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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在生命中剩下的时间里,笑着等待死亡
作者丨阎连科来源丨本文选自阎连科散文集《独自走过的日子都有余温》,原文标题《一个人的三条河》
卡夫卡文学奖唯一中国获奖作家阎连科,是这么说的:“于一个作家而言,关于时间、关于死亡、关于生命,可从三个方面去说:一是他自然的生命时间,二是他作品存世的生命时间,三是他作品中虚设的生命时间。”
“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富有朝气、卓有才华的诗人兼翻译家田原,年年回来总是给我些礼物。我以为他这次传递的讯息,是他所有礼物中最为值得我收藏的一件。 日本的亚洲文学,或说世界文学,大江健三郎、谷川俊太郎和村上春树,约是最为醒目的链环。他们三个人中,诗人谷川俊太郎年龄最长,能说出上边的话,一是因为他的年岁,二是因为他的作品,三是他对自己作品生命的自省和自信。
▲ 谷川俊太郎
“写作是为了证明我还活着”
自然的生命时间,人人都有,无非长短而已。正因为长短不等,有人百岁还可街头漫步,有人早早夭折,如流星闪逝。这就让活在中间的绝大多数,看到了上苍对人的生命之无奈的不公,滋生的人类生命本能最大的败腐,莫过于对活着的贪求与渴念,因此膨胀、产生出活着的无边欲望和对死亡莫名的恐慌。 我就属于这绝大多数中最为典型的一个。在北京,最怕去八宝山那个方向。回老家,最害怕看见瘫坐在村口晒阳的老人和病人。十几年前,我的同学因为脑瘤去世,几乎所有在京的同学,都去八宝山为他送行,唯独我不敢去那儿和他最后见上一面。 可是结果,大家去了,在伤感之后,依然照旧地工作和生活,而我却每天感到隐隐的头痛头胀,严重起来如撕如裂,于是怀疑自己也有脑瘤,整整有半年时间,不写作,不上班,专门地托亲求友,去医院,找专家,看脑神经、脑血管和大脑相关的各个部位。单各种CT和核磁共振的片子拍得有一寸厚薄。医院和专家也都不惜你的钱,看见小草就说可能会是一株毒树,不断地引领你从感冒的日常遥望癌症的未来,直到最后在北京医院求见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脑瘤专家,他在比对中看完各种片子,淡淡地问我:“你看病自费还是报销?”我说:“全是自费。”他才朝我一笑,说你的头痛头胀,还是颈椎增生所致,回家按颈椎病按摩去吧。 实话说,我常常为死亡所困,不愿去想人的自然生命在现实中以什么方式存在才算有些意义。躲避这个问题,如史铁生一定要把这个问题想清弄明的执着一样。比如写作,起初是为了通过写作进城,能够逃离土地,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让自己的生命过程和父母的不太一样。后来,通过写作进城之后,又想成名成家,让自己的生命过程和周围的人有所差别。可到了中年之后,又发现这些欲望追求与死亡比较,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如同我们要用一滴水的晶莹与大海的枯干去较真。 诚实坦言,直到今天,我都无法超越对死亡的恐慌,每每想到死亡二字,心里就有种灰暗的疼痛,会有种大脑供血不足的心慌。 就是两三年前,北京作协的老作家林斤澜先生因病谢世,我找不到理由不去八宝山为他送行,回来后还连续三个晚上失眠烦恼,后悔不该去那个到处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 现在,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继续写作,我就对人说:“写作是为了证明我还健康地活着。”我不知道这句话里有多少幽默,有多少准确,只是觉得很愿意这样去说。因为我不能说:“我写作是为了逃避和抵抗死亡。”那样会觉得太过正经,未免多有秀演。
我常常在某种矛盾和悖论中写作。因为害怕和逃避死亡才要写作,而又在写作中反复地、重复地去书写死亡。我说《日光流年》是为对抗死亡而作,其实也可以说是因恐惧死亡而悠长地叹息。 《我与父辈》中有大段对死亡浅白简单的议论,那其实也是自己对死亡恐惧而装腔作势的呐喊。
注:《日光流年》采用了在中国现代长篇小说中前所未有的“倒放”式文本。第一卷叙述主人公司马蓝的死亡过程,第二卷说司马蓝担任村长后的奋斗经历,第三卷说青年司马蓝如何当上村长,第四卷讲少年司马蓝成为同辈中的领袖,第五卷说司马蓝的童年生活及其出生,中间穿插几位前任村长和其他有关人物的故事。
《我与父辈》从“我”的童年开始写起,把人们带回到上世纪那个充满贫穷和饥饿的年代,讲述了生活在偏僻农村里的父亲、大伯、四叔坎坷而平淡的一生,以及自己艰辛的成长经历。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间、在什么年岁可以超越对死亡的恐慌,但我熟悉的谷川俊太郎先生,在年近八十岁时说了“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那样的话,让我感到温暖的震撼。这句对自然生命与未来死亡的感慨之言,我希望它会像一粒萤火或一线烛光,在今后的日子里,照亮我之生命与死亡那最灰暗的地段和角落,让我敢于正视死亡,如正视我家窗前一棵树的岁月枯荣。
“决然不求写出传世之作”
一个画家不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长命百岁,并不等于他不理想着自己的作品生命不息。
一个作家之所以要继续写作,源源不断,除了生存的需求,从根本去说,他还是相信自己可以或者侥幸写出好的乃至伟大的作品来。
如果不怕招人谩骂,我就坦言我总是存有这样侥幸的莽撞野愿。但我也知道,事情常常是事与愿违,倍力无功,如一个一生长跑的运动员,到死你的脚步都在众人之后。你的冲刺只是证明你的双脚还有力量的存在,证明你在长跑中掉队,但没有选择放弃和退出。如此而已,至多也就是鲁迅歌颂的“最后一个跑者”罢了。 在中国作家中,我不是写得最多的,也不是最少的;不是写得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
我是挤在跑道上没有停脚者的一个。跑到最前的,他在年老之后,可以坦然地站在高处,面对夕阳,平静而缓慢地自语:“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因为他们在时间中证实并可以看到自己作品蔓延旺茂的生命,而我证实和看到的,却是不可能的一个未来。
何况现在已经不是一个阅读的时代,何况已经有人断言宣布:“小说已经死亡!”
在我来说,我不奢望自己的作品有多长的生命力,只希望上一部能给下一部带来写作的力量,让我活着时,感到写作对自然生命可以生增存在的意义。
而我们一生对写作的付出,可能只能换回当年保尔·柯察金的那句名言:“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如此豪言,也是写作的一种无奈。
作品的存世,只能说明我们活着的方式。
希望自己写出传世之作,实在是一种虚胖的努力,如希望用空气的砖瓦,去砌盖未来的楼厦。但尽管明白如此,我还是要让自己像堂吉诃德一样战斗下去,写作下去,以此作为证明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某种方式。
“决然不求写出传世之作。一切的努力,只希望给下一部的写作不带来气馁的伤害。”
这是我今天对写作、对自己作品生命的唯一条约。努力做一个不退场的跑者,这是我在战胜死亡恐惧之前的一个卑微的写作希望。
“时间是小说的生命”
博尔赫斯对那学生道:“哈姆雷特比你、我的存在都真实。有一天我们都不存在了,哈姆雷特一定还活着。”
这件事情说的是人物的真实和生命,也说的是作品的永久性。但从另一个侧面说,探讨的是作品和作品中的内部时间。作家从他的自然生命之河中派生出作品的生命河流;而从作品的生命河流中,又派生出作品内部的时间和生命。作品无法逃离开时间而存在。故事其实就是时间更为繁复的结构。换言之,时间也就是小说中故事的命脉。故事无法脱离开时间而在文字中存在。时间在文字中以故事的方式呈现,是小说的特权之一。
总之,时间被搁置在了技术的晒台上,与故事、人物、事件和细节剥离开来,独立地摆放或挂展。时间欲要清晰却变得更加模糊,让读者无法在阅读中体会和把握。
而我愿意努力的,是与之相反的愿望和尝试,就是让时间恢复到写作与生命的本源,在作品中,时间成为小说的躯体,有血有肉,和小说的故事无法分割。我相信理顺了小说中的时间,能让小说变得更为清晰。 在理顺之后,又把时间重新切断整合,会让批评家兴趣盎然。可我还是希望小说中的时间是模糊的,能够呼吸的,富于生命的,能够感受而无法简单地抽出来评说晾晒的。我把时间看作小说的结构。之所以某种写作的结构、形式千变万化,是因为时间支配了结构,而结构丰富和奠定了故事,从而让时间从小说内部获得了一种生命,如《哈姆雷特》那样。 人的命运,其实是时间的跌宕和扭曲,并不是偶然和突发事件的变异。我们不能忽视小说中的人生和命运里时间的意义。时间在根本上左右着小说,只有那些胆大粗疏的写作者,才会不顾及时间在小说中的存在。理顺时间在小说中的呈现,其实就是在乱麻中抽出头绪来。有了头绪,乱麻会成为有意义的生命之物;没有头绪,乱麻只能是乱麻和垃圾堆边的一团。 我的写作,并不是如大家想的那样,要从内容开始,“写什么”是起笔之源。而恰恰相反,“怎么写”才是我最大的困扰,是我的起笔之始。而在“怎么写”中,结构是难中之难。在这难中之难里,时间的重新被条理,可谓结构的开端。所以,我说“时间就是结构,是小说的生命”。我用小说中的时间去支撑我的作品,用作品的生命去丰富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样式和意义。反转过来,在自然生命中写作,在写作中赋予作品存世、呼吸的可能,而在这些作品内部虚设的时间中,让时间成为故事的生命。 这就是一个作家关于时间与死亡的三条河流。
生命的自然时间派生出作品的存世时间;作品中的虚设时间获得生命后反作用于作品的生命;而作品的生命,最后才可能让一个作家在年迈之后,面对夕阳,站立高处,喃喃自语道:
“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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