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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林:保守主义的基础、理想与变迁 | 青年维也纳

青年维也纳 青年维也纳 2022-06-07

保守主义的基础、理想与变迁

作者:高林

“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一种基于永恒人性而推导出来的保守主义。只有一种在斗争和妥协中产生的保守主义。”
本文摘自5月15日《高林、吕利对谈保守主义》的听众问答环节。当日两位作者兴致甚高,竟然花了近三个小时回答听众朋友的提问,洋洋洒洒,极为详尽,几乎等于又开了一场讲座。其中对第一个问题(本文)的回答尤其细致精彩,仅该问题的文字场记就有1万5千字之多,本推送为该回答的第一部分(高桑的回答)。
本周日(5日)晚,青年维也纳讲座《高林、吕利|对谈保守主义(下期)》如期举行,文末可扫码报名。


问:听了昨晚讲座,老师主要梳理了保守党的前世今生。我个人理解,保守主义应该是一种看待社会、看待事物的方式,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它是建立在对人性亘古不变这样一种认识论的基础之上的。我的理解是否对?保守主义到底是什么?请老师解惑。


高林:我们今天先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先回答这个问题呢?原因在于这个问题其实关系到我们两次讲座最重要的点,也是这两次讲座所要说明的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保守主义究竟是什么?它是一种意识形态吗?它跟其他那些主义有什么不同呢?这其实也是我们昨天一开始提到的,但是今天我们觉得还是应该首先强调一下。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因为它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点:保守主义是建立在人性亘古不变——这样一种认识论的基础之上的。这个理解呐,我个人其实并不认同,如果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会强调一点:保守主义真的是建立在所谓人性亘古不变这样一种认识论的基础之上的吗?


其实它是建立在“人性当中亘古不变的那部分”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它不是建立在一种“认为人性亘古不变的认识论”的基础之上的,而是它认为人性当中有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这个才是真正保守主义的理论基础,也是18世纪法国保王党的重要理论。


因为在18世纪,大家对自由和法国大革命发生了很多的争论,其中就有人站出来说,自由和民主,它不是一种新东西,它不是1789年法国人构建出来的一种东西啊,它是一个非常悠久的东西。它是日耳曼的传统啊,是日耳曼部落习惯法的传统,还是整个欧洲中世纪以来的传统,自由和民主是非常悠久的,你们不能说法国大革命是在凭空构建一种新东西。


习惯法之司法决斗


这个时候,保王党的理论家就说了一句特别经典的话,也是人性当中亘古不变的部分的这种理论的出处,他说,“确实自由是悠久的,但专制是永恒的”。也就是说,保守主义这个东西跟所有的主义都不同,其他所有的主义都是想要构建某种东西,或者说实现某种目的,只有保守主义什么目的也不想实现。他们如果说有什么目的的话,那就是我要统治,这个“我”是保守主义唯一的目标和它的理想。


从18世纪以来,所有的主义,不管是自由主义还是激进主义,甚至于后来社会主义,或者说无政府主义,总之所有的主义,都是要实现某种东西的,统治是为了实现理想,只有保守主义例外,统治本身就是保守主义的理想。


如果我们目前在统治,那么我们跟你们妥协,我们对你们让步,让渡一部分权利跟你们分享我们的特权,这是保守主义。如果我们已经被赶下台了,那我通过各种各样的思想、意识形态、主张,甚至于某种类似于理想的东西,来团结更多的人,让他们来支持我,让我重新回到统治的宝座上去,这也是保守主义,如果我已经没有了合法地回到宝座上去的方法,或者说途径呢?


约瑟夫·德·迈斯特(1753-1821)


从这个意义上说,保守主义可能是目前可共观测的所有主张主义里面最悠久的一个,它说自己是建立在人性亘古不变的那部分的基础上的,这确实是没有问题的,就是它建立在那个悠久的历史当中,按照迈斯特的观点,“这种源头消失在历史的丛林或者迷雾里的东西,确实就是来自上帝的”。那如果我们没有麦斯特的这种有色眼镜去看待保守主义,它要追求的是什么呢?其实就是统治。


“啪”地掏出他那个葵纹的印盒儿


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面,统治和权力是不辩自明的。你想想看,古今中外,概莫如此。水户黄门“啪”地掏出他那个葵纹的印盒儿,大伙就得跪下,凭什么呢?就凭他是水户黄门,那同样的,罗宾汉碰到了狮心王,狮心王帮着他打来打去,最后说,“不好意思,我是国王”,大家又得给他跪下。就是这样,有一种不言自明的、不需要论证自己的合理性的权力,这个东西就是古代到近代之间一直存在的这种王权,那这种东西对我们这些现代人来说很陌生吗?


国会大厦内的理查一世铜像


很多人都说,你这种君权神授的不言自明的权威,好像对21世纪的人来说有点儿陌生,我觉得也得分什么地方,对吧?近两个月来某个地方的人,他们最常听见的一句话就是,“不为什么”,对吧,没有为什么,“上面说的”,这就是不言自明的权威。


但是,这种不言自明的权威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的呢?客观地说,最初所有的权威都是建立在暴力的基础上的。迈斯特的著作会告诉你,那个行刑吏是整个人类文明、人类秩序的基础。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兄弟,突然之间就戴上一个只露出两个眼睛的尖顶帽儿,然后就去把一个罪人折磨致死,迈斯特说,这种力量、这种权威、这种恐怖,就是人类秩序的基础。


但如果暴力还不够呢?如果暴力还不够怎么办呢?迈斯特就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维持社会秩序的支柱,就是宗教。天主教和暴力就维持着这个世界的秩序,维持着这种不为什么的权利,那暴力加天主教等于什么呢?就是1850年代奥地利帝国的那个马刀与祭坛的统治。


1848年革命召来了马刀与祭坛的统治


但是这种统治,这种不言自明的权威,或者说这种建立在暴力和宗教基础上的权威,它不叫保守主义,因为它不是主义,它就是一个客观现实:你不听我的,我就弄死你,这个东西谈不上是主义的。


那保守主义是怎么来的呢?保守主义其实就来自那个我有权利,但你一定要问凭什么的这个过程里,当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问,凭什么?这个时候保守主义就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花两讲的时间去重新梳理保守党的历史的原因,如果昨天你认真听了,就会发现,实际上我们今天所谈论的大部分东西,它都不是托利党人的,他都是辉格党人的。


成为牺牲品的查理一世


为什么辉格党人的意识形态最后会变成保守党人的意识形态呢?人民也不会指着国王的鼻子问凭什么,而是问议会派来收税的人,凭什么?凭什么让我们付这么多的钱?是辉格贵族来面对这些不听话的、不服王化的被统治者,然后他们才要拿出理论来解释,我们为什么统治。


这也是英国和法国的区别之所在,英国是一群贵族站在统治的位置上,掌握着权力,他要向那些愤愤不平的问凭什么的人民去解释辩论,去给自己的统治找合理性,去跟大家妥协,去拿各种各样的东西来论证自己的合法性,我凭什么可以这样做。


而法国是绝对君主制一直维持到1789年,是国王要面对人民,贵族是跟在国王后面的。你会发现,从国王垮台的那一天起,贵族恢复自己财产地位的全部希望都建立在国王身上,所以法国的保守主义就变成了一种极端保王党的意识形态——我们要捍卫国王,让国王回来!路易十六在,我们就支持路易十六,路易十六死了,我们按照长子继承法拥戴他的王子,就是路易十七、路易十七也死了,我们还要千方百计地去落实、去确认,最后我们才会承认国王的弟弟是路易十八。


经验丰富的流亡者路易十八


在整个欧洲大陆,你会发现贵族都是躲在国王身后的,那个著名的名言就是俾斯麦这人怎么比国王还保王?这就是贵族的全部利益都以国王为前提,国王愿意妥协,贵族可不能允许他妥协。这就是欧洲大陆的保守主义的特点,国王要站在前面,国王要替所有人遮风挡雨,国王要站在那些愤愤不平地问凭什么的那些人面前,而且他还不能伤害他身后那些贵族的利益。


而在英国则是贵族在前面,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是议会批准的,国王说的其实不太算,所以大家都要找议会去讨论这件事情,都要找辉格党的贵族去讨论这件事情。那怎么办呢?这个时候,你就只有贵族自己站出来用理论来解释,我凭什么可以这样做?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去梳理19世纪早期、18世纪末期的这种英国议会政治的原因。


就是你会发现,在英国也好,在欧洲大陆上也好,所谓的保守主义,所谓的保王党,所谓的保守党,他们实际上都是一群利益集团,对他们来说,他们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对意识形态并不太在乎,他们并不关心这个世界应该往哪儿去,他们最关心的是我手里的这些东西不要被人夺走,如果对方显得很强大,我怎么才能用最小的代价,让他们放弃夺走我东西的这种愿望?


光荣革命偏离了正统原则


所以,实际上保守主义所标榜的那种亘古不变的东西,那种传统的东西,那种来自上帝的东西,你仔细反思一下就会发现,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指向君主制和君权神授。只在英国,它没有那么具体的绑定在君主身上,因为英国从1688年开始就违背了君权神授和长子继承、长子优先继承的这个原则。而且实际的权威也不是国王,而是贵族、是上议院的那些老爷们,所以英国的保守主义就和欧洲大陆,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保守主义发生了一个偏离,或者说一个扭曲。


但这并不妨碍英国的保守主义也是保守主义的一部分,因为你如果继续听我们的讲座,你就会发现英国的这种辉格的保守主义,实际上随着民主政治的展开,随着选举权的扩大,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有机会拍桌子跟议会说,你们凭什么这么做?它就逐渐发生了分离,逐渐和保守党融合,最后变成了保守党的意识形态。他们辉格党里的保守派贵族逐渐融入到保守党里,他们的思想也逐渐融入到保守党里。


本杰明·迪士累利(1804-1881)


而且英国保守主义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最初是没有意识形态的,后来他有了一点意识形态,还是迪士累利强加给这个保守党的。当然这个其实是我们下一次要谈的,就是迪士累利为了说服这些扩大的选民,给保守党找到了一些用于说服选民的意识形态,比如说民族主义,比如说帝国主义,比如说贵族作为大家长的那种社会正义:你们是贵族,你们原本就应该照顾你们领地上的的人民,现在你们作为国家的统治者,自然也就应该照顾这个国家的人民,这就是一种贵族的社会正义,甚至于是一种贵族的社会主义。这个东西是迪士累利提出来的,但其实迪士累利并没有机会把它真正付诸实施。


然后随着选举权的进一步扩大,你就会发现,虽然保守党长期执政,但是保守党在把迪士雷利的这种理论付诸实施的过程当中,他是非常的颟顸的,就是他没有这样做的动力,因为我只要喊喊这种口号,我就可以战胜自由党,我干嘛还要去把它付诸实施呢?我干嘛还要去研究怎么真的把我们的这些理想变到这个世界上来呢?这是没有必要的。


但也正是保守党的这种颟顸状态,这种进两步恨不得要退三步的状态激怒了很多人,这些人里面就有我们下次要讲的伦道夫·丘吉尔勋爵,他的保守党青年运动,真的就是把迪斯雷利的这种思想又向前了一步,真的是保守的社会主义的这种理想,要把它付诸实施。


1893年,爱尔兰自治法案被提交给上议院审读


而同时你会发现,另一股力量就是来自自由党,自由党保守派随着爱尔兰自治法的问题发生了分裂,那些辉格党的大贵族,比如德文郡公爵这种人,他居然就加入了保守党。


这实际上刚好就是大众政治的发展,把贵族从传统的自由党,就是那种“我们以一种反对国王的姿态来争取人民的支持,然后让我们大家掌握这个国家的实际权力”的辉格党贵族的统治渐渐无以为继了。于是他们只能用一些更能说服人民的旗帜,来作为自己统治下去的依据,那就是帝国主义,就是德文郡公爵那种我们要誓死捍卫,誓死捍卫爱尔兰的这种东西。你再想想后来丘吉尔那个誓死捍卫印度帝国,其实这是一脉相承的。


如果你们连着听我们的讲座就会发现,保守党的意识形态其实是不断变化的,根据选情而变化,根据党派内部的派阀的变化,势力对比而变化,根据时代而变化。所有这些东西,保守主义的定义也是不断变化的,就是从最初的那个君权神授的保守主义,再到“汉诺威王朝这种莫名其妙的继承权我们也承认”的保守主义,还有那个天主教的保守主义和英国国教会的,这种保守主义,甚至于我们要迫害所有不从国教者的这种保守主义,它也是不断变化的。


布尔战争中的温斯顿·丘吉尔


这就是我们这两次保守主义讲座想要说明的一点: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一种基于永恒的人性,或者说,基于对人性亘古不变的这种认识论的基础,而推导出来的保守主义。永远只有一种在政治斗争当中,在与人民的斗争和妥协当中产生的保守主义。因为有人在拍桌子,对这些人说,你们凭什么这么做?从最初的不为什么,到后来因为帝国主义呀,因为民族主义啊,因为爱尔兰是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啊,再到后来,因为大政府啊,我们应该追求社会公平啊,再到后来,应该小政府,我们应该追求社会效率,经济效率啊,所有这些东西,你会发现保守党是保守主义的一个最好标本,通过解剖它,做出一个纵向的切片,就可以看到保守党的意识形态是怎么随着政治风向的变化而变化的,它真的就是一个政治舞台上的风向激荡的风向机。


但即使像保守党这样一个风向机,当选情向这边儿吹的时候,他就往这边儿转,选情往那边儿吹的时候,他就往那边儿转。你还会通过一个100多年、200年不到的历史,看到一个逐渐形成的保守主义,一个历史性的保守主义。而这个东西刚好和欧洲大陆的保守主义是可以彼此对照的,你会发现,当普鲁士的保王党人站在统治的宝座上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就是什么都好商量,都可以妥协。哈布斯堡也是如此,哈布斯堡的官员和贵族一向以开明而著称,就是虽然制度上不好说,但是凡事好商量。


1916年,四岁的奥托皇储参加父母的加冕典礼


可是一旦他们下台了,一旦他们失败了,你看看从1918年以后的这些保王党,他们就开始强调那个悠久的历史了。比如捷克的哈布斯堡保王党就会说,我们这个国家从来不是一九一几年或者一九二几年才建立的,我们这个国家已经存在几百年了,君主国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你们不能抹杀它,这个东西就是另一种保守主义,就是当他已经失去了统治地位,不再是跟人妥协跟让步、跟人讨价还价了,而是需要别人支持自己的时候,他就会用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用一些更能说服人的东西,用一些更加高大上的东西来团结大家,让他们支持自己。


这个过程和英国保守党的发展史其实是一样的,从皮尔到撒切尔的这段历史,和欧洲大陆上面,从弗兰茨·约瑟夫,一直到奥托大公,甚至到今天的这位哈布斯堡的代表人,这段历史其实是彼此印证的。


而一旦你把这两种保守主义错综复杂的历史全都感受到,而且把它们加以比较之后,你就能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一种基于亘古不变的人性认识论的这种保守主义,它真的就是一种因势利导的,一种为了我——就是那个很古老以前的那个老爷,后来变成了人民的大家长的那个君主和贵族服务的保守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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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林 X 吕利|对谈保守主义(上下两期):保守主义的历史、概念与溯源

青年维也纳菌:

在这样一个时代,谈这么一个话题,其实是一件挺魔幻的事。有点泰坦尼克号上拉小提琴那味了。

最讨厌“以论代史”的高老爷,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士吕利,将在“保守主义”问题上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讲座形式:微信群语音,时长约1.5-2小时,含至少20分钟交流提问时间。

讲座时间: 上期 5月15日(已讲,用录音形式分享)

                 下期  6月5日(本周日)北京时间 20:30 


门票:40元(两期一次收取,错过可听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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