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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闽丨被枪毙的好人李七星

2018-02-08 李西闽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25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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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见过李七星,就像没有见过李哑哥的父亲一样,李七星是我的长辈,按辈份,我应该叫他叔公。尽管没有见过他,我对他的印象却很深刻,父亲和奶奶,在我童年时代,总是有意或者无意地说起他的事情。很多时候,我会想起这个早已消逝在岁月风尘之中的亲属。

离开故乡之前,我们村里那幢中西结合的楼房总会鹤立鸡群般呈现在我眼前,无论我去上学,还是去镇街上玩耍,都要经过它的门口,它就在小巷边上,默默地面对任何一个路人。这楼曾经的主人就是李七星。李七星在我脑海里的形象有时模糊,有时又清晰,不像这楼房,具体得不容置疑。父亲和奶奶讲述他的时候,很少有对他形象的描述,只说过他个子不高,瘦等含糊其辞的特征,我会把他想象成一个瘦弱、脸色白净、善良而又知书达理的人。而正是这样一个善良而又知书达理的人,在土改中,被抓去枪毙了。那幢漂亮的房子也曾一度被充公,成为上街大队的大队部。

奶奶说起李七星时,总会说到这两个字:冤枉。

奶奶说李七星是个好人,说他是一个在街上看到流浪汉挨饿受冻都会出手相助的好人。如果碰到灾年,李七星不光会打开粮仓接济本族的亲房,还会接济河田镇上其他姓氏的人。我们家族里,任何一家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奶奶常说要记得他的恩情,否则早就饿死了。她说李七星好,不让我说出去,怕被政府的人晓得后,抓她去枪毙。是的,每次说起李七星,都是在夜深人静之际。我上学后,对奶奶的话表示过怀疑,因为我知道了李七星被枪毙的原因,他是大地主,大恶霸。

我经常看到李七星的两个儿子被抓去游街和批斗,他们的头上戴着高高的纸帽子,胸前挂着一块沉重的木牌,还被五花大绑。纸帽子和木牌上都写着:打倒地富反坏右。字体是黑色的,黑色的字上面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从我记事时起,我那两个堂叔都是少言寡语之人,看到他们被批斗,我会默默地躲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按当时的宣传,他们的父亲之所以会被枪毙,一定是罪大恶极。回到家里,我把他们被游斗的事情告诉奶奶,奶奶叹了口气,脸色凄惶地说:“造恶哟。”我十分清楚她话里的含义,想问问李七星以前到底手上有没有沾满人民的鲜血,可我没有说出口。

父亲和奶奶是有良心的人,在那样的年月,他们也没有因为李七星被枪毙,而冷淡我那受尽折磨的堂叔,经常在三更半夜,偷偷地去他们家,安慰和接济他们。

有个深夜,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奶奶交待父亲,给他们送点粮食去。父亲躲躲闪闪地在夜色中摸到他们家门口,轻轻地拍门,不一会,门开了,父亲鬼影般闪了进去。我一直蹑手蹑脚地跟着父亲,他进去后,我趴在门口,想透过门缝看他们在干什么,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父亲闪了出来,撞到我身上。父亲吓坏了,以为被别的居心不良之人盯梢,发现是我后,才松了一口气。他拉着我,快步回到家里。回家后,他显然很生气,压低声音训斥了我一顿。其实我担心父亲也被抓去游斗,他知道我心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微弱的煤油灯的灯光下,父亲对我说:“你七星叔公不是坏人,他家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瓦,都是他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他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一辈子都没有和谁红过脸,而且帮助过很多人。”

在那个晚上,父亲还给我讲了一件他终生难忘的事情。李七星救过父亲的命。在一九四九年之前,河田镇周边有不少土匪。父亲清晰地记得,那是个黄昏,在河滩上放牛的父亲正要牵着牛回家,从甘蔗地里闯出几个土匪,把6岁的父亲连同那头耕牛一起带上了山。

土匪放下话来,如果不在限定的时间里送五十块大洋过去,就要撕票。我爷爷奶奶得到这个消息,吓得六神无主,家里一下子怎么能够拿出这么多钱。于是,他们就去找李七星。平常时节,李七星省吃俭用,不见他在吃穿中显阔,但是,他听说父亲之事后,二话不说,取了五十块大洋,给了爷爷。

爷爷一个人上山有顾虑,族里的人也不敢陪爷爷一起上山,他们也有顾虑。李七星和爷爷一起上山,把父亲给救回了家。父亲一生都感激他,也正因为如此,土改时,李七生多了一条罪名,勾结土匪,还接济土匪。他去救父亲的事情,当时镇上的人都知道。

前两年,我回故乡,在一个酒席上,很偶然地听说了李七星被枪毙的真实原因。

这和当时游击队长张某有关。旧时节的河田镇,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一会游击队进驻几天,一会国民党军队进驻几天,他们总是打来打去,弄得鸡犬不宁。

一次,游击队长张某带人进入了河田镇,直奔李七星家。那是李七星把我父亲从土匪手中解救出来不久之后的事情。张某把写好的借条递给李七星,让他拿出一百块大洋出来。李七星说这有困难,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让张某能不能宽限几天。张某也没有说什么,就带人离开了。

从那以后,张某一直没有带人找过李七星。岂料,这给李七星种下了祸根。本来,他命不该死。土改时,张某当了县长,想起当初借钱之事,就在地主李七星的名字上打了个红勾,把他给枪毙了。

听完这事,我浑身颤抖。

我想起了李七星两个儿子在那年月里遭的罪。我那大堂叔忍耐能力强大,度过了那么多沟沟坎坎,现在还活着,还住在那幢当时鹤立鸡群的楼房里,尽管现在镇上新建了很多楼房,我还是觉得他的老楼房鹤立鸡群。那楼房在文革之后落实政策,归还给了他们。

让人扼腕的是李七星的小儿子,他长得清秀,有种说不出的儒雅之气,而且十分聪明。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因为顶着一顶地主崽的帽子,最终变得郁郁寡欢,得了精神病,在文革将要过去的那一年,在一间破房子里,上吊自尽。

发现他尸体的是他年幼的儿子。当时他老婆在田里劳动,本来他也在田里劳动的,他偷偷地溜回了家。他那年幼的儿子哭哭啼啼地跑到田野上找到他母亲时,他父亲已经魂归西天了。

我记得清楚,族人们涌到他那上吊的破房子时,我也跟在后面。是父亲和他哥哥把他僵硬的尸体弄到地面上。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光着脚。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也不知道他当时脸上的表情。透过人们身体的缝隙,我看到的是他那双沾满了泥巴的脚,脚底对着我。

我从小到大,见过了许多死亡,我那小堂叔是一个。好多日子里,我对他的印象,就是那双永远都不会在大地上行走了的沾满泥巴的赤脚。他的死和他父亲有关,我不知道李七星死时,双脚有没有沾满泥土,但应该有血,如果他的双脚没有血,身体上也一定有血。

死亡让人哀伤,特别是那种非正常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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