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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 | 浮生 · 张永福

2017-11-07 任晓雯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27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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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福最早的记忆,是在五岁时。他抓了铁皮玩具飞机,立于梧桐树下。柏油马路被日头烤得黏软,咬黑了他的布帮胶底鞋。一个面皮焦黄的跑街老头横穿而过。肩上绕了一捆棕线,身后跟了个小伙子,沙着嗓子,边走边喊,“坏的棕绷修吧?坏的藤绷修吧?”俩人的白背心,汗在皮肤上,显出湿答答的肉色。

父亲站在马路对过,朝张永福招手。跑街老头停住,整理散落的棕线。小伙子放下麻布工具袋,捻捻手指头,复又拎起。张永福的目光,随了他们走。待到转回来时,父亲已躺在一辆公交车底下。

直至成年,张永福都没搞清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母亲不提,他也不问。只记得空马路上,展眼堆起人来。有个大屁股女人挡住他。几撮小黄鱼尾巴,从她的菜篮头里翘出。篮底滴答淌水。

父亲张宝根生前是新华无线电厂党委书记。母亲吴丽妹是车间主任,三八红旗手。自由恋爱结的婚。吴丽妹两次流产,查出慢性肾炎,辗转治疗。在“苏州神医”手上讨了方子,吃过半年中药,有了孕。

张永福落地时,足有八斤重,是有名的“胖阿囡”。厂里的阿姨爷叔,掐他胳膊,咬他屁股。吴丽妹为他订一份牛奶,丈夫去世后,又从工友那里争一份。早一瓶,晚一瓶,跟灌水似的。

及至上学,张永福往细瘦里长。丢沙包时,是捡沙包的;打乒乓时,是捡球的;跳鞍马时,是俯身作“鞍马”的。他更爱窝在床上看小人书。《说岳全传》、《木匠迎亲》、《狼牙山五壮士》。佝了背,越捧越近,仿佛整张面孔要钻进图画里去。

吴丽妹打他。用筷子戳脸,拧起一丁点皮肉,转上几转。还将他拦腰折起,用量衣尺扇屁股。打过一顿,成绩稍有长进,旋又跌落回去。吴丽妹对了遗像诉苦,口气似在吵架,“我俩都是最要强的,怎就生了个不长进的讨债鬼,白白里浪费牛奶。”黑白照片上的张宝根,一袭深色涤卡中山装,领口勒紧脖根,嘴唇微开,仿佛透不过气,又像要挤出一句训斥。

张永福念到初一,学校停了课。隔壁沪生的三花猫死了。他将它夜半埋到隔壁弄堂,被人发现,关押起来。说弄 46 33121 46 15287 0 0 3595 0 0:00:09 0:00:04 0:00:05 3607“猫”,是影射弄死“毛”。吴丽妹去作证,猫是吃坏肚皮,自己死的,她亲见它在煤饼上拉黄色稀便。沪生洗脱“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罪名,获释回家。沪生老婆跑来,关紧房门,捘了吴丽妹的手,不敢哭出声。鼻头红红,五官拧起来。张永福看在眼里,夜间听得吴丽妹磨牙,便梦见父亲,站在上街沿,振臂高呼:“不许攻击伟大领袖。”他惊坐而起,噎了一口气,不知身在何处。

翌年,复课闹革命。张永福做“逍遥派”。同学们批斗、串联、贴大字报,他窝在家看书。张宝根留了整柜书,逐一标号,包上牛皮纸。归为经、史、马列经典、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吴丽妹将它们扎进樟木箱,垫在棕绷床架下。张永福趁她外出,抬起床架,从箱角里抽一本。

吴丽妹不常在家。她是“赤卫队”活跃分子。一日归来,流了满胳膊血,说是中了“工总司”的砖头。觑张永福一眼,“哭啥哭,革命就是流血流汗。”她在家休养,亦不得闲。与沪生老婆辩论,辩着辩着,两厢乱骂,竟至推搡。小个子吴丽妹,犹如弹皮球一般,弹在沪生老婆肥厚的胸腹间。“儿子,儿子。”张永福搓着手,随了两个女人转。吴丽妹调头,抡了他一掌,“娘娘腔,缩头乌龟,死样怪气,一点不像男人。”沪生老婆笑了,“活该,自己肚皮不争气,生了只窝囊废。”张永福耳廓烫红,避远了,犹豫道:“你们不是一直很要好吗。”

翌年,张永福初中毕业,被分配至深井机械厂,做电焊工。三年学徒期满,工资从十八块涨到三十六块。再过三年,涨到三十九块。同时进厂的青年,都已涨至四十二块。生产科长说,小张人是好人,不会来事体。他给他介绍对象。

林娟是生产科长爱人的同事,从崇明农场回来不久。初次见面,他迟到了,遥看她在树荫里,与介绍人并排站。白色的确良衬衫,湖蓝乔其纱裙子,墨墨黑的圆头人造革皮鞋。两根细黄的麻花辫,跟宽面似的,挂在肩胛上。她反复咬嘴唇,好使它们显得红艳。风向一抖,阳光碎粼粼的,从树叶缝里洒向她。

林娟嫌张永福闷,还嫌他穷。介绍人说:“你也二十九了,年龄不饶人。小张是个老实头,至少不会欺负你。给他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

第二次单独约会,在人民公园。林娟步子大且快,像是一路拖着张永福走。她说起父母双亡,只剩个晚娘。返城后住在四阿哥家,四阿嫂成天介给她看面孔。忽道:“你在想啥呢,老是不讲话,都是我在讲。”张永福面颊一抽,吱不得声。

第三次约会,去“大光明”看《少林小子》。暗场之后,分头进影院,摸到连号位置。她猫爪子样的手,搭在座椅把上,被荧幕照得发光。他眼角乜斜,不知电影在说什么。那手倏尔跳起,抓了抓额头。她扭过脸来,朝他一笑。

婚后第三年,有了个儿子。四人挤在十平米里。婆媳天天吵相骂,逼张永福站队。张永福这头劝劝,那头劝劝,说:“算了算了,让我出家当和尚去。”林娟把个搪瓷面盆砸得咣咣响,“快去呀,不中用的男人,一辈子害煞我。”吵过三年,吴丽妹得了肝癌,查出已是晚期。逝前咬牙道:“我是给那只雌老虎活活气死的。”

儿子张曦五年级时,张永福分到了房。一室半,在曲阳新村。他们封掉阳台,安上推移玻璃窗。张永福下班得闲,翻翻旧书,抬眼见儿子在阳台里伏案作业。头发茸茸地黏了汗,背脊如一拱小山丘。他蹑足走进阳台,“你写,你写,不用管我,”又道,“别太卖力了,出不出尖无所谓,平平安安才是福。”转而俯窥窗下。中年男女扎堆跳舞,林娟也在其间。她佩戴了全副家当——金耳圈、珍珠项链、碎钻戒指,和一只色泽浑暗的油青镯子。跳快三时,胸脯、腹部、小腿肚,齐齐抖动。她是他的妻子。张永福头脑里哗哗旋转,也似跳起舞来。

逾数年,张曦考取复旦中文系。林娟也下岗了,厂里送来奖状,“光荣退休”,裱在玻璃镜框里。她膝盖长骨刺,跳不动舞,便到小区花园搓麻将。搓过几年,听闻儿子被保送研究生了,哼道:“书蠹头,有屁用。你看你爸没事体捧本书,照样穷得淌淌滴。”

张永福去研究生宿舍楼探望。张曦趿了拖鞋出来,说学业重,没空回家。眼神乱飘,打开塑料袋,检视父亲买的葡萄、生梨、苹果。张永福说:“葡萄洗过了,分袋装的,抓紧先吃,”睃一眼张曦,“打扰你了吧。我随便看看,你忙你的。”欲待相帮拎水果,被连声拒绝。

张永福目视儿子独自上楼,又站远开去,盯住三楼窗户。盯一晌,返身去到本部校园,走走逛逛,人中不觉滋出了汗。买一只打折的圆面包,坐在毛泽东像底下吃。校门口,新鲜面孔穿梭,使他有时光恍错之感。他也年轻过,面对即将展开的人生,感到惶恐不安。幸亏唰地一下,就过来了。张永福鼓了腮,说不出滋味。太阳淡成金白色,迟疑不决地吊在教学楼顶旁。他睒睒眼睛,咬掉最后一口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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