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试问美国人
文 | 木心
每读四福音书,总有奇妙的发现,这次也有。
当万世师表耶稣基督要说一段不朽的箴言时,开头总是:
“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
口吻是那样的熟悉,中国人说话,也常常是:
“老实告诉你……”
如果是用响亮的声音说,那是事态已经非常之严重。如果用轻柔的声音说,那是将要透露一个谜底。
然而,这岂非等于:其他的说都是不老实的,不实实在在的么?
我也归纳过,统计过,凡是用“老实告诉你”作引子的回旋曲,十之八九是巧语花言,或是诈骗恫赫,目的是勾引你或胁迫你说出老实话来。
那响亮的“老实告诉你”——本该早早提醒,却偏要捱到一发千钧。那轻柔的“老实告诉你”——听了之后,更加困惑不解,跌入谜中之谜了。
这当然不是指耶稣,耶稣永远是例外。
据说马丁.路德为纯洁德国的语言建立过功勋,他是大焉者,我则小焉地为一已语言之纯洁,发誓在自己的口中决不出现“老实告诉你”。做到这一点也真不难,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老实不老实的。
这次重读四福音书,注意到这位神人之子竟也一开口就是“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不禁一楞……无论如何,我是不愿对耶稣计较用辞的。倘若再以上述的论点加之于弥塞亚,那真是以凡俗之心度圣灵之腹。我倒不怕下地狱,因为地狱是没有的。我更不怕上不了天堂,因为天堂更是没有的。那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时候,可算是最苦恼的时候。
美国是新大陆,突然的崛起,一股劲儿的上升,全世界大惊小怪了。新大陆的地是灵的,灵地引来了别地的人杰,是别地来的人杰加上本地产的人杰,把新大陆愈弄愈灵了。古代大概是地灵然后人杰,现代大概是人杰然后地灵。美国就是如此发旺奔腾起来了。
到美国来定居的大人物真是不胜枚举,逛一圈住一时的艺术家也如过江这鲫,其中有一位德国客人,有一位英国客人,似乎十分关爱美国——试问美国人,可曾记得汉利希.海涅,奥斯卡.王尔德。时间是十九世纪。此二位游客,曾对美国说:
“我实实在在告诉你……”
海涅是一只羚羊,动作轻盈,在美国嬉跃了一阵就走了。王尔德是一只孔雀,性喜开屏。他来美国的目的,是为了传播他的美得不可开交的唯美主义。
一百多年过去后,如果此二位艺术家肉身复活,重游美国,我想,还是会重复说出他俩当年说过的话。他们认为。对不起,在此所见所闻是太粗俗,有待深深的教养,高高的文化 ,盈盈欲滴的赤子之心。
一百多年过去了,美国人早就忘掉海涅和王尔德。本世纪法国已故总统蓬皮杜在访问中国的讲演中,十分热情万分高兴地提到了圣.琼.波斯和克劳台,两位法国诗人早年曾来中国,曾写过中国,言下之意,君子不忘其旧,中法友谊源远流长,好一番雅人深致。蓬皮杜完全不知中国的政界、新闻界、文艺界、实实在在完全不知圣.琼.波、克劳台为何物——可见人不仅是没奈何地健忘,且是没奈何地无知,两者相加等于什么,也就不必细说从头了。
不怪中国人不知道曾有此两位法国老朋友,不怪美国人忘掉了此两位德国英国老朋友。实在不应无知不该忘掉的东西有的是,连自己是个“人”这一大点,不是也常常公然表示不可知,常常堂而皇之的标示不可说的么?
已是处在没有话好说却还得说上几句的时代。莫泊桑写过短篇小说之后,契诃夫想想不必写了,再想想又还是写了。
一朋友有所悟地说:
“中国人重在吃,美国人吃是简单,讲究生活情趣,家里摆点什么,挂点什么,门窗油漆一番,草坪上立个小雕像,很喜欢弄这些、那些。”
我听了,也随之而想想……果然,又不然。
以纽约五岛而论,美国人的生活情趣,“实实在在告诉你们”,平均水准不是高明的,以其物质文明的程度来均衡,那是精神文化的程度很低落。且按“衣食往行”列说:
美国人以穿着随便著名世界,这是很可以成为一种洒脱的格调的。然而美国人的此种随便,往往不从风格上着眼,倒是表现了荒疏、懈懒、不成体统。如果能在随便中知道如何配色,如何比例,状如漫不经心,实则风韵别具,这无疑是很可爱的。而目击的美国人衣着之随便,不能不使人只能理解为患了审美常识不良症,要治还真不容易哩。
食,美国太差劲了。法国意大利中国,都各有基本的、传统的佳肴美酒,甚至精炼到了近乎颓废。美国人则拿来就吃,唯一的法宝是常备几种沙司,东浇浇,西拌拌,舔嘴咂舌,心满意足。“沙拉”的定义是被弄模糊了的,什么都可以作成沙拉,我笑称为“广义沙拉”。新兴的汉堡之类,天!要快,要饱,当然可以立见功效;滋味、享受,那就见魔鬼去吧。饼干沾牙,蛋糕不香,巧克力大败于瑞士货,食品中的防腐剂倒照例加个足足够,吃这些东西,其实是在口服防腐剂,最后不用乳香没药也能自成木乃伊。
住,等级太多,只能就中等而言,似乎家家都在料理住屋的环境和室内的陈设,稍加辨认,便处处显得不协调,东方西方古典摩登,错然杂陈,各不得其所。几乎家家都有去芜存菁分别归类之必要,如果纽约五岛一半以上的人家幡然觉悟,立志要来一次家具摆设大革命,将出现何等壮观的场面,该废弃的东西,可以堆成五座大山,堆得世界贸易中心的两幢摩天楼黯然失色。
行呢,纽约市内交内通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巴士慢吞吞地行驶,满目擦伤撞瘪了的汽车来去飞驰,多数是脏得很,少数是脏得不堪——管它呢,只要还能发动,照样用以代步不误。可叹的是地下铁,昔日之光荣,今日之累赘,拆造太费事,将就将就吧,也算是个纽约的特色。可是理论上受得了,肉体上受不了,地面站,冬天冷得令人怀疑是否误入了西伯利亚。夏季的地下站则燠闷如蒸烤箱,那站上的厕所之破败龌龊,那站站皆弥漫不散的尿臊臭,那进出口的铁栏木栅,像监狱,像集中营,像……总之但丁、魏其尔该来此一游,如何?何如?与你们见过的场景有无二致——美国纽约的地下铁,令人太息,令人哭笑不得,令人很快地衰老。
这是对纽约五岛衣食住行的通论。纽约当然有少数精明于生活情趣的上帝的选民,谈一谈吧?不必。他们是出乎其大类拨乎其大萃了的,有太多的钱,有足够的文化教养,已属于为数极微的“世界人”一栏,不过是生于美国,住于美国罢了,何况又不常在美国,飞来飞去世界精华之地。就像蛋糕上的奶油堆花中心的一颗红樱桃,只此一颗——我们谈蛋糕,不是谈樱桃。
工业、农业、科学 、艺术、军备、武器上的种种挖空心思的努力,加上空间技术、宇宙开发的胆大乌的壮志雄心,都不与“生活情趣”扯在一起说。因为文明与文化不幸弄成了两个概念,甚至悲惨地对立,甚至恶性地两极分化。欧洲老矣,美国不老。欧洲疲惫了,动辄追忆往事,苦苦维持自尊心,法国人对外国人闭口不涉英语,外来者只好在气恼中原谅其“法兰西万岁”的孩子气。欧洲人的心态,普遍是没落贵族则更微妙,更难学了,所以不学也罢,还我山姆大叔本来面目。太平洋安全国家银行里出了个先知,未来学家汉克.柯恩振振有词:太平洋边缘地区将进入一个经济辉煌的时代,影响力足以媲美十七世纪的欧洲,或希腊时代的地中海。欧洲如果再一味迷恋旧家史,势将仅成为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游览区,云云。太空资源将为太平洋区沿海的几个国家捷手先得,云云。信不信由你,未来学家显然信得很。然而,要谈生活情趣之低落,那是一种先天的慢性病,花上个把世纪是治不好的。
试问美国人,可曾记得海涅,可曾记得王尔德。海涅说:美国家庭里的女孩子,只会弹弹《少女的祈祷》,美国的餐具俗不可耐,令人胃口全无,食不下咽。王尔德说:你们太无知于美国了,不是艺术摹仿人生而是人生摹仿艺术,你们看,自然也在摹仿艺术呢——他身披希腊式的浅灰长袍,佩戴淡黄色的纱巾,手执向日葵花,在通卫大街上高声播道,旨在唤醒美国人——自由的女神必须是美的女神。
海涅是俏皮的,三言两语,飘然回哈尔茨山了。王尔德是狂热的,亏他打扮起来,现身说法,我真服了他 。充当先知可不是闹着玩的,有例在先,要遭智者的嘲笑,愚者的愤怒,“钉他十架”,声犹在耳——还好,虽然记者们觉得是白忙了半天,美国人没有把王尔德请上十字架,不过是围观了一阵,跟踪了一程,就散了。
我在美国各大城市看到过不少欧洲名人的铜像,似乎各与其周围环境全不相干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当年置此一物,什么动机,什么象征。例如曼哈顿林肯中心的百老汇大街路岛上,树从里立着但丁,我偶然发现,确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不禁翘首动问:“但丁先生,您怎么也来了,在这里做什么。”
无从查勘美国有没有王尔德、海涅的纪念碑。但丁是名气大、威望高,他的诗先美国而出现而存在,他没有对美国善意的讽誎,厚意的寄望,但美国人还是慕名而择地起造铜像。不过,还是要试问美国行路人,有几个经过这铜像下的美国男女,不看底座的铭文就能说出这个脸色阴沉的人是谁——但丁在纽约很寂寞。
我也只是在地下车站的强烈的尿臭中忽然想起海涅和王尔德(王尔德,我没记错,海涅,可能错了,许是北欧的另一位诗),想起了有个朋友说美国人讲究生活情趣,想起了艺术家的命运与先知的命运有类似之处,想起了先知说话常以“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作冠词。
如果又有先知到美国来,含笑道:
“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我没有说要说。”
这是多么有趣的事件啊,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继四福音书后再读使徒行传,如果还有新发现,或可别写一篇“试问某国人”。
本文收录于《散文一集》(台湾洪范书店出版),转自公众号:读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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