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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落 | 还有狂乱可以沉溺

韩松落 骚客文艺 2020-01-04

本       文       约       13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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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站在玻璃门前,含着笑对爸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看见树枝动了。”

爸爸忙碌着:“那是刮风了。”

稍后,妈妈又站在玻璃门前,含着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看见树叶子动了。”

爸爸说:“风大呵。”

我站在另外的屋子里,另外的玻璃窗前,看着玻璃上映出我的眉眼,非常忧郁。

妈妈穿着红衣服,红棉袄,红毛裤,回到床上。

床上,总是床上,她的世界渐渐缩小到只有从床到阳台那么大。有时她陷入昏迷,她不断喃喃自语,或是诉说,或是要求回答,像是孩子看见自己所害怕的黑夜来临,总是,总是那种粘腻的、晦暗的昏冥。有时她坐在床上,用纸牌算命,把纸牌一张张排列起来,三年,四年,五年,六年,那样排列起来的纸牌或许已能够到达月亮。

已经没有什么要预测的了,命运已然来临。命运已然来临,三年,五年,七年,时间如同流水一样逝去,钱财如同流水一样逝去,一粒氨基酸八块,一瓶氨基酸二十五块,一瓶白蛋白四百九十块,还有那些贪得无厌的、随意在病人账户上开药的大夫。钱财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流逝,我们已不再惊奇。开始是五千,一万,三万,八万,九万,九万五千,十万,十一万,终于有一天,它突破了我们所能想象和承受的界限。

妈妈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妈妈了,她变得陌生,变成另外的人,或者,只是命运威力的一个承载者,是生活中所有愤怒、积郁、嘈杂、疲倦的一个凝结体,或者,什么也不是。她不再是当年饥荒年代那个勇敢的女子,不再是和田二中的文艺骨干,也不再是策勒县革委会那个人所周知的独自抚养孩子的女干部,也不再是带着孩子出走,在夏官营那样极度偏僻的小镇努力生活的女人,生活之流在此步向停滞,生命,脆薄如纸。

生命,不过如此。

她曾经像西西弗斯那样努力过,为这种骇人的疾病。那些由她写给在报纸上登载了广告的医生的信,总是这样开了头:“某大夫您好,百忙之中 ...... 我于几年前不幸患病 ......”,总是这样措辞文雅得体,却又令人心酸和难堪。

还有那些气功师。她曾经动员我们全家到乡下去住两个月,那里,有个被众多信徒顶礼膜拜的自称仙人再世的男子,她这样计划着:“你,背煤油炉子,你弟弟背一袋大米,也可以借老乡家的灶做饭。”我们说不去,她哭了,她说我们不能体谅她的苦心。

另一次,还是气功师,在城里开班授课,她投奔住在那附近的一个至亲,要借住在他家的空房里,深夜,她被这家的女主人连夜赶出。这些,真是令人发疯,活活发疯,除了疯掉,别无它法。那天,我终于被这些气功师、巫师、偏方折磨得发了疯,我说,他们,是骗子。她不辩解,只是慢慢萎缩,无力,我知道,她其实是明白的。

我们,爸爸,我,弟弟们,渐渐变得勇敢而绝望,我们懒散而乐观,我们像无动于衷的、懒洋洋的偶人,看似随波逐流,任凭生活摆布,却保有着一个疯狂的核心。生活,从此只能表演,而无法介入。

我们明白了永恒、轮回、无常,明白了生活只是一场终将终止的过渡,而我们将要步入的永恒,使我们有勇气漠视现在,漠视痛苦、幸福,漠视爱、温情,漠视生活的规则、人间的铁律以及人人畅想的将来,一旦明白了这些,一旦明白了生命的真相,怎样活着,都无所谓。在这种有时心醉神迷,有时目空一切,有时无所顾忌,有时率性狂欢,有时窃喜,有时不明由来地悲伤的感情面前,我赋予它一个名字:狂乱。



这是第 32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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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章节选自新经典出版的新书《我口袋里的星辰如沙砾》,已经上市,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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