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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慢到快的十九世纪小说 | 青年维也纳
从慢到快的十九世纪小说作者:高林(克罗采和春天)“十九世纪的绘画,一个严肃的绅士,留着一丝不苟的胡子,戴着单镜片眼镜或者夹鼻眼镜坐在咖啡馆里看报纸,其实他们很可能是在看小说。跟我们拿手机看起点或者微信读书没什么两样。”本文发表于《经济观察报》。发表时多有删节,此为完整版。十九世纪以来,小说阅读经历了一次从“慢下来”,到“快起来”的转折。比如很多人都记得十九世纪的小说里的对话特别长,你们有没有想过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对话的特殊地位,至少跟两个因素有关。一个是从十八世纪继承下来的,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和十八世纪一样,一本小说拆成三卷本卖,目的是降低每一卷的价格。因为纸张的成本很高,装订技术落后,书越厚用的纸越多,装订所需要的人工和物料越贵。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正常篇幅的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当初都是三卷本分开卖的。这种三卷本小说的长度可以参考瓦尔特·司各特那些作品,《英雄艾文荷》也好,《昆汀·杜沃德》也好,今天的中文版其实都不是很厚,但当年还要拆成三卷本卖,这就意味着它们每本都不会很大。你们可以参考1994年人民文学出的那个“法国婚恋小说十种”,那个小册子从尺寸和厚度上,都再现了十八世纪以来三卷本里的一卷的规模。“法国婚恋小说十种”这种单卷本小说在内容上的典范,十八世纪可以参考普莱沃神父的《玛侬·莱斯戈》,这本书是小仲马写《茶花女》的模版,当然也可以说小仲马是在向普莱沃神父致敬,但客观的说普莱沃神父比小仲马写的要好很多,在如此短的篇幅里驾驭了一个比《茶花女》更精彩、更复杂的故事。而且它只是普莱沃神父的《一个贵族的回忆》里的一卷。它就是一本小册子,是十八世纪“三卷本”或者“多卷本”小说里典型的一卷。到十八世纪末,贡斯当又写了一本纯浪漫主义的《阿道尔夫》,这本书并不适合大革命时期的文学趣味,但为什么书店老板买下了它的手稿并且把它印成了书呢?就因为它刚好是一卷的篇幅。它就适合印成一本小册子,老板可能刚好有适合印它的纸!所以老板被贡斯当坑了,大革命期间出版了这本书,1830年还没卖完!同样的,书店老板也有成功的时候,夏多布里昂写了厚厚的一大本《基督教真谛》,老板说咱们先出三卷本试试看,这就是《纳契人纪事》,这个名字肯让有点陌生,但《阿达拉》《勒内》这两本是很著名的,它让夏多布里昂红透巴黎半边天。所以中文版也总是出这两本,其实还有一本《纳契族人》,这三本书合在一起是三卷本的《纳契人纪事》。而这三卷本小说都是从《基督教真谛》里抽出来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书店老板从厚厚的手稿里找出这三个可以印成小册子的故事花了多少心血。《阿达拉》《勒内》为什么要花这番心血呢?就是在传统的欧洲社会,在交通主要靠马车的社会,出版的风险是很大的。人们本能的拒绝大部头,以此来降低风险。你写了一本今天看起来正常篇幅的小说,老板要给你拆成三卷本卖。你拿出来一箱子手稿,老板也会跟你一起蹲在箱子前边,从里边找适合印成小册子的故事来。在这种情况下“对话”的地位是很微妙的。因为一句话要印一行。甚至半句话就要印一行。“我爱您,您答应我吧!”“…”“快说您也爱我!”“呃…”“别犹豫了,看看多美的夜晚!”“呃…”这样的对话写太多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读者会在书店里问“老板,怎么这本书看起来光秃秃的?拢共没几个字呢?”但同时你的书里也不能没有精彩的、引人入胜、机智的对话,它最好还能跟故事的情节的高度契合。为什么呢?因为十八世纪的读者买了小说之后真的是要念的。他们把小说买回去是要全家连通朋友在内,每人分饰一个角色念书里的内容的。为什么十八、十九世纪,宣传一本书的重要方法之一是让作者当众朗读自己书里的一段呢?其实就是让作者自己亲自来表演:“这本书拿回家去你们可以这么念!”在沙龙里朗诵伏尔泰名著《中国孤儿》所以书的纸张、装订成本决定了书不能厚,厚了会让成本大幅度增加,所以一卷书的篇幅就不能长,同时为了宣传、为了打广告、为了吸引读者来买,你又必须在一本书里写出一段或者几段适合分别朗读的段落,对话又是天然的适合完成这种任务的部分。所以十八世纪能够留存到今天的小说,或多或少都有经典的、信息量巨大的对话。我看过《玛侬·莱斯戈》之后对小仲马有偏见,也是因为普莱沃神父比他早一个世纪,篇幅比他短,但情节却比小仲马吸引人得多!那是什么改变了小说呢?是火车!火车在1816年诞生之后快速在不列颠铺开,然后渡过海峡来到比利时、进入法国、进入德意志。火车的诞生让城际快速物流成为可能,也就是说“午夜前定版”、“夜里印刷”、“早晨上火车”的日报可以覆盖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市场里的巨大读者群了。那每天都有几万人翘首以待要看你的报纸,你的报纸又有几十版,你都填上广告他们就退订了,你又不是国王没法保证每天都有大量的新闻供应给社会,你怎么办?只能靠小说!“匹克威克俱乐部”使狄更斯一炮走红,连海外读者都翘首等待连载报纸的运达小说的爆发性增长,小说地位的提高都是这么来的。因为报纸的快速发展超过了新闻的发展,小说成了报纸的主要内容。报纸按年、按季、按月订,订户是报纸能够生存的主要保障,所以报纸就希望有能够连载一年、甚至几年的小说,这时候两个顺天应人的英雄就登上了历史舞台:大仲马和欧仁-苏。你看看他们的小说,那个厚度放在书店老板面前可以把他们吓哭,书店的编辑看着这两本字典一样的书,听说它们是一本小说,就直接跪了。我怎么把它们拆成三卷本啊!但是对报纸来说这个长度太好了!只要读者爱看,这个长度可以连着登一年,报纸的编辑高兴死了!再长点、大仲马老师再长点!欧仁苏老师你的读者都要去印刷厂抢报纸啦!苏尔特元帅派了装甲骑兵护送!你能不能再写一本《巴黎的秘密》?报纸的兴起催生了高度膨胀的小说,整整一年甚至两年,只要你能写、只要你能把你写的都算在同一本小说的故事里,你想写什么都可以。这就是《巴黎的秘密》、《三个火枪手》、《布拉洛热纳子爵》能够诞生的原因。凭借《巴黎的秘密》的爆火,欧仁苏跻身1840年代的顶流作家你看看十九世纪的绘画,一个严肃的绅士,留着一丝不苟的胡子,戴着单镜片眼镜或者夹鼻眼镜坐在咖啡馆里看报纸,其实他们很可能是在看小说。跟我们拿手机看起点或者微信读书没什么两样。报纸成了出版物的试金石,这就好像“起点”成了出版社的试金石。但单纯的保证市场销量还不够。如果印刷和装订技术没有进步,《三个火枪手》要印成书大家还是买不起。但与火车相伴随的是印刷技术和装订技术的发展。没有火车带来的日报,没有日报上用来填版面的小说,没有火车书店,这些发展都没有意义,火车书店出现了,这些技术瞬间就爆发出了它们的作用。过去的书排版之后就把版拆掉用铅字排下一页。这时候想改是很难的,巴尔扎克和普鲁斯特并列“能够从排版软件里获利最多的作家”,就是因为他们俩总让排字工白忙活。巴尔扎克老师总让排字师傅抓狂但这种印刷方式的另一个问题是没法重印。当然十八世纪一本书可能卖上几十年的情况下,比如《阿道尔夫》也不需要重印。因为卖的好别人就盗印了,卖的不好还重印什么呢?所以给排好的版作“印模”这种发明就一文不值。可是火车来了,出版社能够服务的市场大幅度扩大,报纸又给这个空前巨大的市场提供了经过验证的产品。报纸上成功的连载小说就是出版社抢着出版的对象,印模技术就有用了。给排好的版做印模,印模再去作铅版,你尽管排下一页,这个铅板可以印无数次,如果磨损了,我还可以给铅版作印模再作更多的铅板。第一版、第二版就是这么来的!然后是装订技术大幅度进步,一方面是装订所需要的物料变了,更便宜的装订方法也能做出不散架的厚书。另一方面则是装订速度变了,从人工一本一本的装订变成机器装订了。于是印刷业有了火车带来的广阔市场、有了报纸验证的成功作品、有了装订和印刷的新技术,结果就是出版业的井喷。这种井喷也从根上改变了读者和出版社对小说的态度。过去我买小说是要看、要读的,我爱上隔壁的姑娘好久了,我买了本爱情小说跟她一起读,难保就不出点什么事。那个亲戚又来了,我拿出一本讲吝啬鬼的小说跟他一起念,难保不会让他脸红。现在谁还一起念小说?大家都是回家看,见面交流。“亲爱的子爵,最近出的那本小说看了么?”“第十八章你一定要仔细看看!”子爵听完就跑回家看第十八章,原来是跟侯爵夫人幽会的情节!吃了没文化的亏!于是无论是出版还是读者都对小说的篇幅有了全新的心理预期。这时候谁还会精雕细琢,把丰富的故事、精巧的对话塞到尽量短的篇幅里去呢?面对铁路带来的文学大潮,大家关心的是怎么把情节的浓度弄得刚刚好撑起一个巨大的篇幅,以便争取连载。于是小说进入了一个无序发展的阶段。对话也没工夫认真思考。“您答应我吧!”“…”“求求您了!”“…”“多美好的夜晚啊!”“…”“能不能说句话啊!”说完这一章就完了!作者还没凑够行数呢!怎么交稿啊!于是——“你要非问我,我想先跟你说件事!”“什么事?”“你还记得我去年买的那篇中篇小说么?”“什么鬼?”“不对是你还记得我们的朋友xxx么?他呀…”大仲马老师买的一篇中篇小说就用上了!大仲马老师的春风得意时代一幅描绘皇村铁路的版画(俄国小说也有这个阶段,一方面,彼得堡、莫斯科铁路和之后俄国铁路的发展,让俄国出版业也大幅度增长,另一方面,俄国虽然没有参加“国际版权协定”,但法国巨大的出版业已经无法靠本国作家满足了,只要俄国作家的手稿没有在本国出版过,法国报纸、杂志就因为译本付费,俄国报纸杂志也是一个道理,莫泊桑、左拉、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从这种出版产业爆发增长里赚了不少钱。他们都是工业化大潮里的风云人物。)这是文学上的工业革命带来的自由资本主义时期。那反过来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字的泥沙俱下”就变成毛病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读者开始觉得“怎么这么啰嗦”了呢?其实也是因为工业革命,工业革命扩大了市场,带来了印刷、装订、发行的全面进步,让出版业井喷式发展。但工业革命也重塑了读者群体。十九世纪上半叶的读者大多数是城市中上层阶级,铁路把全欧洲的中上层阶级联合在一起,日报、出版社就为他们服务。《雨、蒸汽和速度——伟大的西部铁路》描绘了一辆驶往伦敦的蒸汽火车,画作右侧还有一只野兔沿着轨道飞跑但日报的时代已经有另一个阶层存在了,那就是挤在报刊栏、公共阅览室里看报纸的工人读者。欧仁苏能够成功跟这些读者是分不开的。《巴黎的秘密》被看作是一本社会主义的小说,工人的读者信雪片般飞来,虽然他们几十人在阅览室里看一份报纸,但他们构成了社会舆论。甚至有工人跑到欧仁苏门口上吊,“想要死在一个对我们心怀善意的人门口!”这些人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日益壮大,开始有钱买报纸、买书了。城市中下层阶级成了新闻、出版的蓝海。但中下层阶级有钱买书,跟他们日益繁忙的工作是同步的。过去一个进城打工的小哥可能一辈子也就买一两本书,他当然希望这本书常看常新,最好能看一辈子。现在,一方面,买书的小哥爆发性增长,另一方面书也变得便宜了,第三、小哥的工作节奏也变快了。过去小哥儿希望一本书看一辈子,现在可能书还没看完,小哥就被钢锭砸死了。“怎么这么墨迹啊!”第一次成了问题。这个过程里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的是报纸和杂志角色的转换。1840年代莫斯科的文学集会杂志曾经是文学的主要载体,这不仅仅是在俄国,在传统社会里人们想到小说大多数时候都是三卷本小册子和杂志。比如俄国著名的文学杂志《现代人》。《现代人》的出版量不大,但每个人都知道一本现代人有几十人看。所以它在俄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怎么都绕不过去。火车催生了日报,日报为了争夺订户、填满版面,开始连载长篇小说。同时发展的杂志没有日报那么沉重的出版负担。他们也不希望自己成了“三卷本小说”在十九世纪的替代物,所以希望让自己相对日报更有品味,相对日报内容更丰富。于是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成了杂志的首选。篇幅长对他们来说不是优点了。原本报纸长篇、杂志短篇+书评井水不犯河水,那它们在文学上的选择是怎么交换的呢?原因还是工业革命的发展。社会的识字率开始大幅度上升,需要做广告的产品也越来越多。“商单”的需求,催生了“便士报”,也就是说报纸现在从服务愿意全年订阅的订户,转而服务在路边一个硬币买份报纸的读者了。《伦敦报童》(1893)这意味着读者对报纸阅读的连贯性大幅度下降。为什么电影里的报童总是举着报纸满街跑、一边跑一边喊“最新消息!”“号外号外!”因为这些话可以吸引那些好奇的读者,一个便士一份报纸,拿马三立的话说“花钱不多找乐不少”,它敢印我们就买一份看看。报纸从咖啡馆、俱乐部、阅览室,走上了大街,目标人群从北铁路连接起来的几万个城市里的体面基层,变成了铁路连接起来的几十万、上百万被好奇心驱使着掏出一个硬币的读者。这时候你的版面上还是长篇连载小说?他们会问“这是什么鬼?”“谁是达达尼昂?”古斯塔夫·多雷(Gusta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