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约 3200 字
阅 读 需 要
6 min
华为这回摊上大事儿了。哦对了，它摊上大事儿好久了。只是这回，它从“全民英雄”变成了地主老财。界面新闻的发表日期是12月2日，但自媒体开始发酵的时间是11月28日，将近一个星期的刷屏之后，华为出来了这么一份声明：
我的第一反应倒没那么愤怒，而是：怎么那么蠢？如果我们撇开所有的情绪，华为的声明里，宣告了一个企业的基本常识：企业有权利有义务举报和配合，而员工有权利有义务维护利益。华为的所有正义性都体现在了最后一句话里：“这也体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精神。”我相信从任正非本人到华为的公关部在审核和发布的时候，都感到了“正义在我胸”的万丈豪情，可能还相信平地一声雷，第一次，有一个企业能以如此的正能量感动中国。可惜，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真空实验室里，更不是生活在一个真的能够人人平等的乌托邦世界里。因为任正非和他的幕僚们，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真实人性的地方；或者说，当他们从筚路蓝缕奋斗到了金字塔顶尖的时候，他们忘记了真实人性是怎样的。真的，这份声明没有人性，因为它很正确，正确到无法体察在中国这样的一个丛林社会里，普通的民众有多么地艰辛、卑微与懦弱。
1、丛林
关于李洪元和华为之间的争端，华为的蛮横，几乎已经不用再叙述了。这个过程很像“钓鱼执法”：华为的HR露出了破绽，作为普通员工的李洪元迫不及待地咬了上去，然后他就被“敲诈”，被羁押，被251。有一个词，以前是用来形容官家的：颟顸。颟顸的意思不等于蛮横，核心的问题在于，身处大环境之中的优势地位者，根本不考察实际的情形与通达的态度，而是一意孤行地想把事情解决掉。对于这其中实际所发生的情形，坦白说，真相已经无从查找了。尽管华为和李洪元都可以提供出许多证据来显示出其合理合法性，毋庸置疑的事实是：李洪元想要在被赶出华为的时候多要点补偿，以为自己未来的生活多一些保障。结果被华为当成要搞事情的员工，恶狠狠地给了一次镇压：直接给举报进了局子。深圳公安机关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瓜众不得而知。但其后的“不予起诉”和国家赔偿的行为，向世人宣示的就是：我们有过不当，但一切得到了纠正。
这便是司法机关的应有之义：任何一个机构都是由人所组成的，都会犯错。但是，已经知道了犯错之后的行为，便是考验这个机构人性与否的指针。华为，从HR举报，到12月2日晚的这份声明，呈现的都是这个机构的颟顸与专横：HR想要解决掉李洪元这个麻烦的员工，不是通过繁琐然而合理的劳动诉讼程序，耐心逐步地寻找解决双方分歧的道路，而是想要快速地摆脱一个闹心的员工；而2日晚上的这份声明，不是想要通过耐心细致的调查，准确而平衡地寻找出事实的真相，而是企图通过声称自己的合法性，摆脱公众对于一个超大型公司的道德质疑。一切都源于一个东西，叫效率。或者更通俗地讲：多快好省地解决问题。这大约就是我们这个拼命跑步向前的国度所面临的普遍问题：效率是高于一切的诉求。在所有国家的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都会碰到一个矛盾：效率和公平。效率就是发展速度，而公平就是在发展过程中所要平衡的社会公正。从一个国家的角度上讲，就是GDP增速和法制健全；而从一个公司的角度上讲，就是公司的发展速度和企业内部治理的文化规则。很遗憾，我们这里从来只有效率，没有公平。有段子为证：毕业985，工作996，离职251，维权404。我们这个社会的英雄全都是商业英雄，比如三马一任。我们崇拜过996，我们崇拜过狼性文化，我们崇拜几乎所有的成功：而这些成功，无一不建立在毁坏社会公平规则的前提：996是对劳动法的践踏，狼性文化是对商业文明的毁坏。这个成王败寇的商业逻辑所造就的市场经济只有一种：丛林市场主义。只要有助于提高效率的，就是合理的。不是吗？在欧美公司官司不断的职场性骚扰、歧视妇女和孕妇、公平薪资问题，在我国的公司中凤毛麟角，是因为不曾发生吗？还是因为在这些成功的大企业中，这些完全可以弃之不顾？企业敢于置若罔闻，而社会甘于装聋作哑。华为和网易的问题都是今天才有的吗？不是吧，恐怕是早已千疮百孔了。一个个在狼性文化、KPI至上的市场中长大的公司，从来都可以在高效运转中把公平甩掉。因为高昂的市值及其带来的象征意义，可以掩盖掉所有一切公平的“瑕疵”。丛林市场主义本身就是没有人性的，一切有助于降低公司成本、提高公司利润、加速公司发展、清除公司障碍的行为，都是被公司所赞赏的。HR为什么都那么蛮横？因为在公司老板的眼里，他们是问题解决者：问题解决者的诉求和KPI是多快好省地解决问题员工，而不是问题本身。我不愿意相信任正非和丁磊都是天生的铁石心肠，甚至也不相信他们现在是铁石心肠。但是他们都远在高高的三宝殿，他们所关心的，无非是企业的增长与赢利，关心的都是庙堂之高，世界格局……如何能够俯下身来，去看见一个普通的员工的挣扎与困顿？李洪元和网易员工的问题从来就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天问，无非是价值观与人性的公司文化，平等观的社会氛围，与整体社会的公正诉求。然而在华为和网易就变成了暴雷：处理不谨慎所爆发的意外事件，而不是公司文化、价值观与平等观出了问题。于是我们哭着喊着要惩罚华为，而根本看不见华为不过是丛林市场经济中所生长出来的一棵大树而已。在市场丛林之中，嗜血的成功必然要吞噬掉每一个基层、中层的公平性。而效率的迷执就会吞噬和异化掉每一个从理想主义出发、而以暴君结束的企业领袖的良心与人性。我的朋友张生在半年前的一篇文章《批“白银战士”任正非错乱的“美国恐惧症”》中写道：“老任是个成功的商人，但也仅此而已，没必要把他的成功商人的思想夸大到‘无往而不利’的高度。”一语道破企业本质。
2、悲凉
然而我所最恐惧的并不是华为的颟顸与冷血，我所恐惧更多的，在李洪元和我们这些看客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在华为的声明出来之前，网上一直在流传李洪元给任正非的一封公开信，其中让瓜众不寒而栗的是这一段：最近网络上的舆情汹汹，这并不是我的本意。这种舆情发生，不仅仅是损害了公司的利益，同时也损害了我和您的利益。因此我这里表个态，如果公司愿意，可以以我的名义来追究某新浪大V的法律责任。
在今天的新闻之中，李洪元倒是通过律师，声明这封信并非出自他的手笔。然而，以李洪元此前隐忍与畏事的做派来看，这些倒是都很符合他的风格。拿出范雎进谏庄襄王的古早示例，来讽谏任正非，以及想通过追究新浪大V的责任，来维护华为的声名，这很像是一个臣子幕僚对主公重新投诚的方法，也很符合他仍然想和“任总谈一谈”以及“我听全国人民的”这样的公开表态。我没有责备李洪元的意思，而只是心生悲凉。一个员工，期望通过与公司谈判来获取更多的补偿，以及在被陷害羁押之后，通过诉诸公众舆论，来获得公共同情的角度上说，都符合现代市场经济的做法。但是李洪元必须害怕。在丛林市场经济的碾压之下，每个人都知道，要对于市值几千亿美元这样的数量优势下低头认怂。这是一个生在丛林中的屁民的自觉的受害者综合症——“如果我能够对强权低头认错，他们就会放过我吧”的求生欲。多么地卑微啊。现在网上群情汹涌地要把华为往审判席上推的力量，我同样心生恐惧。而孟晚舟在加拿大的公开信发布的时候，人们更加气势汹涌地，要把孟晚舟的遭遇与李洪元等量视之。
法治国家中，华为的颟顸与专横起不了什么作用。法律自当追究华为报假案、做假证与诬告陷害的责任，这些都是公权力当为之事，而不是息事宁人，假装看不见这些违法乱纪之事。但公众舆论与当事人的作为，在追究华为的责任之时，应当反思一下：在丛林市场经济之中，整个华为，以及与华为类似的企业中，隐藏着多少不公正、不公平与不合法的事由？我们能做多少努力，促使华为乃至整个职场往效率与公平的平衡点上用力，以便使李洪元、网易员工的悲剧不再发生？把孟晚舟与李洪元对立起来，无非就是煽动公共情绪，推倒华为这堵墙。但华为的墙不是只有这一面而已。推倒华为，根本无助于让这个市场和其中的芸芸众生，更加公平，更加透明，也更加人性。热点过去之后，无非华为沉默，甚或沉沦。但丛林市场依旧存在，未来有更多的牺牲，而其他那些受到教训的公司，只会做得更加隐秘，手段更加狠辣罢了。华为的公开声明当然没有人性。华为只是按照这个市场丛林的逻辑循例没有人性而已。在此前和此后，都有多少李洪元默默吞下苦果，你从来不曾看见。李洪元是李洪元，孟晚舟是孟晚舟。你只有学会不把愤怒都倾泻在一个人、一家公司、一个事件上，你才能真正地把这片全是荆棘、毒刺和毁坏人性的市场丛林推倒重建。
- 推荐阅读 -
网易绝症员工：不能因为自认属于“大多数人”，就甘心当社畜 | 连清川
值班主编 | 余子野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787 篇文章
- END-
©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欢迎分享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