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贾樟柯:高考之后,放虎归山
我是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才意识到高考是件大事。
那天晚上,父亲戴着眼镜,拿过填报志愿的指南,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了很久。家里很安静,可以听到隔壁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广告声。我们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对了。那时候父亲四十多岁,这是我第一次长时间注视他戴着花镜的样子。不久前,他刚刚发现自己的眼睛花了,而我已经到了高考的年龄。
因为戴着花镜,强壮的父亲露出了一丝老态。他一页一页地翻着院校指南,专注阅读的神情,似乎在决定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我觉得这对父亲不公平,因为我对自己的学习成绩非常了解,我知道我绝对考不中其中的任何一所学校。此时父亲却这样慎重地考虑,似乎在调动他全部的生活经验和智慧,为他的儿子图谋未来。
我的未来在哪里?我真的没有想过。高中整整三年,我是在写诗、踢足球跟跳霹雳舞中度过的。一个雨后的下午,我无所事事,跟一群同学爬上县教育局的楼顶,在那里发现了一本被雨打湿的朦胧诗选。它跟我之前在《读者文摘》上读到的席慕蓉、汪国真的诗有些不同,我被北岛《我不相信》、舒婷《致橡树》、顾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这样的诗深深震撼,这些诗引领我超越青春的甜蜜,苦涩的叛逆让微积分显得繁琐,肆意的想象让立体几何显得扁平。
父亲摘下眼镜,望着我说:学新闻还是国际贸易?我说:班主任说了,学国际贸易将来就是去外贸局卖兔子。父亲犹豫一下,低头拿出一张稿纸,开始预填志愿:南开大学。接下来,一般院校直到中专,每一所学校前面都有“天津”两个字。我问父亲:为什么要把我打发到天津去?父亲说:你爷爷过去在天津行医,解放前我们在天津有医院、有住宅,希望你能考回去。
高考可以说是我父亲的一个心病。他的高考成绩是整个晋中专区的第一名。就在那一年,开始强调出身,父亲因为爷爷的地主成分,没有被录取。当时他报的也是南开大学。和许多家长一样,我们的上一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办法接受好的教育。在山西风声呼啸的小城里生活,高考是我们唯一的上升通道,是很少的几个能够让我们离开这块土地的契机。
我父亲在中学教语文。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骑自行车载着我在县城里游荡。我闭着眼睛,坐在前面的横梁上仰头冲着阳光。五彩的光影在眼睛里闪现,我却没注意到父亲心情的低落。他带我爬上秋天的城墙,穿越荒草的脚步犹如引领我进入新大陆,也像带着我走向他尘封的私密世界。
困着我们的围墙成为日后我的电影中非常重要的元素,无论是《站台》,还是《天注定》。进城、出城,离开这里、去到远方,是我们很多欲望中的一个。它来自本能,更来自我们对现实的不满与不安。
一觉醒来,正好是上早自习的时间,我知道,我再也不必上早自习了。我走投无路,能投奔的只有县城的街道。至此,街道成为我的归宿。
我去了天主堂,找到一个初中就辍学的同学。虽然同在县城,但很久没有见面。他在教堂里扫地,同时兼做电影院的清洁工。同学看到我来,先跟我传了十分钟道,然后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没有说话。他大概知道了我的情况。
他突然好奇地问我:现在可以考香港的大学吗?他是一个录像迷,除了扫地之外,就是泡在录像厅看香港电影和电视剧。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香港。我从来不知道在他的精神世界中,香港占有那样大的一个比重。说到兴奋处,他把我拉进一个房间,拿起纸笔,现场画起了香港的地图:这是九龙,这里是旺角,这里是油麻地,这里是尖沙咀,看,这就是尖东。他把油尖旺写出来之后,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用普通话说:油尖旺有我们很多兄弟!我说:我一出东亚银行的门,就有六支手枪对着我。他说:总有一个人出卖了我们。沉默,让我们在彼此的视线中陌生了一下。
多年之后,我第一次去香港,几乎是按着他给我灌输的香港概念在行走,我发现,他的每一个标注都准确无误。那年落榜的夏天,我却重新认识了一个人,他手握着扫帚,心里却装着香港。那是他的远方。或许在他的信仰中,神在的地方才称得上远方。这个夏天,我第一次发现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这是我的收获。一个人犹如一个课本,我却从未打开过这些书。
那些日子,我流连在小摊,陪刻图章的朋友一起做生意。这会让我知道谁上班了、要刻一个图章去领工资;也知道谁开了一家新的公司,要刻公章准备开业;甚至我会碰到骗子,刻了图章去冒领别人的汇款。人来人往,连绵不绝的剧情。
我还喜欢去镶牙馆。有一个镶牙馆的医生以前是我爷爷医院里的伙计,这里来来往往很多老人,听他们谈阎锡山、梁化之。我更喜欢去旱冰场。在那里会发现那些比我更年轻的孩子的爱情,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旱冰场更能让他们手挽手。我能辨识谁是第一次约会,谁跟谁已经有了亲密的身体接触。我会观察到那些不安的少女心:如果你看到一个女孩手腕上系了一条手绢,你就能确定她是一个同样渴望爱情的孩子。至于为什么,不告。
我低头,成年人般地点燃一支烟,用自以为老练的目光望着那些更年轻的少年。一个少年从我眼前滑过,他手里拿着一罐红色的可乐,可乐让他如此的出类拔萃。握着可乐,如同握着整个世界,因为那时候,可乐还没有出现在汾阳商场的任何一个货架上,它应该来自远方。
临近9月,县电视台的点歌节目开始活跃起来。每天,我都能在点歌节目里知道同学们的下落。有的考上了北大,就有亲朋好友为他点播《前门风味大碗茶》,有同学考到了体育学院,就有人为他点播汉城奥运会的主题歌《手拉手》。我每天守着点播节目看,其实在看命运的分岔口。而我自己呢?如果有可能,我想让朋友为我点一首《再向虎山行》:平生勇猛怎会轻就范,如今再上虎山,人皆惊呼,人皆赞叹,人谓满身是胆。
车向西而行,集中展现给我生活的故事。人世间的欢乐与哀愁,远远比高考307分的数字更重要,也比那几本教科书里呈现出来的世界更丰富,这是我们的日常,是我们必将经历的生活。如同老虎奔走在山林,它没读过书,但它有它的世界:每一棵树、每一条小溪、每一块石头,都是它的世界。就如燕子高飞天空,它没有高考成绩,但它可以从南到北,自由俯瞰这个世界。这趟西行的汽车让我心驰神往,让我感觉这个世界的宽大,人的宽厚。这是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此刻,我在逐渐成为我。
在黄河边漫步,我看到一户人家在黄色的厚土上晒着红枣。我饥肠辘辘,装傻充愣地跟大爷说:这是什么?大爷吃惊地望着我:孩子,这是红枣啊!我也假装吃惊地说:啊,这就是红枣!大爷抓了满满两把红枣塞进我的衣兜:凄惶的孩子,没吃过枣,你尝一尝。我揣着这两兜红枣,继续沿黄河行走,我第一次发现枣的甜蜜其实是咸的,因为我品尝到了自己的泪水。自此以后,我不在悲伤的时候流泪,只有快乐跟创作能让我眼圈湿润。生活改变了我的泪腺。
高考落榜,其实是给了我一把钥匙。我不把高考落榜视为一次失败,而把它视为一次放虎归山。对,没有人为我唱歌。那我就唱给自己:平生勇猛怎会轻就范,如今再上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