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人性不再的科幻作品有多可怕 | 廖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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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中国人来说,每年春节,都是给自己一个机会,问问“家”的意义何在。尤其是远走北上广等大城市的游子,一年一度回到父母的家,接受价值观的降维震荡,最后无能为力地离去,多少有些负疚的心情。
我在异乡,没法看到《流浪地球》电影,却突然想到:带着母星流浪,这是不是就像大多数北方城市年轻移民对遗留在家乡的父母的欠疚心理的自我补偿?而这种补偿注定是虚妄的,因为它可以大而化之地用尽全力显示对一颗行星的不离不弃(物理现实上是绝不可能的),却有意无意地忽略这颗行星上无数以旧价值观维系的家庭散聚。
可以想象,进入流浪阶段的地球上面的家庭有全新的组成样式,为了更好地分配资源,发挥劳动者的最大价值,苏联式公社食堂加托儿所的模式必将大行其道。这也是符合刘慈欣的实用主义与进化论思维的。
刘慈欣还具有一种尼采的“超越道德之彼岸”的思想,认为传统的人和人类社会的温情必须舍弃超越,他曾在《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里提到:“文学是人学,已经成了一句近乎于法律的准则,一篇没有人性的小说是不能被接受的。但科幻却倒向了后者,人性不再是这种新兴文学的灵魂。”这句话貌似可以有力堵住质疑他的角色缺乏血肉的人的口。
但从他多部作品中宣扬的个人牺牲精神也能看出,刘慈欣的尼采主义是有中国特色的。《流浪地球》原著里刘慈欣宣扬的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舍小家保大家”的集体主义价值观。不是某些媒体说的“带着地球去流浪”体现了“家是中国核心价值”、“安土重迁”精神等等,大灾难前面多少家庭不能保,但不能保和坦然不保绝不一样,没有了家的地球还是地球吗?
《流浪地球》原著里对主角的祖父、父母的死都是一笔带过。掌握了核聚变技术,在地球和月球装了过万座比喜马拉雅山还高的行星发动机(而且是会摆动调整的)的时代,却治不好爷爷的一次烫伤感染——科技发展倾斜如此,不是不能治,而是放弃治疗吧?因为在那个万众一心大炼钢的未来,可以想象的是世界资源必须全力为建设这种耗资超过人类历史上任何人造物的发动机服务,大多数人也只能从事相关的卡车司机之类的工作。
当然,在大刘的这样一个敌乌托邦里,艺术、哲学、宗教都是多余的,因为它们无助于地球逃离太阳系。甚至爱情,原著里都是朝生暮死的,因为极端实用主义最终演变成另一种享乐主义,谁都无法预测明天的情况下,允许及时行乐。
在《流浪地球》原著里,最巧妙的一个场景设定,就是用一次地下城遇灾时逃生电梯的安排,来表述大刘的达尔文主义,这个场景在电影中也有所表现。最年轻有力的人优先登电梯,而不是老弱妇孺,因此主角与他的母亲被分隔,后者落后了一个多小时,与大部分人一起活生生烧死在淹没地下城的熔岩里——作为作家,刘慈欣对这种大规模毁灭的兴趣不只是电影里那个全灭的杭州城,《三体》里面瞬间灰飞烟灭的千船舰队、被降维压成一张平面的星系……让人震撼于他的想象力、觉悟人之渺小之余,也惊叹于“人性不再是这种新兴文学的灵魂”是多么可怕。
最可怕的是,纵然这一切是无可奈何的,刘慈欣的世界里却罕有反思。他的主角不会反抗这种强者生存的安排,连走回队伍后面与母亲共生死的一闪念都没有。至于父亲之死更不堪,只用了他人转述的一句话交代,主角在意的是能否在结婚抽签中抽到生育之签,为人类漫长的愚公移山之路贡献自己的一个链环。这就是刘慈欣式的英雄。而《三体》之所以优秀于刘慈欣大多数作品,是里面有程心这样的反英雄角色,有诸多对地球既有命运积极反思的怀疑主义者存在。
在朋友们欢呼中国科幻元年开启的这个春节,作为资深科幻迷的我,却选择了读一本很“落后”的书度岁,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与刘慈欣完全相反的世界。那是香港年逾八十的作家西西的“最新”小说《织巢》。
说是最新,其实是西西把当年连载的部分旧稿重新书写“编织”,作为《候鸟》的姐妹篇出版。但正因其“旧”——它是书写1950-1997前夕的香港一个普通家庭历史的——读《织巢》,让人如此怀念那个尚能织巢而安居的香港,如果站在《流浪地球》的角度,那就是怀念那个尚未变成装了一万个发动机的飞船的地球,人人有着自己生存志向而不是万众一心为流浪大业牺牲的那个地球。
《织巢》一代人在香港展开生活,前提是结束了战乱时代的颠沛流离,在被视为浮城的香港努力去热爱此时此地,从而渐渐把浮城变成“我城”。贯穿小说的,是叙事者研研(以西西的两个妹妹为蓝本)一家在香港的三次迁居,加上她自己建立新家庭的最后一次,对四个住屋的细致描画,以空间带动时间、时代的隐现(比如写温黛风灾与六七暴动就完全以她们借居的摄影店的视角描写)。这既是西西一贯的“娃娃屋”情结的文本流露,也显示着住居对于一个正常社会的长成的深刻意义。
比如说被“编织”进去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叙述,直接出自素素(西西自况)所写的任教福利小学的经历。1960年代那时,福利主义稍稍萌芽,为照顾底层孩子的教育需要,很多“屋顶学校”被建起,许多年轻教师利用周末时间给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进行义教;那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立体空间结构,从某种程度隐喻了彼时的香港是守望相助的向上流动社会。
很巧的,在一次我和西西的对谈中,我问西西:我城到底有没有变好。西西没有正面回答,却讲了另一个近乎科幻的故事:“最近看到新闻,在我们的宇宙发现另一个地球,真是开心——《我城》最后不也想象有这么一个星球我们可以去吗?虽说六百光年外,但到时我们就有新的办法前往,未来世界的人不像我们现在这样了,可能只要送一个脑子、灵魂前往就可以,不需要这个臭皮囊。”
这是西西式的安土重迁,国破山河在的时候,我们织巢;末日的消息传来之前,我们织巢。如果真的要走,要想新的办法,比愚公移山更有智慧与温度的办法,而不是为了新人把旧人无情舍弃,这是没有织过巢的人才会有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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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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