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何谓荒谬?
加缪
伟大的作品通常产生于路口或饭馆的喧嚣声中。荒谬也是如此。和其他一个世界比较,荒谬的世界更是从这卑微的出身中获取它的崇高。
伟大的作品通常产生于路口或饭馆的喧嚣声中。荒谬也是如此。和其他一个世界比较,荒谬的世界更是从这卑微的出身中获取它的崇高。在某些处境中,一个人对其思想是什么的问题回答说:“没什么”,这可能是一种伪装。被爱者清楚地明了这一点。但是,如果这个回答是坦诚的,如果这个回答形象地表现了心灵的一种特殊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空无(vide)成为不容争辩的事实,日常连续的行为中断了,心灵则徒劳地寻求重新连接这些行为的纽带——那么,它就是荒谬的最初标志。
有时,诸种背景崩溃了。起床,乘电车,在办公室或工厂工作四小时,午饭,又乘电车,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绝大部分时间里这条道路很容易沿循。一旦某一天,“为什么”的问题被提出来,一切就从这带点惊奇味道的厌倦开始了。“开始”是至关重要的。厌倦产生于一种机械麻木生活的活动之后,但它同时开启了意识的运动。它唤醒意识并且激发起随后的活动。随后的活动是无意识地重新套上枷锁,或者是确定性地觉醒。觉醒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产生结果:自杀或是恢复旧态。厌倦自身中具有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
在此,我应得出这样的结论:厌倦是件好事。因为一切都始于意识,而若不通过意识,则任何东西都毫无价值。这些观点并不包含什么独创之处。它们都是显而易见的:在某一段时间内,这就足以概括认识荒谬的起源。一切都起源于这平淡的“烦”。
同样,在平淡无光生活的日日夜夜,时间带着我们往前走。但是,我们带着时间往前走的时刻总会到来。我们是向着未来生活着的:“明天”,“以后”,“你成功的时候”,“随着年龄增长你会明白”。这些悬而未决的设想值得重视,因为它们最终都与死亡相关。
然而在某一天,一个人确认或者说出他三十岁了。他就这样确定了他的青年时代。但同时,他是通过时间而处于青年时代的,他在时间中取得他的位置。他认识到,他在某一时刻处于一条他承认必须穿过的曲线那里。他是属于时间的,并且通过这种突然抓住他的恐怖,认识到自己最凶恶的敌人。明天,在他本该全身心拒绝明天之时,他还是寄希望于明天。这种肉体的反抗,就是荒谬。
更低一级是陌生性:发现世界是“密闭无隙”的,发现一块石头是多么地陌生于我们,并且是多么地不能归结到我们这里,以及自然、一道风景又是多么地能够否认我们。在任何美的深处都包含着某种非人的因素,这些山丘,这宁馨的天空,这些树影就在这一刻失去了我们赋予它的梦幻意义,从此就变得比失去的天堂还要遥远。世界原初的敌意经过千年又与我们相遇。我们在一瞬间突然不再能理解这个世界,因为,多少世纪以来,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只是限于我们预先认为是它的种种形象和轮廓,而从此,我们丧失了使用这种方法的力量。
世界逃离我们,因为它又变成了它自己。这些被习惯掩饰着的背景又变回为它们之所是。它们远离我们。这就好像一个人在某段时间里,突然感到平日很熟悉的一个女人的面孔变得完全陌生,而他曾经爱恋过她几个月或几年,可能我们甚至渴望那些使我们突然置身于孤独之中的东西。但时间还没有到。唯一确定的事实是:世界的这种密闭无隙和陌生,就是荒谬。
世人也散发出非人的因素。在某些清醒的时刻,他们机械的动作,他们毫无意义的手势使得他们周围的一切变得荒谬起来。在玻璃隔板内有个人在打电话,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却看见他毫无意义的动作:我们不禁会问他为什么活着。这种面对人本身的非人性所感到的不适,这种面对我们所是的形象感到的巨大失败,这种被我们时代的某个作家(指萨特——译者注)称作“厌恶”的感情,同样也是荒谬。我们某些时刻在镜子里看到的陌生人,我们在自己拍的相片上看到的熟悉而又令人厌烦的兄弟,同样还是荒谬。
萨特(摄于1945年)
最后,我转到死亡以及我们对之的态度上来。对于这一点该说的都已说了,所以应该不再悲伤。然而,人们对如下一点永远不会过于奇怪的:每个人都像无人“知道”死亡那样生活。这是因为,在实际中并不存在死亡的经验。
从确切意义上讲,只有被经历的东西,只有被意识到的东西,才能成为被经验的。我们只勉强能够谈论其他人的死亡经验。这是一种替代,一种思想观点,我们永远不能过于相信它。这种通常的伤感是没有感染力的。恐惧实际上来自事件的确定无疑的方面。如果时间使我们畏惧,那是因为它带出了问题,结果随之而来。在这里,至少在某一段时间内,有关灵魂的所有美好词句都将要再次接受对立的考验。灵魂从惰性的、拍击已不再对之起作用的身体那里消失而去。遭遇的这种根本而又确定的一面就成为了荒谬感的内涵。