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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所 | 孔雀不开屏

2018-03-11 里所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83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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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min

从纺织厂子弟校出来,出门左转是一家抓饭店。二十年前一块钱就能吃到一碗带葡萄干、胡萝卜的素饭,卖抓饭的大叔是我们班里艾力亚的爸爸,他看到我们这些饥饿又调皮的小孩,有时会好心地多给一小块羊肉。抓饭店隔着马路的对面有一家邮局,那时流行写信、交笔友,免不了一周要跑去几次。顺着邮局的一侧往前走,有几家打馕的店铺、五金杂货店、录像厅、小商店。每家店铺门口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照例会摆着几盆花,通常是红绣球、小石榴树和无花果树。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几个小贩在那里摆摊卖瓜子、干果和莫合烟,我喜欢花两毛钱买一大把瓜子,有个带着黑底小花帽的瓜子摊老板,每次都会送给我几颗葡萄干,我因此才知道,把瓜子和葡萄干放在一起嚼,会有一种很特别的香甜味。在十字街口右拐,就走上了艾尔斯兰汗路,往前一百多米,过了马路,便进入一条黄色土路,那条路一侧是土墙、一侧是一排稀疏的白杨树,除此之外难有绿荫,明晃晃的很耀眼,如果有机动车经过,扬起的金色灰尘久久都不会散去。


我刚从内地来到K城,与分开了六七年的父母和弟弟们重新生活在一起,就住在这条黄土路边上的一个大杂院里。

一进院子要经过一个公共厕所和一个巨大的露天垃圾场,特别是在夏天,臭气扑鼻,屏息跑过去很远之后,那种气味还像一个魔咒令人头脑发紧。整个院落更像一个布局严谨的军营,一排排土坯平房整齐地列着队,队与队之间形成一条条狭窄的巷子。我的两个弟弟时常在那些巷道里穿梭,或爬上平房的屋顶,和他们的小伙伴一起捉迷藏、踢盒子、跳皮筋、抓蝎子,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大人们白天通常不在家,汇聚在这里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以四川人、河南人、甘肃人、安徽人居多,他们大都背井离乡来到此处,住在这个租金便宜的大院子里,白天四散在城中,做着各种小生意或者在工地上干活。我刚来不久,再加上自小没有和弟弟们在一起长大,多少有些生疏。因此我一直渴望交到一些自己的朋友,终于有一天,我遇见了李晶。


这些出租屋里没有自来水,我们都要去一处公共的水井提水。我来之前,有时是两个弟弟负责抬水,我来之后,也拿起扁担开始挑水。我就是在水井那里认识李晶的。那天我走到水井边,看见一个瘦瘦的女孩在洗一大盆衣服,她袖子挽起的手臂很有一种蛮力,轻轻松松就把一大盆脏水泼到稍远一点的墙边。

“你是小力和小凡的姐姐吧?我前几天就见你们一起从我家门口走过。”她有点自来熟地开口问我。

李晶比我大一岁,上初二,她不算漂亮,但脸上有一种早熟和自信的气质。她是四川人,后来知道她爸妈在附近一个菜市场卖菜,她弟弟和我弟弟经常一起玩。我便时时去找李晶,甚至结伴一起去大门口的公厕上厕所,厕所里的蜘蛛实在是可怕,像一块毛茸茸硕大的黑宝石,挂在纤细的蛛网上,就在离我们头顶十几公分的地方,随时要落下来,李晶很胆大,利索地用事先准备好的棍子把那些沉重的蜘蛛打下来,再把它们拨到后面的粪坑里,我呢,却总是很担心这些落难的小黑球有一天会不会爬上来寻仇。有天在厕所我看见李晶掏出一片纸棉,垫在自己的内裤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卫生巾,李晶大方地咧嘴笑了笑。

“你还没来吗?”她说。

“我,我没有……”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热辣辣的。

果真没过几个月,我感到下面一阵温热,第一片卫生巾也是李晶给我的。这样我们就更加没有了秘密,两个发育期的少女每天放学后都装着鼓囊囊的心事腻在一起。

“我特别喜欢待在水井边。”这是李晶告诉我的。

有个星期六,我们正一边说话一边洗衣服,从离水井最近的那个门里,出来一个瘦高的男孩,只端了一个小瓷盆,接了水就走了。李晶忽然没有了往日的洒脱劲儿,紧张得有点发抖,一手的泡沫抹在了头发上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赵立夏!”李晶大声叫道,“你看见人都不会打个招呼吗?”

那男孩转过身来,我才看见他黑黑的脸上戴着眼镜,五官都不算突出,唯独嘴唇的唇线像是雕刻出来的一样,但有一种安静的气息从他身上透出来,他腼腆又不屑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走了。

接下来李晶的话题都没离开过这个赵立夏:赵立夏的老家也在四川,赵立夏刚转学到她班上,赵立夏家才搬到这个院子不久,赵立夏的妈妈在纺织厂上班,赵立夏……这个名字在我耳边回响了无数遍,每次李晶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眯起一条缝,弯弯得像两个月牙。

赵立夏确实不太一样,他显得有点神秘,不怎么出门,也从未和院子里的男孩们一起玩过,像是刻意与人疏远。李晶说他在班里也少言少语,但是很多特别难的问题,只有他能回答上来。

一周后的一天,也是个周末,临近我的生日,爸爸带我去市区选礼物,最后我们在环疆商场买了一块手表。那是我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手表——银色的金属表链、黑色的表盘上三根细细的银色指针。另外还买了两双皮鞋,一双白色的,一双灰色的,一模一样的款式,因为我在两个颜色之间难以取舍,我爸就说都买了。回家的时候,我们在艾尔斯兰汗路边下了车,我和我爸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那条土路上。我爸就是这样,除了酒后,很少有话说,而酒后他往往脾气暴躁,三句话说不拢就吼了起来。我走在他后面,看着他被强烈日光照着的后脑勺像个黑色的气球在上下微微晃动,我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有点陌生的男人竟然是我的爸爸,毕竟大半年以前,我还只是在照片上才能看见他的模样。就在我出神地琢磨着黑气球和爸爸的脑袋,我忽然看见一个人正迎面走来,他眼镜的反光晃了我一下,反而让我回到了现实。赵立夏一个人,轻飘飘地走着,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想他应该不记得曾经见过我。

当天下午李晶来找我,她一眼就看到了我的手表。但她说的话却是:

“赵立夏也戴着一块和你这个很像的手表!”

“不是吧?”我漫不经心地说。但却涌起一种怪怪的情感,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但好像心里的某一个部分也被赵立夏充满了一样,怎么可能呢,那个故作高冷的赵立夏!

“就是的,我上课时总忍不住看他,我早就注意到他的手表了,不过他就是书呆子一个。”李晶边说边模仿赵立夏端坐着看书时那种严肃的样子,“喏,他永远这种神情。”

“好了,我们不要说他了,你寒假打算做什么?”我故意岔开话题。

寒暑假李晶通常是去帮她爸妈卖菜,以前她告诉过我,她不喜欢假期,因为那会使她更加劳累和无趣。

一阵烦忧的情绪在李晶脸上飘过之后,她忽然开口说:“你知道男生的身体和女生的区别吗?”

“区别,哦,我略微知道的。”我看她又开始活跃起来,“你说说有什么区别?”

“哎!告诉你吧,我上午在家里翻到一盘录像带,偷偷看了,你知道吗?真是有点恶心,录像带里的女人竟然在吃男人的……”她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我有点惊讶,没想到她竟然想说这个,一瞬间觉得李晶怎么学坏了,同时又有好奇心,被她说的那个画面弄得心里乱乱的,“你怎么能看这些?”我的语气里带着责怪。

“你想不想看?我们家这会儿没人。”李晶说。

“我才不要看!”我像是故意气她,“以后你也不要看了,不好。”

“好吧,好吧,你说,男人和女人都会那样吗?”李晶像是自言自语,她的手不自觉地来回摆动着。

“我怎么知道。”我说着就去挠她的痒痒,她笑得岔了气,表示再也不提这些了。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在一个水流湍急的河边,李晶上身裸着,蹲在水边,往手臂上淋水,我看见她小小的膨胀的乳房,和我的一模一样,但她很快就跑走了,消失在前面的密林里。我跟上去,看到的却是没穿上衣的赵立夏,也有着一对粉色的小乳房,他对我笑了一下,表情里有一种引诱,我正要把视线转移到他的下身,却一下子醒了。这个梦令我有些困惑,我想都怪李晶,是她强行把这个奇怪的男孩植入了我的大脑。同时我又能感觉到自己一直在发热,身体内部不停释放着强烈的能量,像是要将我炸到云端去。

寒假的一天早上,我一个人去水井提水。冬天的井台上结了厚厚的冰,龙头上也挂着冰柱。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拧开龙头却发现并不出水,原来整个水管都上冻了。正当我思忖该如何是好,赵立夏从他家门口里探出头来,想必他也要打水。

“不出水。”我无奈地对他说,像是抓到了救兵。

他却扭头进屋去了,半天也没再出来。我搓着快要冻僵的手,一边哈气,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人真是奇怪,莫非是嗓子哑了。咯吱一响,赵立夏家的门终于又开了,他提着一小壶热水对我示意了一下,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均匀地把热水浇在水管上,来来回回浇了好几遍。

“稍等一两分钟水就出来了。”我终于听见了赵立夏的声音,“你也在纺织厂上学吧?”

“是的,我才上初一。”声音是从我口中发出的,声音发射的对象是赵立夏。

我想起那个梦,羞怯得不敢盯着他的眼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水滴答答流了出来,赵立夏帮我放好水桶,等水满了,他又帮我从井台上提了下来。

“最近早晨水管通常都会结冰的。”

“谢谢。”我说,“原来你也是会说话的啊,李晶总觉得你不爱说话。”

“她咋咋呼呼的,你别听她的。”赵立夏说,“你今年才到K城吧?”

“我来了大半年了。”我看着赵立夏,不知该继续说什么。他像是想接着聊下去,不过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赵立夏走后,我挑起水桶往家里走,两个小小的水桶,却一下子变得很重很重。

整个寒假李晶都在菜市场帮忙,我们偶尔见过几面,我并没有告诉她赵立夏对她的评价,“咋咋呼呼”,李晶听了一定会火冒三丈并感到失落。我则忙于给弟弟们辅导功课,抽空去转了一些地方:人民公园的孔雀身上只有稀稀拉拉的羽毛,等了很久也没能见到孔雀开屏;高台民居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巴扎上冬日的西瓜凉爽中有一丝清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甜……总之,我心里想着如果再见到赵立夏,就能和他多聊些话题了。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小力小凡回家讲了一件“大事”,他和几个小伙伴去放风筝的时候,为了抄近路走进了大杂院后面的墓地,并且在里面发现了一些裸露在外面的头盖骨和其他骨头,有个胆大的男孩用棍子捅了一个头盖骨,没想到那骨头就顺着坡往下滚了好久,他们全都吓得跑着逃开,逃跑的时候还看到时隐时现的磷火。爸爸训斥了小力,警告他以后不要带着小凡到处冒险闯祸。这件事却引起我无限的遐想。

不久之后,李晶也告诉了我另外一件大事——赵立夏转学了,转到一所重点中学。再不久,李晶传来的消息是,赵立夏他们家很快也要搬走了,因为他的妈妈在纺织厂得到了分房指标。李晶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在切几个青椒,她每天都要在她爸妈回家之前,准备好晚上的食材。她表情沮丧,而我的心里与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呢?”李晶眼里有泪光,也许是被辣椒呛出来的,“我喜欢他。”

“你告诉过他吗?”

“有几次我差点就要说出来了,”李晶说,“可是总觉得他讨厌我。”

那一刻我有点为李晶感到不值得。关于赵立夏,我们到底了解多少呢?“要不我们一起去找他谈一谈?”我向李晶提议,“反正他要走了,就当去道个别。”

我们当晚就去敲了赵立夏家的门,他妈妈,一个穿着浅灰色便服的女人,正在打包东西,他家里乱糟糟的。我们叫赵立夏一起出去走走,他显得有点为难。“去和你同学说声再见吧,”他妈妈很鼓励他,但声音里带着威严。

我们三个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我牵着李晶的左手,赵立夏走在李晶右边。路灯下的三个影子一会儿变得很长,一会儿又被我们踩在脚下。东拉西扯说了些琐事,我们问赵立夏为什么才来纺织厂子校一个学期就又转学了,赵立夏说都是他妈妈的决定。他感谢我们来和他道别,说完全没想到我们会来找他。几次见面之后,赵立夏离我越来越近,他逐渐从一个神秘冷漠的人,变成了一个平和但有点孤僻的人,他总是礼貌而得体,同时也能感觉到他的拘谨,他像是要故意收紧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退回到自己的小世界里去。其他时候李晶都是暖场高手,此刻她手心都出汗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不会忘记我们吧?”在这句话营造出来的永别氛围中,赵立夏说他得回去接着打包了。

往回走的时候,先经过李晶家,她很不甘心地进去了,大声说着“再见!再见!”

接下来就剩我和赵立夏。

“李晶喜欢你,但她不敢说。”我的声音有着李晶的音调。

“我知道,但我没考虑过。还好她没说,不然尴尬。”

“那你经常都在考虑什么呢?” 我感到有点生气,“我们来找你纯粹是因为见你太孤独了。”

赵立夏看了我一眼,显然我的话让他感到意外,“我其实没有她想得那么好。我这人挺无趣的,也不怎么合群,再说我和她真没什么可聊的。”

“你喜欢聊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自己待着挺好的,不说话也挺好的。不像我爸和我妈,彼此一开口就吵架。”

“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说说。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吧。”

赵立夏却没再往下说,他那张敏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地坦陈心事了。至于我自己的心事,面对李晶和赵立夏,我选择咽下去,刺痛和奉献的双重感觉让我有点发抖。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李晶都心不在焉。好在天气很快暖和起来,我们开始穿上好看的纱裙,少女的忧愁和快乐都如同裙摆上的蝴蝶,飞得很快,却飞不出裙子的边界。立夏那天,我们还是说到了赵立夏,李晶说自己已经要把他忘记了,尽管这话语里带有赌气的成分。我也时时想起他,想起曾经在路上遇见他的那次,太阳就像一个镀金师,给所有的轮廓都镶上了金边,我看着被日光笼罩的赵立夏,逐渐变成了幻影。

新的记忆开始遮盖旧的往昔,周末我和李晶会到艾尔斯兰汗路的水渠边捡蘑菇,把吊床绑在两棵树上;我们也坐过几次马车,一路兜风到东门巴扎;早熟的杏子冲击着我的味蕾,雪山上的冰正被运回城里,混合着蜂蜜成为最好的冷饮。

有天黄昏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发现抓饭店门前的草地上多了一道铁丝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我跑了几步跳起来想越过那道铁网,起跳后就重重摔在地上,我感到大腿上有难忍的阵痛,摸了一下发现裤子被铁丝挂破了,腿上也有一道血痕。因为害怕被人看到这种狼狈的样子,我站起来拖着腿往前走,想快点离开那个地方。走了好远才看见双手也擦破了皮,渗出的血渍已经干了。疼痛让我来不及想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我迷糊着经过一家杂货店的时候,看到一个男孩正在一棵树后面亲一个女孩,那个男孩的手也紧紧地抓着女孩的臀部,我感到有些疑惑,看清了那个女孩是李晶,那个男孩留着奇怪的非主流发型,就是我妈嘴里常说的坏人的样子。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李晶发现了我,她推开那个男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却匆匆走了。李晶在身后叫我的名字,大声喊着,但她的话全都像飞机低飞掠过时的噪音,嗡嗡的模糊不清。大颗的眼泪滴了下来,我边哭边跑,忘记了腿上的伤口。我感到有一种我和李晶共同守护的透明的物质,一片片碎在我的面前。

第二天李晶解释了那个男孩的事,我的心态已经平和,认真地听她讲述她口中真正的初恋:她决定做那个人的女朋友,原因是他觉得她很特别,特别之中有一种性感。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性感”这个词,在那之后,有人第一次用“感性”形容我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性感”。李晶问我昨天怎么了,是不是不太舒服,我只告诉她我摔了一跤,并讲了我是如何莫名其妙摔倒的。李晶听完哈哈大笑,还是那种肆意的笑声。她的自我回归了。

李晶交男朋友之后,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很多。我能感到她的变化,她有时异乎寻常开心,有时却很失落,无论如何,我感到她的身体正被迷人的女性之光抚摸、拍打和塑造。

K城的夏天无限漫长。我发现这里没有知了,不知是因为周边的树木太少,还有因为实在太过于干燥。整个夏天都没有下过一场雨,我时时想起安徽的雨天。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看到寄信人地址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一万只兔子在跑。赵立夏,是他寄来的。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信纸,只有一页。赵立夏先询问了我的近况,问我是否已经彻底适应了K城的生活,并说他七岁时刚到这里的时候,流了好长一段时间鼻血;接着他讲述了在新学校的生活,虽然那边的学习节奏很快,他也没有感到太大的压力,只是平时更加无聊了,另外他不得不选择住校,不过他也算乐意,因为寄宿使他短暂地摆脱了家庭。最后他写道,“晚自习后有一段时间需要打发,我便经常一个人去操场上散步,走着走着,就想到了你。”

赵立夏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更加不能平静,他在暗示什么吗?我立马写回信给他,确保他能在放假之前收到。我写了整整一天,写了撕、撕了再写。最终也只写满了一页信纸。我极力掩饰内心的喜悦,力图矜持一点,但克制和矜持使我的字迹看起来像是在舞蹈,几段冠冕堂皇的辞藻之后,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邀请:“我知道我们院子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墓地,我一直想去看看,因为在我们老家,人死之后都是各自被埋在自家的土地上,没有集中的公墓,所以我很好奇。那里是我来K城之后,最感到神秘的地方了,你愿意一起去探险吗?我们学校是7月16号放假,估计你们也是,我们就约定7月20号上午十一点钟在那片墓地靠近艾尔斯兰汗路的入口处见面吧,听我弟弟说那里有一棵桑椹树,我就在树下等你。不见不散。”

寄出去一周后没有收到回信,市内信件,一般三日可到,也许赵立夏正忙于期末考试,顾不上立即回复。一直等到16号学校放假也没任何音讯,我想反正赵立夏知道我家里的地址,他应该会考虑到放假,直接把信寄到我们家去。从17号开始,连续三天我都去门口的收发室找信,但都失落而返。而时间也终于到了20号。

一半的我已经认定赵立夏不会出现,另一半的我却还是怀有期待,首先我觉得他一定能收到我的信,既然他收到信,就不致于放我的鸽子,不然他为什么先主动联系我呢?再则,他可是赵立夏啊,他一定看透了我对他的那些小心思,也许他就是喜欢不按常理出牌,一声不响直接空降呢。

为了与墓地的氛围契合,我从衣柜中找出一条黑色的连衣裙。我还顺便洗了几个杏子,想着到时候可以找一处平地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聊天。十点钟我就出了门,天气极好,太阳刚走到半空,早上的风中尚有凉意。我按着Z字形穿过院中的那些巷子(有时我会按L形走,也能出去,但我认为在重要的日子走Z字形能带来更多的好运气),顺着早就计划好的路线,一路往东又往北走去。街边的店铺已经开始营业,刚洒过水的路面有一种潮湿的泥土味。我遇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他飞速从我身边经过时伸出了一只手,差点摸到了我的脸。我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大声用刚学会的话骂他,他却吹着口哨骑远了。经过这么一个插曲,我的心开始扑通跳得很快,脸上也如同着了火,我后悔没装一个小镜子在包里。

十点四十分,我看到一个砖土堆砌的牌楼,牌楼后面是一个个圆形或方形的坟墓,以及立着的墓碑,因为没有围墙,远远地我就望见了一切,包括那棵歪着脖子、长着树瘤的桑椹树。我便开始站在那棵树下等候。最初的二十分钟里,我时刻觉得赵立夏马上就要来了,不停排练一见面要如何与他打招呼,打招呼之后接着说什么。直到在反复的演练中,太阳升得越来越高。那天我几次怀疑手表坏了,因为指针到了十二点赵立夏都没有出现。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可笑:一个女孩,第一次约一个男孩,竟然把人家约到墓地来,赵立夏也许觉得我脑子坏了吧。

我站在那棵看上去和我一样愚蠢的桑椹树下,很想责怪他,却又总能为他找到借口。然后我的双脚带着我,走进了那片我憧憬了好久的墓地。


成年之后我曾和朋友讨论过彼此是在几岁的时候、在何种情况下,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那天我并没有感觉孤独,我第一次察觉到宇宙之中有一种奇异的声音——寂静。整个墓地几乎没有人,不多的树和低矮的灌木丛却彻底隔开了街面上的车马人声,甚至没有虫鸣和鸟叫,那些金色的坟堆在阳光下清明而又安详,像一个个躺着熟睡的人。有些墓碑前放着陈旧的罐子,里面插着的塑料花已经被晒得几乎没有了颜色,唯有罐子旁边的泥土有略微被染红的迹象,证明那里曾经插过一束红色的假花。

我走得已经很深,深得忘了自己在哪里、为什么而来,深得都快要想不起赵立夏是谁。赵立夏,但这个名字最终还是快速跑了回来,我哭了,先是静静地流泪,接着抽泣起来。有两个同样穿着黑色衣袍围着头巾的妇人从几棵沙枣树里钻出来,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慢慢从我身边经过,其中一个女人看见我在哭,她对我笑了笑,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她们离去很久之后,我待到感觉困了才往回走。记不清如何回到了家里,只记得后来掏出包里的杏子,捂了半天早已变成了果泥,打开时有一股甜甜的酒气。这种味道在接下来的整个暑假里,一直都弥漫着。

假期要过完的时候,李晶告诉我她不想上学了,要去学着做生意。我劝她至少把初中读完,她答应再想想,最终却还是辍了学。

开学后大概第三个星期,我收到了一封信,和之前那次是一样的信封。我知道是赵立夏,但却没有特别惊喜,打开信封就像打开一个作业本:

“找不到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我想你那天一定去了。请原谅我的妄自菲薄。”

逗号,句号,句号。妄自菲薄,我连着念了好几遍这个词,它的意思我不太明白,就去查了字典,字面意思懂了,但对于赵立夏,我却还是不懂。关于他,关于我初到K城的第一年,除了“妄自菲薄”四个字,慢慢就只剩下那天的心情:我走在一片圣洁的墓地,悲伤得如同殉情的人——我已赴约死去,而情人没来。


图一图二图四系作者供图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眠岸

这是第 270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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