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对新型冠状病毒已采取甲类传染病的预防、控制措施,同属甲类的传染病有:鼠疫、霍乱。特殊时期,大家一定提高警惕。
本文节选自加缪的长篇小说《鼠疫》:在一场鼠疫中,人们承受着孤独、焦虑、痛苦与挣扎。在全城绝望的境地,所谓英雄就是每一个微不足道,坚守着正直与善良生活的人。愿我们能在加缪的文字中捕获到信念与勇气。“我呢,我就知道,也用不着等什么化验。有一段时间,我在中国行医,二十年前,我在巴黎也见过几例。只不过当时,还没大敢给他们的病定名。公众舆论,那可是神圣的:切勿恐慌,千万不可恐慌。还有,正如一位同行所讲:‘这不可能,众所周知,瘟疫已然从西方灭绝了。’对,众所周知,除了死者。好了,里厄,您跟我一样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里厄大夫还在思索。他站在诊室的窗口,眺望搂抱海湾的悬崖的岩头。天空虽为蓝色,但是,随着午后时间的流逝,光泽也渐趋暗淡了。的确,天灾人祸是常见之事,不过,当灾难临头之际,世人还很难相信。人世间流行过多少次瘟疫,不下于战争。然而,无论闹瘟疫还是爆发战争,总是出乎人的意料,猝不及防。里厄大夫跟我们的同胞一样,也是猝不及防。必须这样来理解他的游移不决。也必须这样来理解他在担心和信心之间摇摆不定。面对一场爆发的战争,人们总是这么说:“这仗打不久,这么打也太愚蠢了。”毫无疑问,一场战争肯定是愚蠢到家了,但是愚蠢并不妨碍战争会持续很久。人若是不总为个人着想,那么就会发觉,原来愚蠢是常态。在这方面,我们的同胞又跟所有人一样,他们考虑自身,换言之,他们是人本主义者:他们不相信灾祸。灾祸无法同人较量,于是就认为,灾祸不是真实的,而是一场噩梦,总会过去的。然而,并不是总能过去,噩梦接连不断,倒是人过世了,首先就是那些人本主义者,只因他们没有采取防范措施。我们的同胞,论罪过也并不比别人大,只不过他们忘记了应当谦虚,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这就意味着灾难不可能发生。里厄大夫一直在凭窗眺望。玻璃窗外,天光明净,春意盎然。玻璃窗里面,“鼠疫”这个词还在室内回响。这个词不仅具有科学所赋予的含义,还拥有一幅幅长长排列的图景:这些图景非同寻常,和这座黄灰色的城市很不协调,尤其此刻,这座城市还颇有生气,算不上热闹,倒也挺嘈杂,总的来说,一片祥和的气氛,如果说“祥和”与“死气沉沉”可以并用的话。而且,如此安定、与世无争的清平世界,也能轻而易举地抹掉瘟疫的陈旧图景,如雅典闹瘟疫时飞鸟绝迹;中国的城市到处是奄奄一息的病人;马赛的苦役犯将浑身流脓血的尸体叠放在坑里;普罗旺斯地区筑起高墙,以便阻遏鼠疫的狂飙;雅法极其令人憎恶的乞丐;君士坦丁堡医院里硬地面上放置着潮湿腐烂的床铺,用钩子将病人一个一个拖走;黑死病肆虐时期,医生都戴着口罩,仿佛戴着面具参加狂欢节;米兰活着的人在墓地里交欢;在惊恐万状的伦敦,车水马龙,都载着死尸,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到处都回荡着持续不断的号叫。不,这些图景还不够强烈,不足以扼杀这一天的安宁。从玻璃窗外,突然响起一辆看不见的有轨电车的叮当声,一瞬间便打破了残忍和痛苦的景象。唯独在星罗棋布的灰暗房舍尽头的大海,才能证明世间还存在着令人不安和永不消停的东西。里厄大夫眺望海湾,遥想当年卢克莱修描述的柴堆,那是雅典人因遭受瘟疫的袭击而在海边架起来的。雅典人趁黑夜将尸体运去,但是柴堆不够用,送葬的人便争夺位置,拿着火把大打出手,宁可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抛弃他们亲人的遗体。不妨想象一下,面对平静而幽暗的大海,搏斗的火把吐着红舌,火星四溅,在夜晚噼啪作响,而恶臭的浓烟升腾,飞向关注世间的苍天。大家都不免担心……
然而,这种令人眩晕的景象,一碰到理性就破灭了。不错,“鼠疫”这个词已经说出口了,不错,就在此刻,瘟疫正折磨、击倒一两个牺牲品。可是,这有什么,说停就停了。眼下应当做的,就是应该承认的事实便明确承认,果断驱逐不必要的疑虑,采取切合实际的措施。接下来,鼠疫就会停止流行,因为鼠疫不能单凭想象或者假想存在。如果鼠疫停止流行了,这种可能性最大,那么就万事大吉了。万一情况恶化,那也能够掌握,看看有没有办法先控制住,然后再战而胜之。里厄大夫打开窗户,突然涌入市井的喧嚣。从邻近的车间传来锯床的声响,无休止地重复短促而尖厉的声音。里厄抖了抖精神。确实性就在那里,在每天的劳作中。其余的一切都系于游丝,系于微不足道的举动,不可在这里面沉溺。做好本职工作才是关键。因此,鼠疫给我们的同胞带来的头一种印象,就是流放感。叙述者确信,他在这里可以代表所有人,写下他当时的感受,因为这是他跟许多同胞的共同体验。不错,时刻压在我们心头的这种空虚、真真切切的这种冲动,即非理性地渴望回到过去,或者相反,加快时间的步伐,还有记忆的这些火辣辣的利箭,这些正是流放感。这时,他们的勇气、意志和忍耐力,就会轰然坍塌,他们觉得掉进这深洞,再也不可能爬上去了。结果他们势必强制自己,再也不去考虑他们终将解脱的日期,再也不面向未来,可以说一直低垂着眼睛过日子了。不过,这样谨慎的态度,这种跟痛苦耍滑头、高挂免战牌的做法,自然是得不偿失。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避免这场精神崩溃的同时,实际上也就舍弃了十分常见的时机,不能躲进将来同家人团聚的欢乐景象中而忘掉鼠疫。他们就是这样,跌落在顶峰和深渊之间,上不上下不下,飘浮在那里,哪儿像活着,只是一天天毫无方向地混日子,沉湎于枯燥乏味的回忆,形同漂泊的幽灵,想要汲取点力量,也只能接受扎根在痛苦的土壤里了。因此,他们感受着所有囚徒和流放者的极痛深悲,仅仅靠一种毫无用处的记忆活着。就连这个他们不断思念的过去,也只有悔恨的味道了。他们也确实很想往这过去中添加些什么,添加上他们现在期盼的男人或女人当初在一起时,悔不该能做到而未做的一切——同样,无论在什么状况下,甚至在他们的囚徒生活相对好过的时候,他们也总把离家的亲人扯进来,而他们当时的处境总不能让他们满意。我们对现时丧失耐心,又敌视过去,放弃未来,活似受人世间法律或仇恨的制裁,过着铁窗生活的人。最终,想要摆脱这种无法忍受的休闲,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想象的空间,重新开动火车,让顽固保持沉默的门铃每小时都重复鸣响。处于这种极度孤寂的境地,最终谁也不指望邻居来相助,每人都独守自己的忧虑。我们当中如果偶然有人想交交心,或者谈一谈自己的感受,那么对方无论如何回应,大多时候总要伤害他。于是他发觉对方和他所讲的风马牛不相及。他所表达的,确是他多日思虑和苦楚的由衷之言,他想要传递的形象,也是在等待和情欲之火上长时间炖出来的。对方则相反,想象这是一种常见的激情、市场上叫卖的痛苦、系列化的忧伤。对方不管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应答的话总是显得虚假,这样的交谈还是放弃为好。或者,至少那些忍受得了沉默的人应该如此,而其他人,既然找不到真正的心灵语言,他们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采纳市场的语言,说话也模仿那些老生常谈,模仿那种普通关系和社会新闻的风格,差不多就是每天新闻了。在这方面也同样,切肤之痛往往用谈话中的陈词滥调来表达了。唯有付出这种代价,鼠疫的囚徒们才可能博得门房的同情,或者引起他们的听众的兴趣。
“您说得对,朗贝尔,说得完全有理,而我无论如何,也绝不会让您背离您要做的事情,觉得这是正确的,是好事。然而,我还是应该告诉您: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而是诚挚的问题。这种理念也许会惹人发笑,但是同鼠疫做斗争,唯一的方式就是诚挚。”“诚挚是指什么呢?”朗贝尔问道,表情也忽然变严肃了。“我不知道诚挚通常指什么。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诚挚就是做好本职工作。”正是在感情如此脆弱之际,里厄才可能判断出自己的疲劳程度。他的敏感性失控了。大多数时间,他的敏感受到约束,显得冷酷无情,因而逐渐衰微,将他抛给他再也掌握不住的冲动。他唯一的护身法,就是躲避在这种冷面硬心肠后面,收紧自身所形成的纠结。他很清楚,正因为有这种好方法,他才得以干下去。此外,他并没有多少幻想,而劳累又夺走了他尚存的幻想,只因他心里明白,值此他看不见尽头的时期,他的角色不再是治病救人,而是做出诊断。发现病情,看到征兆,描述并记录下来,然后判为绝症,这便是他的任务。一些患者的妻子抓住他的手腕,哀号道:“大夫,救他一命吧!”然而,他职责所在,不是为了救命,而是命令隔离。他当即在人脸上看到的仇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您的心肠太狠了。”有一天别人对他这样说。其实不然,他心肠很好。正因为有这样一副心肠,他才能每天坚持工作二十小时,眼看着生于世上的人一个个死去。正因为有这样一副心肠,他才能周而复始,每天从头做起。从此往后,他的好心肠刚刚够他维持工作。这样一副心肠,怎么还有余力救人一命呢?不,他整天整天分发给人的,并不是救护,而是情报。自不待言,这称不上男子汉的职业。不过,说到底,这群人已经丧魂失魄,数量锐减,还容得谁有这份闲暇去从事男子汉的职业呢?感到疲劳还算是幸运。假如里厄真的精神头更足些,那么,到处弥漫的死亡气息,很可能要使他黯然神伤。人总是据实看待事物,也就是根据公正的原则,又丑恶又可笑的公正原则。而其他人,那些患了绝症的人,他们也都明显感觉到了。在闹鼠疫之前,大家接待他,如同接待救命恩人。他给打一针,再给三片药,就把人给治好了,病人家属紧紧搂住他的胳膊,沿走廊给他带路。这恭敬有加,但是也危险。现在则相反,他去患者家,要带着几名士兵,敲门必须用枪托,人家才肯开门。他们恨不得拖着他,拖着全人类,跟他们一起同归于尽。唉!千真万确,人脱离不开人,他跟这些不幸的人同样陷入绝境,他离开他们时内心增长的这种怜悯的颤动,其实他本人也理应得到。至少在这漫长的几星期时间,里厄大夫的种种思绪,同他处于分离者状态的念头纠缠在一起。他看出这些念头在他朋友们的脸上也反映出来了。不过,疲惫逐渐侵袭所有继续跟瘟疫进行这场斗争的人,最危险的后果并不在于漠视外界发生的事件以及别人情绪的变化,而在于自己疏忽松懈,放任自流了。只因当时他们表现出一种倾向,避免任何并非绝对必要、在他们看来力不能及的举动。这些人就是这样越来越忽略他们自己制定的卫生规则,忘记他们必须对自身多次消毒的某些规定,有时甚至没有采取预防传染的措施,就跑去看肺鼠疫患者,因为他们总是在最后一刻接到通知,要尽快赶往受到疫病感染的家。
文字丨摘自《鼠疫》,[法]加缪 著,李玉民 译,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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