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ul客星锐文学周 | 温凯尔 · 水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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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文学已经成为社会生活中不引人注目的那一部分,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并未间离于文学之外。“九千岁”(1990-2000年出生者)人群的佼佼者竞相冒头,他们蓬勃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显示出新的文学可能性。骚客文艺试图进行这样一种努力:以平台和传播,扶持新锐写作者,帮助“九千岁”文学新人更快地获得打量和注视。即使文笔或有稚嫩,故事或有不周,但年轻作家奇谲的想象和个人化的叙事,仍然展现出与前人截然不同的迷人星光——骚客文艺将4月的第二周命名为“星锐文学周”,全力推介新锐作家的作品。这也意味着,在成功将余华、洪峰等文学史经典作家引入互联网阅读之后,骚客文艺再次尝试为天下先,携手“九千岁”文学势力登场亮相。
1.
他是回来自杀的。
2.
斜对面的邻居似乎发现睿安回来了,但睿安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她碰面,提着箱子进屋后立即将门关上,避免撞见更多的人。
屋子一楼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睿安离开时的模样,毁掉的是二楼卧室,三面墙几乎都是黑色的,浓烈的焰火曾经把这里烤焦过。地板角落上放着的几本硬皮相簿因为远离了火苗,是唯一逃过这劫的易燃物件,相簿面上铺满了银白色的灰尘,远远看去像一块坚硬的花岗板砖。床单与被褥烧成团灰,剩下黑漆漆的弹簧丝。那张印有希伯来语诗歌的地毯烧得精光,以及两双居家鞋的残骸。还有什么?衣柜吗?没有了,没什么是重要的,所有剩下的都是面目全非的垃圾。
睿安退回到一楼,除了烧水用到的器具与玻璃杯,大致擦了擦沙发,其余的东西都没有打扫清洁。在沙发上躺了半天后,他换了一身衣服外出,买些需要填饱肚子的东西,但邻居似乎一直在等着他,在发现动静后迅速向他跑来。
“我的天啦!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女人一脸惊恐,仿佛经历事故的人是她,原本光洁的额头随着情绪的转变而凸显出皱纹来。“你还好吗?”
“我还好,谢谢。”
“我们一直试图联系你,想要取得你的同意替你整理那间烧毁的卧室,但你的号码已经不再使用了是吗?我听说你太难过了,躲在很远的地方。”女人一脸同情,“我真的很抱歉,你不该遭受这种苦楚的。”
“我没事,谢谢你。”
女人还提出如果他无法在这儿入睡,可以到她的家去,她提供的关怀远比睿安的预期要多,她的眼神里除了关心之外,那种溢满的同情快要将他扼杀掉了。他知道他无法避开附近的人们,饥饿与夜晚的灯光是会暴露自己的。勉强谢绝并说出自己的近况之后,睿安扬言要外出买些食物,女人才松开抚慰他的手。
3.
睿安与楚楚买下这套房子时做了简单的翻新工作,在更换新的窗户之后,睿安找阿昭上门来制定窗帘尺寸(大家都知道阿昭的窗帘做得很出色)。睿安已经不记得阿昭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他们家的了,如果他知道阿昭在第一次与楚楚见面就发生了眼神交流,他定会阻止这一切——他听得出阿昭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温柔了。
阿昭带着卷尺、工作本与布料样板册子,在两层楼的窗户、阳台、书房、浴室等各个需要挂窗帘的玻璃前比划双手,拉着卷尺大幅度地横来竖去,再将尺寸记在本子上。
他们在翻看布料时,楚楚给阿昭沏了茶,还用上新买的杯子。“你是我们家的第一位客人。”她说。阿昭傻笑着,说自己要被你们记住了。
他们选了有形似星球图案的深蓝色窗帘,当睿安带着几位工作人员前来安装的时候,家里一下子变得气派起来。睿安一直认为阿昭是个热情的人,他帮他们挂窗帘时尽心尽责,严格要求他的员工们要把挂环稳固好,并声称他们的挂环使用寿命高达二十年之久。
那时候家里养了狗狗,有一次狗狗把后阳台的窗帘底处咬破了几个大洞,当楚楚提出换新的时候,阿昭甚至免费给他们换了同样布料的窗帘,保持了与其他窗帘色调的协调。睿安感谢他,留他在家里吃饭。
好些年过去了,睿安得知他们的情事是在寒冬的一个傍晚。一开始他只是打扫,在一楼的后阳台擦玻璃,意外发现了窗帘的顶端有微微突出来的东西——那是一块多余的、缝在后面的一块重复的布料,被窗幔严严实实遮住了,无论从正面还是后面,几乎看不出它的存在。若不是傍晚的斜阳恰好提供了透光的辅助,他也许到今天也不会发现。你必须要从底下仰视,或掀开窗幔并认真盯着才看得出破绽。睿安以为这是阿昭吝啬的表现,在当时被狗狗咬破之后随便用次品布料给他们,但当他搬来凳子爬上去时,他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口袋,使用同样的色泽与花纹,沿着边线非常紧密地缝上,睿安相信这应该出自非常精湛的缝纫技术。他将两根手指伸进去,轻易就夹出一张折叠的便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下个礼拜二(十二月二十六日),我的丈夫有一个与外国公司的远程视讯会议,他必须在凌晨两点就离开家去公司,并且白天都暂时不会回来。请收到纸条后在同一时间回复,告知是否有空。
她真是隐藏得太好了,睿安想,如此安全的通信行为,她又有什么害怕的?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是从第一眼的诱惑开始,还是日久生情冲破爱的牢笼?他自己呢?她对他的爱还在吗?
睿安想到阿昭与楚楚躺在他们床上的样子,身体涌出如胃酸刺激般令人作呕的反应。
他打开阳台门,走了出去。与前面的马路相比,后阳台外面是没有人打理的丘陵低处,一片被践踏过的草地,近处有稀疏的树木,沿着屋子外墙,堆放了他们使用过的一些旧器具。那时已经冬天了,那条干涸的沟壑像蜿蜒的小道,长满了野菊花,而原本在山草旁生长旺盛的虎舌兰却即将死去。睿安看到一种大自然被贬低的同情,所有东西都变得色情而不可控——他同情自己成为即将死去的虎舌兰,被日益疯涨的野菊花侵略了所属地域。
4.
二楼卧室的窗帘烧掉了超过一大半,睿安把它拆下来了,灰尘扑扑飞扬。如阿昭所说,他们提供的挂环十分稳固,不锈钢的材质也很少人用。接着,睿安把一楼后阳台的窗帘拆下来——也就是他们两个通信偷情的渠道——欲挂回自己二楼的卧室去。斜对面的女人依靠在她家门前的走廊,抬头看着睿安,想要找机会朝他挥手。但他假装没看见,迅速将深蓝色的帘子挂上。一旦完成这一切,他知道自己会进入一种悲悯之中。他找不到理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过去一年如同深陷沼泽,像活在一个没有边界的圆球之中。他期待自己身边能出现足够的水量,去将曾经的怒火浇灭。
他犯了罪。
5.
睿安没有取走他发现的第一张便条,他躲在隐秘的沟壑里,借用杂草给自己掩护。他躺了好几个小时,期间还伸手去把那些野菊花拔掉,有点发泄的意思。从傍晚等到夜晚,幽蓝色的夜空忽然令他紧张起来。阿昭大概是在晚饭后过来的,他从屋子一侧走入,绕过房屋到后阳台去。他躲在一边窥视房屋里面的动静,再抬头看了看二楼是否有灯光,小心翼翼攀爬阳台。阳台虽然设有防盗网,但窗户是终日打开通风的,伸手进去并不是什么难事。睿安看着他够到窗帘的小口袋,取出纸条——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从自己的裤袋中取出一支笔,在纸条上写字。
睿安躺了下去,试着放松自己,想要完完全全躺进沟壑里,听着阿昭渐渐离去的脚步,迟迟没有起身。紧张感过去了,但浑身都在发麻,挑明一件事似乎能就此将自己击毙。他一想到这一切,想到过去几年他们到底以这样的方式维持了多久,想到阿昭偶尔到自己家里聚餐的那些假面时刻,心里就翻涌出被欺骗的耻感,意识到自己究竟是有多么愚蠢——至少在他们两个人的眼里如此。
夜空泛出了几点星光,他慢慢起身靠近阳台。事实上,他不用去翻看那张纸条都能猜到阿昭会回复什么,看与不看的差别在于接受结果的形式。透过阳台,睿安看见楚楚抓着一把蔬菜走入厨房,他便趁此爬上去,像阿昭那样伸手穿过防盗网,再从帘子当中取出纸条——简直轻而易举。
好的,这一次我会准时出发。想你。
他将纸条放回原处,走进屋里,静静等着晚餐上桌。
阿昭的字迹非常漂亮,让睿安感到嫉妒。“这一次”三个字足以表明一切。所有的情绪在那一刻聚拢起来——嫉妒、悲伤、失望、愤怒,他的身体被某种异端而疯狂的念头持续影响着,像一颗高密度的星球所能发出的威力,身边的磁力波已经生成,液态的金属核正逐渐升温,正等待爆破。
6.
睿安不知道楚楚是真睡着了,还是假装等他离开。他俯身亲吻她——那将会是最后一次的接触。他看了她一会,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现实的伤害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将车子开到很远的地方,再迅速跑回来,躲在马路对面等着阿昭出现。没过多久,阿昭就骑着单车从远处过来了,他将单车摆在门廊上,并掏出钥匙打开了他们的家门(睿安非常惊讶他甚至有钥匙)。二楼卧室原本黑暗的窗户,在阿昭进入之后透过窗帘亮起了昏暗的灯光。
睿安紧跟其后,竭力控制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拿起准备好的刀,一步一步静悄悄地靠近卧室。他清楚地听见他们说笑的声音,提出他们是否可以找一个周末外出郊游。有时沉静下来——也许是亲吻。他们还谈到了睿安,楚楚告诉他,说睿安会在傍晚才结束工作,希望他留久一点。最后,两个人的喘息开始传来了,睿安不再忍耐。他平静地推开房门,床上投入的两人甚至都没有发现他——他的心都碎了,走进去对着两副裸体疯狂舞刀,直击心脏。
临走前他把阿昭的烟盒取出,又刻意开大了取暖器,令卧室更干燥。他一把火点燃了床铺,先将两人烧成无法探出真相的残骸,再点燃整个房间,期望把现场烧成火灾现象。同时,他也期望天亮前会有邻居发现他们的房子着火了,好电话通知他流着眼泪回来。
回到大街上他迅速往前跑,钻进车上往公司开去,途中将作案的刀丢进了距离房屋很远很远的河流中。
也就是斜对面的女邻居报的警。不幸因烟头点燃地毯而发生火灾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同时还带有楚楚与阿昭出轨的婚外情八卦。面对警察的询问,睿安只说出了自己曾发现他们偷情的通信往来,并指出窗帘上隐秘的小口袋。他说他一直把想说的话藏在心里,他没想过他们会发生意外。警察从窗帘那儿找到了一张便条,装入了密封袋中,同时带走了阿昭的单车。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他们封锁了卧室,直到调查结束,认定这是一起意外失火事件。睿安跟他们到警局签了一些文件,要求他们不要清理卧室,好心的警官握着他的手,希望他节哀。
7.
睿安把门缝、窗户都挤上了玻璃胶,包括房间浴室的下水道、漏网——一切有可能漏水的地方都将其封住了。等到胶剂干透以后,再把浴室的水龙头跟花洒打开,让水流到地板上,流进卧室。
他开始等待,以为水流可以很快将这个密室填满,但房间有些大,过了很长时间才感到凉意从脚底传来。渐渐地,冷水以无形的姿态逐渐涨高,一公分,两公分,睿安脱掉衣服躺在地板上,感受它们从后背、臀部、小腿传来的冰冷。
他想起自己在纵火后的那一夜,迎着寒风疯狂往前奔跑,凌晨的寒潮刮痛了他的脸,他曾一度出现了幻觉,分不清风中是不是夹杂了寒冬里的冰雨。他以为自己只要这样跑下去,就可以逃开这一切,跑到某个能熄灭一切的地方。在过去的一年里,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想起楚楚,常常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柔情与忧伤刺激着他。他迫切地想要原谅自己,想念她在后阳台上活动的身影,渴望听见她对他们深蓝色的窗帘给出一番评价,他反反复复倾听都不会厌倦。他第一次以上帝之名救赎自己的愧疚,试图虔诚地接受自己愤怒的过失,但生活让他长期受冻于一个持续低寒的世界,走不出来。
现在,外面的光线正透过深蓝色的窗帘,映在房间地板的水面上,照出一种淡蓝的波光,再反射到墙面上。他看着眼前的黑墙、冷水、蓝帘,还有水面漂浮的残渣物,忽然发出了呻吟——强烈而绝望,眼泪毫无征兆地迅速飙出。水面已经齐到他的耳根了,他咽了一口水,慢慢平息呻吟的呜咽,感到身子开始变得轻盈,如同在某个没有引力的星球上,歪曲地坠落。
他将眼睛闭上,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这是第 300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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