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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准时的哲学

威廉·魏施德 少数派悦读 2021-09-29





启蒙就是人从他咎由自取的受监护状态走出。受监护状态就是没有他人的指导就不能使用自己的理智的状态。如果这种受监护状态的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缺乏无须他人指导而使用自己的理智的决心和勇气,则它就是咎由自取的。因此,Sapere aude[要敢于认识]!要有勇气使用你自己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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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都认为,真正的教授总有一种教授特有的风度与习惯:庄重威严,不苟言笑,呆板迂腐。再加上一点丢三落四,心不在焉,绝对地超然脱俗,与世无争。简言之,他们这种书生气是特有的,滑稽而感人,既值得钦佩又让人觉得可笑。要举例子的话,便少不了康德(Kant)的大名。

事实正是如此。康德,起码在晚年,是一位天才的老学究,特别遵守时间。一位同时代的传记作者曾写道:康德每天都要拜访老朋友格瑞,“他下午动身去朋友家。到那时,格瑞正在躺椅上睡觉。康德坐到旁边,继续思考,慢慢地也就进入梦乡。过一会,银行家拉夫曼准时到来,他也和康德一样,坐在一边打盹。到了一定的时间,莫特白走进来,叫醒他们三位。一场热烈的交谈便开始了。七点正,聚会准时结束,朋友们各自回家。我就经常听到街上的居民说,不可能到七点了,康德教授还没有走过呐。”

晚年时的康德,每天的日程安排非常呆板。他的一位朋友写道:“不管冬夏,康德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仆人四点三刻准时来到床前叫醒他,直到主人起来后才离去。有时,康德睡意正浓,请求再让他休息片刻。但按照康德事先的命令,仆人从不让步。”起床后,康德便开始在书房里学习,然后去上课,机械而准时。下午和朋友们一起吃饭,用餐时间一般很长。晚上十点上床。一位同时代人这样写道:“经过多年的习惯,他能特别轻巧地钻进被窝。一般是要睡觉时,他先坐在床上,轻轻地躺下,将一个被角拉到肩膀上,再掖到背下,然后特别熟练地将另一个被角用同样的方法整好,接着再将身体的其他部分盖好。这样把自己像茧子一样裹好后,他便等待着睡意的来临。”

如同日程的安排,康德的环境也必须布置得井井有条。剪子或小刀放错了方向或者稍微移动了一下,房间的某个椅子放错了位置,都会使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1804年,康德在哥尼斯堡辞世,终年80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

回顾康德的一生,人们会觉得,康德的生活是那种非常典型的德国知识分子的生活:呆板、准时、不合潮流,还经常有些乖僻。但在这并不显眼的一生中,康德却完成了人类哲学史上最伟大的贡献。在他发言之后,后人就不能继续像他那样在同一意义上进行哲学思辨了。他的学说代表了哲学史上的转折点。对此,谢林曾在他的悼文中写道:“不管那些打着注释家和追随者旗号的人怎样简化或误解他的学说,不管那些苛刻的对手们如何攻击他,康德的精神不会受到丝毫损害。它将以其完美的无与伦比的形式照亮哲学世界的未来。”

那么,康德哲学的核心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简单。对康德的哲学,人们已经进行了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解释。然而,我们也许能够正确把握康德的本意,如果我们把下列问题看作是康德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在可见的现实中以及在这种现实的背后起根本作用的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说,在所有有条件的存在中那个无条件的、绝对的、超越了这种存在的东西是什么?这当然意味着,康德的哲学思辨首先是围绕着自古以来被称为“形而上学”的这个范畴展开的,即探究直接现实存在以外的东西,探究现实存在的首要及终极原因。康德自己也曾说,他迷上了形而上学,这甚至是命中注定的:“因为人类真正的、永恒的幸福是建立在形而上学之上的,所以人类也不能对这门学科的研究对象置之不理。”

康德在以下三个方面论述了形而上学的范围与任务:人生中绝对、无条件的东西是什么?现实存在中无条件、绝对的东西是什么?普遍、绝对的东西是什么?

人生中,有没有超越这种有限、有条件的生存方式的东西呢?也就是说,有没有超越死亡的东西存在,这个问题涉及灵魂不朽这个哲学命题;现实存在只是有条件的链条,还是在其中间也有无条件行为存在的空间?这牵扯的自由这个哲学问题;最后,是否有某种东西存在,它是所有有条件存在之总和,特别是世界与人最终也是依它而存在?这就是上帝命题。因此,康德认为,探讨“上帝、自由与灵魂不朽”是形而上学“无法避免的任务”。

康德要搞清楚这些问题。但恰恰在这个领域,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怀疑的。在漫长的形而上学史上,哲学家们对这些问题的研究都是些“单纯的摸索”,“未能触及问题本身”。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直接从某个形而上学方面的假设开始,而必须首先提问产生这种怀疑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对这类问题搞不清楚?这就是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给自己提出的任务。这本书如同一个舞台,所要表现的如同一场人们为了获得形而上学方面的认识而上演的戏剧。演员就是哲学上的种种根本问题,剧情便是人们千方百计地试图得到准确的答案,而这些努力却毫无例外地一一遭到了失败。最终康德发现,在这一领域,人根本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答案,其原因便在于人的理性的本质之中。也就是说,人的理性不可能深入到可见的现实存在的背后而发现它的根本原因这一点,可以非常清楚地从“自由”这个问题上看出来:我们可以举出很多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来证明人是自由的,同时又可以提出一系列同样具有说服力的理由证明人是不自由的。关于“灵魂不朽”以及“上帝”的争论也是如此。这类问题无法借助纯粹的理论理性得到解答。

康德毫不含糊地指出了这一点。他说,碰到这类问题就会“混乱与矛盾丛生”,思维便陷入了“多义与自相矛盾的永恒循环之中,引起了一场场“丑闻”。更有甚者,“对于人类的理性来说,这些问题全是无底深渊”。意思是说,恰恰在关于上帝、自由及灵魂不朽这类人的精神最感兴趣的关键问题上人的思维必然误入歧途。最后,康德非常形象地将人的精神在形而上学方面的努力称作是“在浩瀚无际、波浪撼天的大海中的航行。…远方时而出现的雾峰和很快将要消融的冰山,使那些狂热地四处寻找新大陆的海员们觉得目标就在眼前。他们一次次地被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所驱使,所迷惑,陷入了一场场的生死冒险之中。他们从来不会放弃这种冒险,而这类冒险却永远也没有个完结。”

但是,康德并没有失望,也没有丧失信心。他坚信形而上学的“新生”就在眼前,而这一新生只能从理性的自我反思中才能产生。人的理性必须看清自己的本来领域和极限在什么地方。按照这一意图,《纯粹理性批判》一书详细地探讨和检查了人的认识能力所具有的“极其混杂的构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康德进行了艰难的研究。那种咬文嚼字的老学究特点这时便变成了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科学品德。他指出,如果我们认为现实直接地再现于人的精神之中,那么认识就根本无法得到正确的描述。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倒是人把某些决定性的东西,即对时间、空间的想象和其他基本的抽象概念带入了认识过程之中。我们将这些想象与概念应用在通过感官所得到的感觉上,这样才产生了认识对客体的图像。因此,认识中最根本的一部分是由认识者主体本身的参与组成的。康德由此而得出的重大结论是:人所看到的现实,并不是现实本身,而只是一个表象,依存于人所具有的特殊的认识能力。我们所掌握的,并不是物自体,而只是作为表象的事物。在认识这块领地上,这就是人作为一个有限的生物的命运。因此,那些意在探寻现实存在之外的形而上学方面的努力,本来就已超越了人所具有的相应的认识范围。它们之所以失败的最终原因也在于此。人总在不断地追求,想使自己的认识扩展到自己的极限之外但这些努力总是以失败告终,人还是被迫回到同一个老地方,即经验的范围,因为只有经验才是可靠的。人总想建造一座“通向天国的宝塔”,结果他还是只能修个简单的“住房”而已。“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是立足于经验之上,因此对我们来说,这个简单的住房就已经够宽敞高大的了。”

同时代人对《纯粹理性批判》毁誉不一。有人表示狂热地赞同,有人则疯狂地反对。譬如:哲学家门德尔松不无崇敬地称赞康德是“捣毁一切的大手笔”;黑格尔则说这论说是“无穷无尽的狂想之王国”,“败坏青年人的精神,使灵魂变得荒芜”。费希特反驳黑格尔说:“您骂康德,说他没有摸索到一点点正确的东西。我的天哪!他根本就没有摸索,他在观察。事物在阳光照耀下,就是和在黑暗中摸索时不一样嘛!”

耶拿大学发生的一件怪事说明,研究学习《纯粹理性批判》有时甚至是很危险的:有位学生对他的一个同学说,这本书很难,你要弄懂它,起码得钻研三十年。对方当然觉得这是门缝里看人,但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来反击,只好遵循能言善辩不如一剑的古训要和这位侮辱他的同学决斗一场。

看看《纯粹理性批判》的结论,人们必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此书要求将人的认识严格地限制在经验范围之内,但这个要求是否就是最终的要求呢?还有,既然这样,人为什么又要如此虽九死其犹未悔地总想超越这个界限呢?这不恰恰说明,单纯在这个现实世界上活动,还不能满足人的根本愿望吗?实际上康德也坚信,人的本质已从根本上决定了,人就是要不断地超越自我,超越这个有限的世界。缺少这一点,人将不成为人,必然坠入野蛮与混乱之中。

因此,康德还必须重新进行一番形而上学方面的思考。纯粹的理论思辨这条路走不通,这一点现在也没有改变。但人不只是个思考者,同时也是个行动者。那些通过单纯的思考难以得到的东西是否正好可能在人行动时以及反思自己的行动时表现出来呢?从人的行动中找到突破口,这是康德的一大发现这一发现给形而上学带来了一个决定性的转机。

康德相信,恰恰在实践这个范围内能够找到在理论范围内没有找到的那个无条件、绝对的存在。他认为,如果人真心想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行动,他就会看到,有一个无条件的要求,即绝对的至高无上的命令存在。这个命令阻止他按其主观意志或一时的冲动去行动。超越了所有的理性思维,人会直接地感觉到:你必须如此行动。这样,在有条件的存在中,便出现了无条件的绝对的东西,即:“你必须如何如何!”

从根本上步入了“无条件”这个范围之后,康德便着手回答关于上帝、自由和灵魂不朽这些在理论思辨时无法解答的问题。如果现在有了无上的命令存在,人在行动时必然陷入被迫做出决定与选择的境遇之中。然而,只有在自由的前提下,决定与选择才是可能的。因此,当人听到这个无上命令,就会感到自己是自由的。这一点,对形而上学所产生的后果是巨大的。尽管人生活在有限之中,但当他听到这个无上命令时,在随之而来的自由中,他就会感到,在内心的深处自己同时又属于另外一个超感官世界。这也正是人所特有的尊严。在康德看来,人同时是两个世界的公民。从这个思想出发,康德进而试图证明,灵魂不朽与上帝的存在正是人的这种道德存在的两个必要条件。我们很难接受他所提出的证据。然而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却是:在形而上学受到冲击、人们对此感到绝望的时代里,康德给它带来了新的突破。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试图摆脱有限的现实存在的束缚,认识那个绝对的存在。

哲学思辨并不是单纯地找到答案,然后一劳永逸地坐享其成。哲学思辨就是不断提出生活现实中最本质的问题。康德在形而上学方面的答案不是在所有时代都是有效的。康德之后,人类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危机之中,人类对超自然世界的认识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今天更是如此。但不管怎样,康德的下面一段话至今仍然有效。他说:“如同我们不会因为不愿吸入不干净的空气而宁愿停止呼吸要人的精神放弃形而上学方面的思考与研究,简直是不可能的。”

摘自《通向哲学的后楼梯:34位哲学家的思想和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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