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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逆行更难的,是回家

王勇 骚客文艺 202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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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从微博上的@菜头普拉斯那里读到一个故事:参建火神山医院的志愿者张元回到家,带着武汉方面给的无感染证明文件,面对的却是家乡的隔离,而且是跟确诊病例的密切接触者关在一起,而且还遭受各种责难和歧视,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下面这个故事是前媒体人王勇在Sars期间的遭遇,有点唏嘘,请不要类比。


17年了,那段关于非典的记忆,本来都快发霉长毛,掉渣成灰。

谁能料到,17年后,新冠状病毒肆虐,人人自危的现象比当年“非典”还凶悍,封城锁省,把人性的美丑善恶,瞬间都像皮袍下的小,全抖了出来。

老董从上海微信我,约我写一下当年采访非典的回忆,那就索性回忆一下。哥们儿当年也是正宗“逆行者”,只是后来“政策性”违章了,没有老铁给双击666而已。

老董当年跟我一起“蹲隔离监”的时候,他突然就停下弹吉他的手,用一小截铅笔头写了半首关于“非典”的诗,我一直记得是这几句:

当病毒以谣言的速度侵入死神狂笑着挥舞镰刀

收割大片成熟的头颅 

彼时的东北重镇长春,虽然是春夏之交,暖风阵阵,因为“非典”到来,正如老董的诗描绘那样,人们充满恐惧、焦虑,行为自私、卑鄙,政府严阵以待,俨然战争来临。

2003年5月5日,一个极其普通的中午,我供职的《新文化报》社记者编辑们基本都在食堂吃饭,只有我在采编平台上写稿。二道区疾控中心一名宣传员来送宣传稿,希望能给刊登,因为在全市抗非典宣传报道工作中,二道区疾控中心成绩不突出,领导很着急,希望不要留在后面“打狼”。

接过着厚厚的一叠稿子,我迅速翻看了一下,几乎千篇一律的“抛家舍业”、“舍小家顾大家”、“电话隔空祝福生日”、“带病坚持一线”等等。而这样的内容,早就充斥各家报纸的版面,可以说除了做备稿,没有更多价值。本来想直接拒绝,可眼前这名汗水已经湿了鬓角的大姐,眼神里那种“交不了差,要被领导批评”的委屈,还是让我心念一动。

那时候,时政新闻部每天跟政府开会,稿件大量见报,我们社会新闻的版面被动压缩,大家几天也发表不了一个稿子。在我不断启发之下,大姐终于说出一个惊天消息:全长春所有非典患者都在他们二道区内的“吉大一院二部”接受隔离与治疗,而且可以带我进去采访!

实话讲,这个采访绝对是误打误撞,毫无政治占位,也不是啥临危受命,刚开始我就为了能挖几个新闻出来,多发俩稿,多赚点稿费。

那时候受《南方周末》影响很大,好像上帝突然把使命感塞到我脑子里。“到非典病房去!到非典患者身边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死了多少人?剩下的还有救吗?我们该怎么办?

职业敏感快速帮我下了这个决定:记者,必须要跟真相在一起。

我开始组队。听说是去非典病房,喧闹忙碌的采访中心瞬间石化,没人搭茬。最后,有两个人站了出来:同事刘艳丽、摄影记者刘瑞秋。三人报道小组没有人送行,也不悲壮。

逆行,向非典一线出发!

剩下的事儿,就是常规流程,穿防护服,消毒,记录所见,倾听,提问……唯一的难度是:不能用笔记录,只能用脑来记,因为一点儿皮肤都不能裸露在外面。

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42分钟。

采访相当成功,可回来写稿的过程,就不那么愉快了。

二道区疾控中心确认并保证我们防护得当,没有问题,可以回到工作岗位。回到报社,以编辑中心领导为首的编辑们视我们为瘟疫,隔着几米远,全部逃离。

当夜,他们兴致勃勃地编排着我写的报道,头版+专题,却没有人看到我内心的孤独。

第二天,全长春轰动,《新文化报》热卖脱销,同城媒体独占鳌头。我拿到报纸,看着自己穿防护服采访的大幅照片,百感交集。

那个早上接到一个电话,一个通知。

电话是老妈打来,她不知道我去了非典病房采访,说一大早邻居们来我家围堵砸门,警告我爸妈,不许我回家。

一个通知,是报社不让我上班,隔离15天。我后来从知情者那里得知,我们报社在同城新闻比拼中一直被《城市晚报》压了一头,因为我这英勇的报道,一举扭转局面,证明了“吉林省第一大报”果然名不虚传。

同行们已经疯传:我获得了3万块钱奖励。而实际上,在那个没有稿子就没有工资的体制下,隔离就等于给我停职停薪了,3块钱都不给我。

我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人们几乎都在讨论我的报道。那一刻,所有关于长春非典的谣言都被我报道的事实杀死,人们开始坚定信心。而我,无家可归,无班可上。

幸好,老董说他坐班车时候,司机感染非典全车乘客隔离,也是无处可去,听说我被报社驱逐,飞快背着一把吉他来跟我做伴。老董是那段时期唯一与我朝夕相处的同居密友。

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作为朋友,他就是想陪我。

老董说,报社隔离你,学生不会,跟我去学校,听我一堂课吧——他那时候任教于长春师范学院中文系。我欣然而往,大学毕业6年后再返课堂,做一回听讲的学生。

那是一堂影视赏析课,电影《费城故事》,一个关于疾病和尊严的故事。讲完课,老董挥手写下“自由、平等、博爱”,然后把我进非典病房采访的事讲给学生听。

非典疫情过去,论功行赏,因为政府表彰名额有限,报社需要平衡,领导带着歉意动员我放弃。因为我们报道组三人,我受奖就等于用了三个名额。我没讲什么条件,就直接放弃了——不是有啥风度,是真后悔主动去最前线采访,那时候相当于去送死。

咱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了,没感染,能活着,荣誉算个屁。

我的荣誉,在长春师范学院的课堂上已经获得了,学生们发自内心的敬重,已经深抵我心。

抗非典表彰大会如期举行,隆重盛大,好多人戴红花捧证书,喜气洋洋。我没参加,一来表彰名单上没我,咱没资格。另外,半个多月没上班,报社末位淘汰咋办?

我得去写稿,尤其得去出差,因为去长春以外的市州采访,打分时候会多得几个稿费。

我得生活。

17年过去了,我原来以为,现在的逆行者们不会再有我当年的境遇了……但事实无情地告诉我,我又错了,“还在被歧视,仍然没温暖,心有大爱,但没有人爱你”。

我抗非典报道的最后一篇,是关于胜利的庆典,所有镜头跟笔都在记录时任副市长的讲话,生怕漏掉一个字。我的采访对象不是她,是被誉为“长春钟南山”的吉大二院呼吸科主任马忠森教授,在欢呼的人群之后,非常沉默,我们俩有如下对话:

——老爷子,胜利了!

——不算胜利。

——为什么?

——这么多人失去生命,我们只研究出一个病毒基因组。

——那也是进步了。

——可是,作为医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难受……

我的这篇报道,最后被编辑成边条稿件,给其他报道让路。

从此,我再也不想提跟“非典”有关的事。


值班主编 | 余子野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833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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