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在作文课上被语文老师的门夹过，就不算有过正常童年 | J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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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教育不如反思作文
现在说起中国教育的种种不好，仿佛专家比国足冲世界杯赛场上的教练还多，肯定也比夏天胡同口老槐树下和因特网上的军事战略家多。但是，教育学自孔夫子以来就是一门很专门的学问，现代教育兴起和引进之后，更是如此。所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各种爆款的关于教育的10万+文章，与其说真有什么信息量和有价值的思考，不如说，只是当代中国人对子女教育和未来人间世的集体恐慌的宣泄而已。
所以，想看“中国教育出了什么问题”的，可以退场了。教育我不懂，但无论如何，我也是被中国“教育”过的，我想说说，我受过的对我印象最深，也是长大后、出家前，特别是上网后，很长时间以来最令我感到头疼的问题——
作文问题。
说到这个问题，可要了亲命喽。
可以说，对于我个人来说，任何时候，当我看到任何关于中国教育的文章和论著，或者观点意见，下意识地，我第一反应都是自动把所谈的各种高大上话题和题目直接替换为“作文”两个字。这已成了一种中国特色和个人特色的超级偏执狂，也许是妄想狂。
小标题说“反思”其实只是赶时髦。我没什么反思，有的只是回忆。作文这个心病，也许是心魔，也许就是令我困顿万丈红尘，不能御剑飞升的根本魔障。照我个人很不严谨的看法，我认为：
大家所说的神奇的中国教育，乃至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切令人气愤的雷人意见，种种莫名其妙的文化怪象，无不与当代人早年所受过的作文训练有关。请注意，本文也是这种作文训练的成果。
下面我要来说说我对作文的可怕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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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不到东西不算放假
在道教中，《太上感应篇》被俗称为世间第一经典，也是入道的最通畅法门，就像佛教里随时念叨“阿弥陀佛”。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可以负责任地说，中国小学作文教育中，每年的暑假和寒假作业，最难搞的就是写一篇做好事的记叙文：
《记暑/寒假中的一件好事》！
从80年代到现在，每位小学生都要编（划掉）记数件好事
据说文字符号是从结绳记事演化来的，所以，作文课又必须和必然要从记叙文开始，而记叙文，最要命的，就是这个“记一件好事”。
问题是，这个好事的“好”字不是随便定义的。它有特定或者说固定的内涵，绝大多数时候，所谓好事只能是两件事：要么是在大马路上捡到一分钱（或者如果你胆子大就是一块钱）交给了警察叔叔；要么就是搀扶老大娘过马路，甚至送回家，包括但不限于帮老大娘拎包袱，帮上坡的拉煤三轮车师傅推车，跳下河去搭救落水的孩童，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切事。
小学作文万年通用素材：扶老奶奶过马路
一到寒暑假，马路上就躺满了一分钱，等小学生来捡
再古早一些的年代，还有个选项——勇敢地制止了地主婆偷地里的人民公社的谷子，也许制止了更严重的罪行，比如制止了美蒋特务、苏修特务炸毁运输国防物资的大桥的阴谋，等等。后面的不太常见，主要是小孩子胆子小，牛x不敢吹太大，所以恒定的好事还是前两件。
这两件好事是有名称的，前者江湖报号“拾金不昧”，后者扬名立万人叫“助人为乐”；最后那个与坏人斗争的叫“立场分明”。
问题是，以前绝大部分小学生上学早出晚归，还要帮助繁杂的家务，农村孩子甚至还要帮家里干农活，压根没地方捡钱，也没机会助人为乐，更不要说跟坏人做斗争了。我小时候生活于川黔交界的山区，只有一条砂石公路横穿县城，半天不见一辆汽车，偶尔有汽车通过，也是三线拉货的卡车。夏天，公路就像烤红的炒锅，冬天，冷得就像冰窟窿，人们收入非常低，小孩子走十遍马路也见不到一分钱。而且，那个山坡公路太陡峭，帮人推车，恐怕不是小孩子干得了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年复一年《记寒/暑假中的一件好事》。回忆起来，到初中毕业，总共七八年，我大约“捡到”过二十几元钱，相当于当时一个正式国家工厂青年工人的月工资。搀扶过至少七、八位老大娘/大爷回家。好笑的是，那时候，我老家那地方倒是有个县公安局，但街道上没有红绿灯，所以也没有什么交警叔叔，更没有交警叔叔的岗亭！
我上哪儿交钱去？
你千万不要跟我说你没记叙过自己“拾金不昧”和“助人为乐”。那就太装外宾了。
补充一句，理论上，也可以记叙别人的“好事”，但我亲眼看到隔壁班四年级某熊孩子捡到五分钱，当时最大币值的硬币，直接去买了白糖冰棍，他美美地吃掉了。那年暑假结束，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在作文里把五分钱交给梦中的警察叔叔了，交完还跟人说：“不要问我是哪个学校的，我的名字叫红小兵（少先队员）！”
3
形容词和副词的杀伤力
假如现在的语文老师真心问我：“什么是作文课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我可以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形容词和副词”！
大家都说语文是一切知识的基础工具，因为语文教育的实质是思维训练。作文本来是思维训练的一部分，是训练人观察与记录的，而观察和记录都务必要精确和真实。所以要从记叙文开始。
但我们受过的语文和作文教育不是这样，或者说，按我们语文老师的观念：最好的观察与记录必须堆砌大把大把不知所云的形容词和副词。对于小孩子而言，红红的太阳还好理解，但一朵花，红艳艳的、朝霞般的、晚霞般的，天鹅一样的，同时又香喷喷的、幸福的和可爱的，恕我年深日久想不起来更多词汇，这就很莫名其妙了。然而，形容词和副词的草原是无边无际的，而且是深不可测和沼泽似的，老老实实写实际看到的事情和事物，那就是走向低分甚至不及格的歧路，甚至是对呕心沥血的优秀语文教师的严重挑衅。
这谁敢？
所以就会有这类优秀作文：“除夕夜，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妹妹，看到邻居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服，隔壁Z叔叔胸前还挂着一支‘新农村’牌钢笔，蹦蹦跳跳地、快乐地走来走去……”问题是，那会儿没有基本路灯，各家有时煤油灯都舍不得多点，大年三十晚上也没月亮，各家也没配夜视仪，上哪儿看呢？
看到这儿，是不是觉得眼熟？“指示必须是正确的，发言必须是有力的，揭露/教训必须是深刻地，批示/讨论必须是严肃的，情绪/心理必须是稳定的，行动/落实必须是迅速地，改革/规划必须是全面的，而且是长远的，当然，出动则必须是倾巢而出地。”这些满世界躲都躲不掉的格式化语言从哪儿来的？就是小时候各种优秀语文老师在作文课上不厌其烦地、千篇一律地、乐此不疲地和毫不松懈地用门夹小学生脑袋夹出来的。
一句话，形容词和副词，好比作文战争中的原子弹和氢弹。你妄想对抗这两种大规模毁灭性武器，那只能有一个结果：你的妄想是绝对不会得逞的。因为，这两扇不知道哪儿来的门板，每一个脑袋都不会放过，一个都不能少，门板不能少，脑袋也不能少，必须夹过了才能出厂。
这样，你就不难理解下一道门了。
4
我哭了，感动到尿了
有人肯定纳闷：为什么非要人在堆砌的形容词和副词之火里过一遭啊？原来我也不明白。苦苦思索四十年，比我在正宗五雷天心正法上花的的时间还要多43.852倍。最后，某天，当我读到某篇社交媒体爆款文章，我忽然开悟了——这是有重大原因的啊！
可以说，数不尽的形容词和副词，一切的麻烦和别扭，一切的苦心训练都是为了让学童进入一个神圣的表达殿堂：抒情。这样你才能最后完成终极的训练目标，这个目标我回头再说。
回忆我的作文修炼来时路，老师关于锦绣文章的首要标准是四个字：生动、感人。按理说，这要求表面上也没什么大错，问题是，长大了我才明白，这就像一件好事不是自己可以随便决定的，这个“生动”和“感人”也不是自己随便瞎以为的。按现在参悟，老师说的生动就是指那些形容词和副词，由这两夫妻生出排比句、惊呼惊叹、最最最等一群可爱子女，最后实现感人。
感人首先必须是好事，因为我们的社会主流是美好的，这个美好社会假设人人都会立即马上对拾金不昧类和助人为乐类好人好事自动流下河流般的泪水。要不就是由过去的苦难到今日辉煌的幸福泪水。因为教作文的人，写作文的人和写作文后来长大的人都同意一件事：我们生活在一个独一无二格外美好和崇高的社会里，这个社会里，美德是最令人动心的。
古人说文以载道，诗言志。上面说的生动记述下来的好人好事，拾金不昧和助人为乐就是学生作文里的道。天不变，道亦不变。说句对媒体界不敬的话，现在的文章自然是进步了，真有很多感人至深的描写和记叙本身存在，然而，生活中并不是只有拾金不昧和助人为乐值得记述，而且，成功的大人物也未必比别人经历过更值得记叙的社会苦难，社会百态，人生参差，贯彻和记叙的价值在于这种多态和复杂，而不在简单的感人至深。
达尔文写进化论，有图有真相，绘画完全写真，叶子纹理，根须特征，花期果实，事无巨细。这样的记叙没有价值吗？古希腊人甚至以数学为天籁，那种无穷奥妙的数理之美，足以震颤数千年之后的人心和知性，这不好吗？
即使写身边的人和事，细腻而真实地观察，尽量切实和精确的描写，并通过这种训练养成观察、记录和表达的习惯，难道没有价值吗？撇开这些，一味地催泪和小清新，固然无不可，但当此成为社会的阅读趣味和风气，这样的写作和阅读岂不是云山雾罩？在这种风气下，如何可能培育儿童个性化和科学化的思维？
不负责任地说一句，90%的身边人都这样：对稍微严肃的非虚构类写作，各学科专业性的读物，包括知识普及文字，都是一律号称枯燥，苦涩，读不下去。这就是社会性的知识阅读障碍。有人要抬杠？不必，建议去看一下主要科技原创国家非虚构类读物的销售数据，再来看看我们自己的。
所以，赶紧去检查一下你的社交媒体账号，看看自己转过多少感动到不要不要的美文？这是少年时代感染的病毒，成年了就成了大病，要下大功夫治，还来得及。记住这句真言：
总抒情的人是无耻的。
5
一句话害死中国人
读到这里，如果还没被气跑，恭喜你！我要出最大的大招了。
上面说的夹头作文训练都是入门级的和进阶的。这些只是让你成为“会写作文”的人，而不是一个作文高手。你的脑袋经过好人好事入门训练，再经形容词和副词两扇门板，达到生动和感人泪下的境界，你已为修习最后的作文秘诀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那就是：要在A里写出B！
中国式的作文训练，不论记叙文也罢，论述文也好，甚至说明文，真正受老师青眼的是这样一种文章：文章结尾或结论必须夸张地升华到某种抽象的东西上去。最基本的套路是，“通过这件事，使我深深认识到我的饭量之大，”这是玩笑。真正的绝招是这样的——
“这充分说明了、生动地体现了、清晰地证明了我考试不及格不怪我自己……”
小学课文教你总结升华诀窍
对。就是它。这已不是作文问题，而是当代社会一切套路中的战斗机性质的大杀器。记叙一件事，论述一件事，不论前面怎样形容，怎样排比，最后，如果你不能从中总结出特别高大上，让人肃然起敬的一条或几条大道理，那只能说，你的作文只能永远在及格线上下悲惨地浮动了。
相反，如果你成功地掌握了这种可以称为“超级引申癖”和“疯狂总结癖”的高技术，那么，无论面对小学老师，还是面对受过高等教育，甚至本身就是大学教授的读者群，你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个案是不存在的，狭窄的专业论述与结论是“见木不见林”。你必须要在你的文章中得出吓大家一跳的不相干但极为宏大的结论。这样，你就从一般的“生动”和“感人”超升到“发人深省”的无敌境界。
在甲里清晰地看到乙，在鹿身上无疑地发现马，先自己暗暗开心到尿，再把读者感动和启发到尿，这样，很自然地，你会坚决认为传送千百年的古文，诸子百家也好，唐宋八大家也罢，肯定比现代的论文论著更适合做作文范本；你会觉得后者才是诘屈聱牙！好吧，你离国学和各种神神叨叨的反现代思潮只有0.001毫米距离，你，已经做好穿越回中国古代宫廷的良好准备了。
想想平时看到“一滴水里三千世界”这种句子时的瞬间感受，你会知道仿佛遥远年代的作文训练威力有多大。这种下意识的超级引申和胡乱总结，实际上已经成为普遍文化性的特征。所谓“标题党”，所谓爆款文，不信去看看，有几篇不符合这个秘诀？社交媒体时代拼流量，拼什么？不就是血拼这个“催人泪下”和“发人深省”吗？
换句话说，当你可以写出“催人泪下”和“发人深省”的文章，恭喜贺喜——你已经从被门夹的原材料变成成批量、大规模和卓有成效地夹人家脑袋的伟大门板了！
得罪大伙儿，很麻烦地治病，还是一本万利地夹人脑袋，to be or not be，to clamp sth. or not，在你一念之间了。这个，谁也帮不上忙，毕竟修行是个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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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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