哥文化却很乐观:在生者和亡灵之间,有一座万寿花搭成的大桥来连接,走过去还有海关和井井有条的管理制度(这要归功于在好莱坞的加持)。
亡灵们虽然是一具具骷髅,但她们依然欢声笑语,该粘假睫毛粘假睫毛,该拖地小礼服拖地小礼服,晚宴、音乐会一样不会少。当中还穿插着类似于灵魂向导的长翅膀的色彩斑斓大小宠物。
米格尔出生在一个有爱的大家庭,然而以他的年龄和阅历,他并不能弄明白人生最沉重的两个课题:爱和死亡。
他只是单纯地热爱音乐。无论经过家里人多少的磨灭和打压,那就是从他曾曾祖父基因里带来的,躲都躲不掉。
爷爷喜欢看书,一个一辈子面朝黄土的农民会背《诗经》,爱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而父亲也喜读野史,喜看传记,尤其是演义类小说,经常是爱不释手,有时还喜欢摇头晃脑地背着唐诗。
很多年后我才醒悟:无论怎么不见面,这种习惯是从爷爷那里,再到父亲,一直接力到了我的身上。
一个人年轻时候走路跺下的尘土,或许直到晚年还会慢慢降落在他身后……
米格尔的祖父,真正的音乐天才埃克托当年只是为女儿可可写下一首《请记住我》,便风靡了全世界。并没有人教米格尔,看着偶像的电视演出,就能像模像样地弹出动人的节奏。电影中有一段米格尔和埃克托在亡灵舞台上合作唱歌,那是电影当中米格尔第一次出现“梦想成真”,也是前半场“爱”这个概念的小高潮。
爸爸说他一直记得,当年仅16岁的他离开家乡的时候,漫山遍野的广柑树底下,还年轻着的爷爷赶着鸭子,手上拿着一个广柑,兴高采烈地对爸爸说,这个是我经年累月、日晒雨淋,给你特意种的。
而所有的观众,都会从这部电影当中得到共情:那些思念的亲人、离开的亲朋们,原来真的只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会在某个节日(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我们会面。另一个世界里,熟悉的人还在一起,我们所有祭奠的东西,他们原来真的可以收到,还有我们的爱——
只要,我们还能记得他们,只要年迈的可可会想起要出远门的爸爸,只要那大片的广柑林,还在年迈的父亲记忆里。
《寻梦环游记》整个过程充满了鲜艳明朗的色调,唯一黯然的片段是埃克托带米格尔去借吉他的时候,他指着一片凄凉的“棚户区”说“我们这些人,都是没有照片被摆上祭坛的。”(也就是说每年祭奠日的时候,无法像其它亡灵那样去探访生者)
可是,还没来得及喝完一杯酒,埃克托就眼睁睁看着这个朋友魂飞魄散。这个时候借埃克托之口点出了电影的主题:
只要人间有人记得,亡灵们就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一旦彻底被人遗忘,他们就会渐渐消失——那是终极死亡。
米格尔回到人间,为了唤醒可可太奶奶对埃克托的记忆,两个人最后对唱《please remember me》。那一段,整个电影院都是啜泣声。
我突然想起,我在北京工作,渐渐生活稳定的时候,爷爷知道我一个月收入上万,马上就跟爸爸要求说每个月要多给他一些补贴。很久以后我给爷爷打过一个电话,他很意外地跟我说:“我特别开心,因为我可以跟全世界的人炫耀,我孙女儿给我寄钱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再也不需要控制自己,所有那些亏欠爷爷的,其实也是亏欠父亲的。和米格尔在影片开头不以为然地说憎恨这个家庭不让他实现梦想,不以为然地打破了镜框,直到后来才知道对另外一个世界的亲人影响有多大一样,我和米格尔一起流着泪,仿佛永不停歇。
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生离死别,但是东方文化里一直忌惮直接谈论“死亡”。或许,我们并没有墨西哥“向死而生”的那种文化。我最喜欢的一位作家保罗·奥斯特曾经在《幻影书》讲述一个因为失去亲人陷入绝望的人的故事。当中,他引用夏多布里昂的话说:“人不只有一次生命。人会活很多次,周而复始,那便是人生之所以悲惨的原因。”但是他忘记说,唯一会使之毫不相同的,是爱。
所以,谢谢你,《寻梦环游记》,米格尔和埃克托,米格尔和可可奶奶,埃克托和可可,伊梅尔达和埃克托,包括米格尔和小狗丁丁。你们这有爱的一家人,不仅仅照亮了观众的心,也照亮了生者的心。
我们活在一个渐渐粗糙的世界,人们也开始不那么相信爱,以为“既然死无报应”,那就自私地活着吧。
如果能够知道,我们的爱,能够为另外一个世界发电,我们的记忆会使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被温柔对待。而那些走丢了的那些亲人,每年都会像出国旅游一样归来探望我们,我们所有的祝福他们也都能接受得到,爱会一代代这样传承下去,我们或许会拿出更多的时间去审视传统,审视家庭,还有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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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肖光文
这是第 173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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